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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常常因为贪玩而被罚扎马步,几个时辰下来,全身的骨头都快闪了架。可在我看来,这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没有人和我说话。
往往是从天擦黑蹲到半夜,或者从五更天站到破晓。一身长衫的师父就陪着我,到半山腰的亭子里吹上半夜的凉风。亭子里有个大灯笼,也只在无月无星的夜里才会点上。师父背着手在我身前来回地走,一会儿捋捋胡须和鬓角,一会儿拍拍身上的尘土赶走周遭的蚊虫。看似闲极无聊又搞得煞有介事的样子。
所以我总是偷偷的笑师父,等笑够了,我就会想方设法捉弄他。突然间的大喊大叫,或者在他经过的时候朝他那包裹着细长脖颈的衣领里吹口凉气,劲儿使大了就会有唾沫星子溅到脸上。
事发之后,师父便会翘起脚从灯笼里抽出一根竹篾,来抽打我由于半蹲而裸露的脚脖,我吃痛就一屁股坐到地上,弄得脚疼屁股更疼。我斥责师父,这么做实在有辱您的大侠风范啊。
师父一听就更来气,干脆脱了靴子追着我打,你这始龀小童跟我扯什么大道理,你懂什么是侠?
围着亭子转不到三圈,师父就会用他的大手揪住我的领口,把我提到和他一样的高度,而我一看到师父凶神恶煞的模样,就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听他们说,我是被师父从山外捡来的,为此,我被称作“野孩子”,没有人愿意跟我玩,只有师父和二师兄总是护着我,陪我说话。可我知道,他们不可能护我一辈子。
山上虽然远离俗世,可毕竟还在俗世之中。十二岁那年我才知道,师父出世却不处室。
我记得那天风和日丽,师兄弟们都在练功房里打木桩,门窗都开着,不提防撞进来一群鸟,当下死了几只,蛮横的大师兄就让我将它们扔出去。我就是在那时候发现的山下的一群强盗。
我将此事告知了师父,师父立刻下令山上能出动的人全部下山抵抗这群恶匪,只留下我们几个还未束发的小童在山上看家。
结果一直等到半夜,我们几个缩在床角不敢睡觉,三更天上就听见外边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停在了门外,外边的人快速地拍了几下门,我们在屋里不敢出声。随即,“嘭”的一声,寝舍的门被人一脚踹开。
模模糊糊看见两个人扶着一个人朝我们床边走来,接着,一个肥壮的人影摔在我们脚边。我听到旁边的小孩忽然尖叫起来——“大师兄”!
二师兄掌上灯,就坐在旁边,而把我们撵到了练功房。我们几个裹了条被子蜷在长凳上看星星。阿良说,大师兄,是不是死了?南玉就驳他,大师兄膘肥体壮,谁都打他不过,怎么可能轻易送命?阿宣托着下巴仰着头,我爷常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个人生死荣华都是老天爷说了算的。
漫天繁星开始黯淡,天空泛起了鱼肚白,我看见一个羊胡子老头快步走进寝舍,可不消片刻就出来了。泪水忽然不自觉的从眼眶里流出来了,我想痛哭,却发现旁边的人都已经熟睡了。悲痛发泄不出来,心里就一阵阵的疼。这时候阿宣的呼噜声突然大起来,南玉和阿良却仍睡得深沉。呼噜声就像磨刀石在我心上滚过,我便随着这难以磨灭的声响,大声嚎啕起来。
师父是第三日的早晨回来的,回来时,他已经枯瘦了一整圈,脸色蜡黄,四肢冰凉。然后病倒在床一个月。这期间,二师兄几乎是整日整日守在师父床前,不得空时就让我给师父送饭。我在路上提着食盒走得快怕汤洒了,走得慢又怕师父饿着,往往搞得自己进退两难。而走进屋里走到师父跟前时,又不敢抬头看师父,把菜摆好就站到屋外,估摸着师父吃完就进来收拾碗筷。然后匆匆溜走。
闲暇时,我偷偷问二师兄那几日的情况,二师兄总是皱起眉来,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我也不敢多问,就尽量靠近些。后来,我又在其他参与抵抗的师兄口中得知了些零星内容,归总到一起,我大体了解那次抵抗盗匪究竟有多惨烈,那几乎可以称得上一场恶战。我们最终以微弱优势取胜,之所以是微弱,是因为我们同样损失惨重。除了大师兄,还有好几个师兄命丧贼手,好多人都受了伤。可师父却并没有追奔逐北,而是选择放走了他们。我不懂。
师父病好了,一切重又回到了老样子。我们每日在练功房里打桩,我练得烦了,就趁休息的片刻偷跑出去。我站在崖上,俯视山下,一片祥和,看不出不久前这里遭遇的一场大劫,甚至没有一个人来山上致谢,连一个探望师父的也没有。
果然那天晚上师父又把我带到半山腰的亭子里,这次,他没有让我扎马步,而是让我倒立。立了一刻钟,我就脸红脖子粗的歪倒在地,歇了好大会儿才缓过来。怎么,才一会,就撑不住了?师父讥讽我。师父,这谁受得了?我埋怨道。
说着,师父竟一个后仰直直倒立起来。来,比比。师父说。
比比就比比。
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我和师父面对面,师父嘴里的热气和韭菜味直喷到我脸上。
大师兄,是怎么…那个字,我始终说不出口。
师父沉吟半晌,愤愤道,五大三粗的,他要是再细点心,换根裤腰带,估计还有机会下山。正是打的最激烈的时候,那边裤子掉了,掉就掉吧,还被裤腿绊倒了,绊倒就绊倒吧,你站起来啊,唉…那泼皮的钢刀就落身上了。老二拼了命把他抢出来,他在那装害羞的闭着眼,差点又把老二累死。那会儿山下的村民能跑的都跑了,上哪给你弄郎中去,几个人跑断了腿,才从几十里外的苗家铺找到一个老郎中。老郎中走不了这么远的山路,几个人就替换着把人从山外背进来。上山来吧,看了一眼摸了下手扭头就走,只说另请高明吧。其实那时候人就凉透了。
师父两行清泪顺着额头流进头发里,我才发现师父已经有白头发了。好一会儿,我看见师父稀疏掺白的发髻上,有水珠不断滴下。
师父看着我,你说我怎么向他家里人交待,人家是过来学武艺,不是来除恶扬善的…
那为什么又把他们放走了?我战战兢兢的开口。
哪有真正太平的天地呢?斩草除根要是有用,就没有那么多恶人了。况且那时,也没有人能够再战了。你们说我放虎归山也好,遗患后人也罢,我只想说凡事不能做绝,他们江湖人大概也明白这个道理。光明正大的输,总好过偷偷摸摸的赢。
我和师父不知倒立了多久,只听见山下传来几声渺远的鸡叫,看见盐老鼠撞在灯笼上两回。到后来,我看到师父闭上了眼睛。然后,我也睡着了。
弱冠的前几年,有一天山外来了一个年轻人。我以为他是来拜师,想把他引进内堂,那人却留下封信笺就走了。我把信交给师父,师父打开看了,随即一脸凝重,便让我喊二师兄过来。
按理说,二师兄早就不用在练功房待着了,换句话说,他早已出师了。可二师兄还是会每天在练功房里待上小半天。有师兄弟说,二师兄赖着不走,是惦记着师父的位置。有之前经历的师兄就会撇撇嘴,二师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着也是他坐师父位置,除了他,还有谁配?
二师兄从师父屋里出来后,当天就背上包袱和几位师兄一起下山了。没想到,过了没几天,有个白胡子老头来到了山上,我把他带到师父跟前,他直夸我“孺子可教”。师父十分恭敬的对其称兄道弟,一番示好,可我却看出了师父的几分为难。
这种场合我们这些弟子自是要出去,待到送走了他,师父把我们叫在一起。师父话不多,我们也听得仔细。原是五年一度的崖山论剑即将开始,话说我们这种小山头不曾觊觎什么武林地位,但因这届的武林盟主的某个远房亲戚年轻时曾得师父仗义相助,他知师父武功高强,又记起山之所在,便遣人递了书信过来,没曾想师父只派了二师兄过去,这才亲往山中来请师父。
师父让我们守好山门,连连嘱咐我们若遇山匪趁火打劫,须立刻去崖山告知,万不可硬拼,他们要什么只管让他们拿去,先保命要紧。我们一一应了,师父方才下山。
师父走后,山下倒没出现什么匪徒,反而是山上走了好些弟子。我记得前天晚上,还和阿良南玉阿宣一起坐在练功房里看星星,结果第二天早上,他们就全走了,连声招呼都不打。我记得那天晚上月明星繁,我们紧靠在一起。阿良说,你们说师父这次能不能赢?南玉说,师父无人能敌,谁又能打得过师父?阿宣打了个哈欠,武林高手这么多,哪能这么轻易断定谁输谁赢?以往都是他们三个争论,这时阿良却用手肘碰了碰我,你说呢,阿星?我…我支吾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就把话题转到了别的上面。
不消几天,师父便回来了。独独没见二师兄的身影。我以为二师兄也出事了,连连追问师父,结果惹得师父勃然大怒,害的自己倒立了半夜。
至于结果,我没敢问,山上却一直流传着师父一战败北的耻辱消息。我一直嗤之为流言。
加冠后,山上的光景一日不如一日。每隔上一段时间就会走上一批人,以至于到最后也没几个了。
那日阴沉着天,师父却执意着我去山下巡视村庄。刚到村里,大雨滂沱而下,我为了避雨,就躲进了一座庙里。我坐在庙中的石阶上四处张望,猛然觉得那塑像好生熟悉。再一看,这不是师父吗?我立马跑出去,看见那庙门正上方刻着四个大字——山侠之庙。
暴雨从头顶一贯而下,将我身上的浊物冲洗得一干二净。庙里搁着几把破伞,眼见雨停不下来,我撑了把伞回山。可山路漫长泥泞,我一脚陷在黄泥窝中,费了好大劲才拔出来,却失了一双鞋子,只好赤脚走回庙里。
蹲坐在庙里,我看着门外厚厚的雨帘,连视线都已被遮住,方明白,师父这是不想让我回山了。
暮色中,我听着连绵不断的雨声,在寒风与凉意中昏昏睡去。似乎又回到那个月满星繁的夜里。阿良总是问号那么多。南玉总是那么信誓旦旦。阿宣总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而我,总是那么不知所措懵懂无知。
美好夜色中,南玉的话像根针一样细细插进来。
你那天晚上的嚎啕,我听见了。
你真的听见了?
我知道你是为大师兄哭的。确切的说是为在大师兄裤带上扎了许多密集的小眼,导致大师兄在与匪徒酣战时崩开,从而丧命哭的。
阿星,你做的这一切我都看见了,我知道你不是有意为之的,你只是想要惩罚一下大师兄,可你惩罚的不是时候。我甚至看见了山下的那伙强盗,可我没说,你说了。
南玉的脸在我面前忽然变得很模糊,我一下子就记不得他了。我甚至不知道这些话是梦境还是记忆。
半个月后,我重又回到了山上。此时山上已空无一人。师父一脸惊讶的看着我,不知是看见我惊讶,还是因为我的面黄肌瘦羸弱不堪。
下山去吧。师父说。
可我没有家啊。我说。
在山上待一辈子,图个啥?
就图您是个侠。
师父笑了,我在崖山一人未胜草草败北,算什么侠?
可山下有您的庙啊。
师父眼眶登时湿润,泪水还没流出来,就被师父揩去。
好徒儿,替为师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