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
【-说在前面的话:文章内容来源于生活,但与生活没有绝对联系。切忌随意代入。】
柏拉图曾经说过:“灵魂必定在一个理想的世界生活过,见识过完美无缺的美和善,所以当他投胎到肉体中时,现实世界未必完善的美和善使它朦胧地回忆起那个理想世界,这使它既激动又快乐,又使它不满足而向往完善的美与善。”
01
我与宋枳再次相见是在大三开学两个月后,见面的地点是他选的,在外滩。十一月的上海即将跨入冰冷潮湿的冬日,黄浦江和我初来的时候一样,它一如既往地奔流着。狂放的波涛声在彼此的无言沉默中放大清晰。
该怎么去形容这犹似仙间的繁华街市?
曾经假期前来的游客浩浩荡荡,他们望着金茂大厦,环球金融中心和东方明珠就像是在瞻仰神灵,语气比赞美抗日战争烈士都诚恳真挚。
该怎么去描述现在的感觉?
那个安静幽默的少年蜕变成打扮得体的他,礼貌绅士,却也十分遥远陌生。微风带来的,不再是十七岁时淡淡的洗衣粉味道,而是他身上浓郁的香水气息。我下意识地想要捂住鼻子,想要抬起的手最终还是紧握着手机,显得异常拘束。
我聚焦了自己飘忽不定的目光,轻轻昂起头来,用自己在镜子前排练过无数次的表情和语气说:“好久不见呀,老同学。”
“你还好吗?”他问。
02
眼前的宋枳露出了明朗成熟的微笑,多年前他那张严肃的脸,搞笑的脸,以及他唯一一次在我面前痛哭的脸,在我眼前重叠交错,最终被我朦胧的泪水覆盖,变成了黑白的默片。他拿起点好的红酒,轻轻地倒进我的杯子里,说:“恭喜你,你的上海梦终于实现了。原谅我迟来两年的……贺喜。”
我摇晃着高脚杯里的浓稠黑暗的红色液体。它仿佛像是死人身体里腥臭的血浆,散发着金钱铜臭的气息。我别过脸轻轻喝了一小口,将自己的悲伤隐藏,然后望着他说:“你不也是?请你也原谅我迟来两年的贺喜。”我学着他的语气,语言,举动,他看着我情不自禁地大笑了两声,像是在看一个天真的幼童一般。
酒精的甜腻的香气扑鼻而来,而宋枳却貌似早已习惯了这种奢侈的液体。
笑声戛然而止,伴随而来的是一句听不出语气的话:“原来你还记得过去,关于我们的……梦想。”
兴许是觉得这句话太过煽情,“我们的”什么,这个定语后面可以跟许多名词,例如我们的闲聊,我们的高谈阔论,我们的友情或者是……朦胧的感情。他顿了一下,最终在“我们的”后面加了“梦想”二字,显得冠冕堂皇。
外滩在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像个虚幻的天上人间。神奇的光影之间,仓皇逃跑的我最终还是被吞噬在记忆的黑洞里。
03
那个九月,高一新生入校,优秀的学子们趾高气扬地走进这所令全市人瞩目的最好的高中,那时的我们都怀着希望,如同八点钟的太阳朝气蓬勃。
密密麻麻的班级点名册上,在无数个陌生名字的轰击下,我看到了宋枳的名字。在初中时的一面之缘让我突然有种见到亲人的激动与欣喜。在冷酷陌生的时代背景下,曾经相识的朋友无疑是最好的陪伴。
一切以一道较难的物理题为开端。
宋枳在我面前打了个响指,说:“你能不能做一下这道题?我不会。”
我说:“连你都不会,我怎么……”
他温柔地笑着,说:“哎,你别那么说,初中的时候总是在光荣榜上看见你的名字呢。”
那天,我用了半节自习课,做了那道题,又把那道题涉及的图像和计算详细地列在了一张纸上。那张草稿纸上工整的字体让我自己都瞠目结舌,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去用心地做。
仿佛上天注定。
开始慢慢地彼此信赖。
后来,宋枳告诉我说,那时的他觉得全班只有我能够陪他说话,他喜欢和我走在一起,他喜欢看我抱着书本和餐具匆忙疾走的样子,他说,上帝真应该拍下我们那时的样子,天真青涩。
在高一的一年里,我们几乎每天中午都要一起去餐厅。我们两人并没有觉得这件事情奇怪,许多次我们说笑着从班主任或者级部主任面前走过,都没有引起过老师们的怀疑。我们的关系纯净得如同一块碧玉,毫无尘滓。
04
服务员端着点好的甜点走过来,毕恭毕敬地向我们介绍着菜品的名称,刀叉与盘子接触发出清脆的响声。宋枳熟练地拿起刀叉,将面前的巧克力蛋糕切下一块放进嘴里。此时的他,充满了高贵感,就像青春童话里的白马王子。
很多次,我的梦里都会出现一条巨大的裂痕,梦中的裂痕会随着春暖花开慢慢愈合,对面的少年会再次向我走来。可是,我发现,在现实中这条裂痕却不断扩张,等待着海水的充实。然后,彼此隔海相望,遥不可及。
巧克力蛋糕失去了精致的轮廓,缺了一块。
缺了一块。
缺了一块的青春,不知道被谁偷吃了去。
我也拿起刀叉,却不小心手滑,刀叉掉落在地板上,引起周围人的鄙夷的目光。我的脸刹那间红了起来,笨拙地起身想要捡起。可是那个熟悉的身影,提前一步站起来,提前一步俯下身去,捡起那把闪亮的刀,刀面上映照着他坚毅的面容,恍惚间那个刀面上棱角分明的侧脸慢慢轮廓模糊,好像又变回了那天穿着校服的他。
我张着嘴,忘记了说“谢谢。”
宋枳却说:“没关系。”
看着我疑惑的表情,他又补充了一句:“当年的那句,到现在才说出口呢。”
05
我记不清那是第几次我们一起同行。
前去抢饭的同学早已蹿出几十米远,走出教学楼,我一个踉跄,餐具盒掉在了地上,旁边几个男生跑过,塑料餐具盒被他们踩碎。在水泥地面上,蓝色的塑料碎片散开,那几个男生怪叫了两声,笑着跑走。
美好总是在毁灭性的破坏后尤其突出。
宋枳帮我捡起地上的筷子。阳光下的他,穿着校服的他,上课时认真听讲的他,帮我讲题的他,无数张美好纯真的脸庞,透明光亮,我甚至可以看见里面的毛细血管,那时的他离我很近,很近。
“谢谢你哈。”我捡起课本,轻轻拍了拍,嬉笑着对他说。我的语气远没有现在那么严肃正经。
宋枳没有回答,只是把脏了的筷子递给我说:“一会要好好清洗啊。”
那时的他一直不太喜欢我对他说“谢谢”“对不起”这样的字眼,他说:“相互道谢道歉不停的人,是没有真感情的。”可是,今天他却官方地对我说:“没关系。”仿佛最后一根仍有牵连的细线,“啪”一声被斩断。面对着的两人,用着彼此最温暖的笑容,刺伤着彼此。
每个女孩子在年少的时光里,都有一个男生陪着她度过花一样的学生时代,因为他的存在,她才从坚硬的乌龟壳里探头而出,在美好的岁月中变得如丝绸般柔软无比,光鲜亮丽。而他,是高于世俗的存在。
当时的我渐渐习惯了和宋枳打打闹闹。在后来的每个夜晚,透过公车的玻璃,我都看到黑暗中浮动着宋枳温暖的微笑。他在某个瞬间对我撒娇甚至轻扯我袖口的举动,或者在打饭时只剩下最后一勺饭菜却放在我餐盘里的行为,以及过往的种种都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女孩子的心思在十六岁的年龄背景下,更让人捉摸不透,甚至连我自己都手足无措。这也最终成为了我们之间的导火索。
高二,同学们开始熟络起来,所有的学校都是流言传播的沃土。一开始我们都不会理睬,可是最后发展到我往宋枳所在的方向瞟一眼都会引发同学尖叫的阶段。我也开始慢慢地怀疑自己,默默地问自己:“你是不是喜欢他?”
在下课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望向他的位子;在看到他穿过整个教室向自己走来时,会感到整个世界都被定格了;在看到他对自己微笑时,会不自觉地抱以幸福阳光的笑容。在他缓慢拍拍自己肩膀时,没有感到奇怪,在他关心自己,纵容自己时,会觉得理所当然。
小小的心脏第一次有了那么剧烈的跳动,疼痛蔓延到指尖,最终化为滚烫的热泪。
那就是了。
女人就是贱。
我一遍遍咒骂着自己。
有一句很火的话说“喜欢是放肆”,可是你还没有放肆的资本,但是你却无法欺骗自己。
我一直坚定地相信着,我的人生还有宋枳的人生未来都是一片光亮。我们不会在这个疯狂的年纪和他人一样做出疯狂的事,我们都是理智甚至残酷的人。
那些电影里所谓的繁华青春,或者是那些书店货架上摆着的青春文学,无数少年在该安心读书的年龄打情骂俏,上演一部部矫情做作的戏码,这些都不属于我们。我们生活在普通的小城市,没有飞机场没有地铁,周围没有几座高楼大厦。我们在十几岁的年龄还因为天空中的一架飞机欢呼雀跃。也许正是这样的环境,正是因为我们知道,我们自己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必须要比大城市的孩子付出更多的努力,我们身上承载着父辈们的梦想,我们在巨大的灰色阴霾之下,依然一遍遍地鼓励着自己,告诫着自己,迫使自己走自己该走的路。
我们会在正能量的笑容下,隐藏自己对上帝的怨怼,我们的目标很远大,但是想法却很单薄,我们的梦想仅仅是“去那所美丽的都市,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让父母尽享天伦之乐。”
我认为的没错。于是,我才会那么努力地想要稀释我和宋枳之间的情感。
06
我吃着面前的芥末蛋糕,被辣得眼泪直流。
宋枳递过纸巾,望着我一脸泪水的可笑样子,说:“擦擦吧,你现在看起来就像个小丑。”
其实早在几年前,我就如同一个小丑,在硕大的舞台上独自舞蹈,我扮演的角色是个只会逃避不够勇敢的小丑。而在最后的结局中,人们用热烈的掌声献给的,是那对站在闪光灯下,被金钱名牌堆砌的最佳情侣。
我问:“你们经济管理学院发的奖学金总不至于让你那么大款吧?这个巴掌大的蛋糕竟然一百九十八元!”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慌张,十分诡异,但马上又消失了。他的理由是:“和上海同学一个寝室,找兼职赚钱啊。上海,金子做的城市呦……”
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我点点头。
很久的沉默之后,他看着我,突然露出了一丝讥笑,有些自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经济管理学院?”
你在自豪什么。
你自豪的是我在失去联系时拼命打听你的下落,打听你报的大学吗?你自豪的是我在刚来上海时你没来找我,所以我痛苦失落的样子吗?
可是,可爱的宋枳啊,也许你想到的仅仅是我依然在意你,因此你露出了自豪的笑,你似乎在嘲笑我,嘲笑我还是那个不懂的现实的顽童。难道我默默关注了你那么久,只会了解你在经济管理学院学习吗?穿着漆皮高跟鞋,每天穿着Dior、Gucci的女人早已成为了众人皆知的秘密了。
心脏像灌入了浓稠的墨汁,在慢慢聚集,最终拼凑成一个鬼怪的形状,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是,当无数过往,无数笑脸开启,电影幕布拉开后,一切又温柔了起来。每当我想到当年的宋枳,他的无限温柔与纵容,他的关心与体贴,他的腼腆与可爱时,我都感到自己被金钱腐蚀的身躯再次朝气蓬勃了起来,我会情不自禁地想要去拥抱,去亲吻那个,阳光下的,清澈舒朗的,我所喜欢的,少年。
所有的矜持像是被人戳破的气球,慢慢地泄气。
“老实说,我的确没有忘记你。”我红着眼望着晚风中的宋桢。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两眼也开始慢慢泛红,像个无知的小兔子一样。我似乎看到了隐藏在黑色西装里,他的那颗灵魂,我似乎看到了那年和我携手并肩的那个少年的灵魂。
07
老实说,那时面对流言蜚语,没有勇气面对的人,是我。
因为我心虚。
因为我发现,其实我真的喜欢宋枳。
那份淡淡的喜欢,是一种依赖,是一种习惯。它以一种种奇特的形式存在在我们的关系里,是考试失败后的倾诉,是枯燥无味时的闲聊,是获取成功后的分享……
高三上学期的我,成绩大幅下落,甚至有次考试一下子落到了班级第二十名。在老师与家长的责骂下,我开始把这种“喜欢”称作“心魔”。
于是,我才慢慢地去疏远宋枳,行为十分简单。宋枳出现的地方我都会远离,他在几次来找我聊天,看到我冷漠的表情后,再也没有在课间出现在我的课桌旁边。
所有在别人看来异常亲密的举动变成了黑白色的默片,和我讨厌的流言一同被卷进过去的浪潮中,消失了。
无数的后悔与无奈化为一摞一摞的资料书上猩红的字体,被滴上眼泪的书页,被十六七岁的风儿吹干,变皱了,发黄了。
08
宋枳说:“去金茂吗?我帮你买票。”
我用袖口擦了擦发红的眼,说:“不用。我又不是买不起。”
于是,我帮宋枳订了票,说:“也算我请你了,虽然价格不等,但是我没你那么有钱。不过,我不欠你的。”
不过,我不欠你的。你记住了。
电梯高度上升着。面前的服务人员张着口,可是我却什么都听不到。耳朵里充斥着身体里流动的血液声音。
八十八层的高度,把上海缩放成一个小小的光影。寂静的空中楼阁里回荡着悠扬的钢琴声,远不是黄金周那种人挤人的场面。旁边一对小情侣十指相扣着,用上海话你侬我侬,说着亘古不变的爱的箴言。如此煽情的场面,如果是电影的话,是不是宋枳该缓缓地转过头来,对我说:“嘿,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想到这里,冷笑了一下。
可是,在这个金子堆砌的城市里,陆家嘴以冲破云霄的气势发展,徐家汇中心也毫不示弱,连松江区的房价也高达两万一平方米,房地产危机根本没有影响到这所城市,所有的楼盘依然是一开盘就被人抢购。无情而又冷漠的城市里,不会在我们身上上演琼瑶的戏码。
“这些大楼真漂亮。那年我第一次来这里,那一眼看到的,比我过去十多年看到的大楼都多。”宋枳说。
“是啊,这些大楼真美。可是,它们没有岁月的沧桑感。它们,没有活过。”
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生活有意义。我希望活得深刻,吸取生命里所有的精华,把非生命的一切都击溃,以免当我生命终结时,我发现自己从未活过。
这是喜剧演员罗宾在《死亡诗社》中的一句台词。
我和宋枳相视一笑,这句话我们曾经都背得滚瓜烂熟,我相信,刚刚他的脑海里肯定也浮现了这句话。
“‘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生活有意义’,这话出自哪里?我忘记了呢。”宋枳喃喃道。
“不,你记得。”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异常坚定,那种成竹在胸的感觉,就像当初查高考成绩时候那样,就像当初报高考志愿时那样,带着青春的轻蔑与骄傲,带着无限的憧憬与渴望。
宋枳转过脸来,眼睛里闪着亮光:“我记不得了。”
“你记得的!不仅如此,你肯定记得川端康成的海棠花,你肯定记得加缪垒山不止的幸福,你肯定记得梭罗在瓦尔登湖垂钓,你肯定记得仓央嘉措白露踏雪的淡然……”我不停地提起一个个熟悉的人物,我知道,在我们的本子里都曾抄写过他们的文字,我们喜欢一起背这些句子。我坚信,他记得。
宋枳将身体贴在玻璃窗上,这个近乎疯狂的举动让身边的人以为他想要跳下去。他哽咽着说:“对……对不起。”
我张了张嘴,却再也没有说出“没关系”。
缓缓抬起的男孩的手轻轻抚上镜子里那个女孩的脸庞,指尖修长,手上甚至出现了中学时代特有的中性笔残墨。
我们静静望着窗外彼此的影子。我闭上眼睛,企图感受他掌心的温度。经纬时空的交错,被织成锦缎,与虚无的结局丝丝入扣。
好羡慕她啊。
好羡慕他啊。
好羡慕年少的他们。
刺耳的手机铃声响起,宋枳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任何回避,在我的面前,在泪光闪烁的我的面前,接了电话。
“怎么了?”
“哦,好啊,我在和朋友吃饭,找个理由就可以离开了。”
“你稍等一下,我搭出租过去,别急啊,注意安全。”
我如同看着闪烁的电影屏幕,里面优雅的男主角对着电话那头的女主角深情地告白,女主角的声音犹如银铃一般清脆甜腻,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用各种名牌把自己包装成美丽的天仙,她走在购物广场里,为自己的男友买了价格不菲的衣物。她多次出现在男友的大学里,挽着他的胳膊,说:“你没钱就给我说,连我都是你的了,我的钱也是你的!”他们被所有人仰慕,他们仿佛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在金钱的验证下,没有人怀疑他们之间的真爱。
宋枳挂了电话,带着尴尬的笑容说:“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李白会去水中捞月了。”
因为现实中无法给他更好更圆的月亮。
我笑着说:“他为了一轮月纵身一跃,我们没有他洒脱,所以我们写不出美丽浪漫的诗篇。哎,你的丛林之旅挺顺利的吧?”
“嗯?”
“你们经济管理学院的院长千金,叫丁歌,喜欢在你们学校咖啡店里坐在窗前第二个座位等你,她最喜欢点的是拿铁。她还喜欢逛各大商场,爱好奢侈品,家庭背景优越,所以花钱如流水,你身上这件西服就是她买给你的吧。”我努力地用平淡的语调叙述着,好像在讲一个故事,却还是有了埋怨的语气。
像是华丽的包装突然被刺破,露出的是邪恶与肮脏。
宋枳的脸突然换了天气。他鄙夷地望着我,眼神冰冷:“那你呢。他在哪?”
我们对视着,充满了敌意。
严肃地对望。
开始对着彼此疯狂地大笑。
因为笑容而扭曲的脸上开始遍布眼泪。
丑陋得不成样子。
肮脏而又丑陋的灵魂。
09
“你走吧。”我笑着对宋枳挥了挥手。我想象不出自己的笑容,我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笑得如此甜蜜,笑得如此标准,笑得如此令人恶心。
宋枳用西装的袖口擦了擦发红的眼眶,也用力地挤出笑容,他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那一句话像是尘土一样轻轻地从高处抛洒下去,但是我却透过他的口型看懂了那四个字。
滚滚而来的巨浪拍打着江岸,无数蚂蚁攀爬到江堤,撕咬着,窃笑着。
他走向了电梯。
他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开始关上了。
电梯门关上了。
在最后的缝隙中,我看到了宋枳痛哭的脸。
电梯开始快速地下降,我孤零零地站在这云层中。过了一会,我缓缓低下身,疯狂地大哭起来。
外滩的灯光一点一点熄灭。整个陆家嘴像个婴儿般开始熟睡,它还是我们憧憬的样子,它仍然保留着那种高傲的气场,和我和宋枳当年望着地理插画中的它一样。它宛如巨大的,充满着青草气息的丛林,吸引着年轻人的目光,让新一代的少年为之奋斗,为之疯狂。
上海作为中国最发达的城市之一,依然在日新月异地发展着。从外滩一号到十八号依次排开的奢侈品店面代表着一个新的时代的崛起。我可以想像出宋枳伸手栏出租车时的匆忙,他的眼泪早已风干了,他在向着未来奔跑,向着光明奔跑。未来的他,再也不用担心出租车上跳跃的计价器了。
我猛然记起,在高三的某个夜晚,我问完宋枳题时,教室里的同学都走了。宋枳突然哭泣的举动让我不知所措。他接过我递上的纸巾,眼睛血红血红的,像打翻了红墨水一般。他如同一个疯子,说:“我爸妈离婚了哈,他妈的,他俩终于离婚啦!”
沉默了许久之后,他恢复了平静,望着我坚定地说:“我一定要有钱,我要让我妈过上好的生活。我一定要考去上海,我要赚大钱!”
宋枳在高考前的无数个这样的夜晚给我诉说过他的故事,他的苦衷,他的梦想。
那年,那个校园,那个教学楼,那个教室,闪着微弱的灯光,宛如一颗小小的孤独的星球。
那是个让人青春萌芽的地方,那是个让人心生爱恨的地方,那是个让人无法忘记的梦想摇篮,那是个我爱的圣地。
10
我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如同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中,万籁俱寂,只是少了那炽热蓬勃的青春热血。
树木摇晃着,哗——哗——
隐隐之中,一切都仿佛在与过去告别。
一辆轿车停在我身旁,窗户被摇开,露出了一张温暖的笑脸:“我送你回学校吧。”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的偶遇。
我接受了他的邀请,上了车,车里的暖气把我的脸烤得通红。他帮我拭去脸上的泪水,欣喜得如同得到糖果的小孩子一样,幼稚得让人疼爱。
宋枳,你知道吗?在你约我出来吃饭的前两天,我就曾收到过他的短信,短信的内容是“我爱你”。当时我觉得可笑,可笑于他的直白与无畏,可笑于如此短暂的相处后他说的“爱”字竟然掷地有声。但是现在,我却觉得它圣洁美好。我们一同走过那么多年,尽管如此,我们也从来没有勇气说出“爱”这个字。昏黄的灯光下,你无声地张合着嘴巴,你最终还是没有说出那句“你爱我吗”。其实我们都知道答案,但是任何生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谜底犹如毒刺,我们都不敢去揭开,它会永远尘封在我们的青春里。
那么,愿它安好。
宋枳,你做的没错,每个人都有追求物质的权利。对于我们这些小地方的孩子来说,求学路漫漫,我们的人生没有任何人帮助,只能自己一步一步往上爬,按照自己规划好的轨迹运行,不容许有一点差错,尽管过程也许很无情很自私,但却自有苦衷。
我望着这座繁华都市的天空,无法去判定它是明还是暗,无法辨别它带给我的,是幸福还是痛苦。
上海的夜,漫长的黑暗,才刚刚开始。
11
以后的很长时间,我都总是梦到同一个场景。
在繁忙的陆家嘴街头,巨大的LED显示屏播报着股市的风云,江面上行驶着巨大的游轮,一切都安静恬然。
茫茫人海中,我看到了事业有成的宋枳,他穿越了他们,就像高中的课间穿越整个教室一样,向我走来。他精神抖擞地站在我面前,早已不是那年青涩的样子。
他盯着我,露出一丝浅浅的,只有我能懂得的微笑,目光深邃。
无边无际的蓝色海洋。
广袤无垠的蓝色天空。
他问我:“你还好吗?”
梦里的他,好像很喜欢。
2014年8月11日,罗宾·威廉姆斯自杀离世。我不知道在他心目中他自己是否真正活过,同样,我也不知道,我们是否真正活着。我唯一确定的是,我们存在着。
注:枳,性喜光,喜温暖湿润气候,气香,味微苦。就像你,温暖却如雪,香甜却如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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