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时光里

我喜欢一个人行走在少人居住的村落。或午后，或黄昏。

一个人静静的走 ，遇见一截枯枝，一口老井，废弃的土窑，半个烧坏的瓦罐 ，一个没有崂石的碾磙 ，我都会欣喜若狂 ，像遇见了故去的人。

夕阳里，我喜欢站在南沟湾的小洼地，看八爷摆弄旧的摇耧，听摇耧在八爷手里吟出咿咿呀呀的歌谣。地头边，放着八爷吃饭喝水与休闲的家什：旧瓷碗，旧水壶，破布包了边的蒲扇，一个褪了色的老槐木板凳。八爷耕作一阵，大汗淋漓，放下耧身，坐到旧的槐木板凳上，拿起旧的水壶，轻轻的倒一瓷碗白水，咕嘟咕嘟的一口气喝掉。八爷脱掉了老粗布衣，随手挂在楮树枝上，捡起蒲扇哗哒哗哒的一阵子煽，那叫一个痛快。八爷憨厚的笑着，招呼我过去喷喷（说会话）。我唉唉的应着。就这么一叫一应间，脑海便跳出了旧的时光，我看到了祖父的牛，父亲的手扶。

一些旧的影儿，被断断续续的镶在时光里。

尚入夜，我被稀散的萤火虫领着路，去隐没在黄蒿与龙葵间的村南三岔沟踱步。月光下的三岔沟，热闹异常。月光投了影子，晃悠在水面之上，像极了祖母的脸，一片祥和。你听，唧唧—唧唧—唧唧，离脚不远处，一对野蝈蝈在探讨唐朝的诗；叮口瞿—叮口瞿，蟋蟀在给你说阖家欢乐。咕蛙，咕哇的喊，准是癞蛤蟆在生天鹅的气，呱，呱，呱，呱，唱的欢的，才是被他们说成王子的青蛙。顺着河堤溜达，不知名的飞蛾贴着你的脑袋跳舞，脚下踢散的草丛里时不时窜出几只蚱蜢来 ，睡昏的气气猴被手指轻轻一触，啪嗒掉了地上，把身子缩了一团，三五成堆的花蹦蹦（一种虫）栖在楝树的枯皮缝隙间，害了羞似的瞧你。

月光从东的方向过来，沾了一身，淡黄的如梦境。一个人围着一颗椿树打转儿，转个七八十来圈儿，晕昏昏的，好，极好。地头上打滚儿，从南头滚到北，再从北滚到东边的红薯地，头上就沾了一层杂草来。对着河水照照自己发黄的脸，和月亮一个色 ，扭扭身子，跳个不是舞的舞，没人说你是傻子。

一个人也会玩的极累，累了，就回家。出三岔沟，踩上水泥路，两米一盏的太阳能路灯把个晃悠的人影儿拉的鬼似的长。身后的各种热闹还是那般的热闹，混乱又亲切的叫声牵扯着我的神经，让我的步子有些迟疑，是走？还是再坐会儿？

大自然的热闹，像极了当初祖父的故事，祖母的唠叨，二爷喊我在村头的声音。

脚步走到了老院 ，止了下来。推开了那扇老柴门，一人见高的青蒿就拉住手不缩。

昏黄的油灯下，一个人翻来覆去的，不易睡去。披衣起身呆坐，仔细的打量起老屋来：后墙正中间所摆，还是老式的条几，案面都腐了，西墙贴着旧的油画，儿时的奖状。东墙挂满了父亲生前的农具：大小锄头，斧子，锛，手锯，镢头…

我取下镢头，学父亲当初的样子，做砍黍秸的状，三番五次，学得不着边际 ；又摸摸手锯，掂掂大锛，显尽了束鸡之力。

我陡然想到，这些个农具，是在等父亲，不再听人使唤了。心头突然就升起莫大的悲伤来。农具比人忠实得多。尽管它们各自都开不了口，在它们心里，一定还藏着它们的主人，我的父亲。父亲在当年是何等的珍爱它们，它们在父亲的手里出尽了汗马功劳，父亲也把这些个农具伺候地金贵无比。而今，已有十年，它们和我一样，再也没见父亲回到这个屋子，它们还在等着，等父亲归来，亲手再把它们一个个拿在手中，挥洒汗水。

农具们一直在等他，等到月转星移，物是人非。

灯下，我和衣而卧，一会儿听窗外鸡叫几遍，一会儿朦朦胧胧地梦上一小段。梦境很多，一时也无从忆起，窗外虫儿很乱，多乱得使人心安。

天亮，我起身去街面去取吃食，通往集市的土路上，起了细雾。出院，扣上柴门向东走，老屋，被层层细雾给围着，像个等待亲人归来的耆老。

（本文首发达州晚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