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与阳
一
那个冬天很冷,雪很厚,堆满了窗外的花圃。我无事可做,喝了很多咖啡,直到牙齿褐黄。
书无论如何读不进去,身为一个作家,这实在是再糟糕不过的事情。我知道自己是在渴望爱情,我三十二岁,未婚,与一个乏味的白种女人谈过一次失败的恋爱,唯一的成果是使我更不了解女人。相对于情场的寒冬,我在文学圈子里可谓春风得意,盆满钵满,有许多少女在不知道我的样貌时仅凭我的文字对我思念成疾,虽然她们一旦知道了我的长相,就会一个不落地马上离我而去。
在大雪纷飞的这个寂寞的寒夜,我披上大衣,步行去离家很近的一间旧书店。偶然得知附近有这么一家书店,我几次路过,但从未进去过,不知怎么的,我觉得是时候该去一趟了,我感觉我身体里缺少的一些东西可以在那里找到,也许我将在那里遇到一本我未曾读过的书。
书店坐落在僻静小巷的一角,破旧昏暗得不可思议,仿佛时间也把它折磨腻了,最终弃它而去。门脸寒酸古旧,一盏昏黄的街灯立在它的左上角,照出它大致的轮廓。我注意到门上刻着小小的阴阳花纹,在灯光下隐蔽地闪烁。
店内干燥温热,满鼻是书页和墨水蒸发出的亲切气味,还有若有若无的咖啡香。柜台后面坐着一个黑人老太太,秃头,满脸褶皱,眼皮低垂。她不说话也不笑,只低头坐在那儿,手持一卷老旧的羊皮,似乎在仔细阅读,羊皮卷上沾着干涸了的点点咖啡污渍。
光线实在太暗,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在书架间游走,一边十分怀疑她能否看清卷上细小的文字。后来她又转而盯着墙壁,就那样坐了很久一段时间,直到她张开嘴,露出她藏在质地如煤炭般的厚唇里的褐黄牙齿,试图把它吃掉。
我惊呆了,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她握得很紧,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抢下那破旧不堪的羊皮卷。
当我追问她这么做的原因,她脸色很差,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在我陷入无头局面之际我曾多次试图解读她的口型,以宗教哲学神话的各个角度。后来得知,在她的母语里,那只是一句很常用的脏话。
她最后颤抖着肩膀,气喘吁吁:
“想要的话,把它拿去吧。”她的声音嘶哑,在喉咙里如雷声般翻滚,如一头雌豹。自始至终,她没有看我一眼。但她最后说: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我被这声音所震撼,无法思考就收下了它。当我迈出书店的大门时,雪纷纷扬扬下得正烈。回到家中,我突然感到无比疲倦,像是被一种无边的沉重紧紧抓住。我冲了个澡,很快地上床入睡了。
二
我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
雪停了,窗外一片洁白,雪地反射着阳光,十分刺眼。昨日的怪异感一扫而空,我煮了一杯咖啡,香气四溢,杯中的液体闪着迷人的金棕色光芒。桌子上摆着那卷羊皮。
我啜着咖啡,心情奇怪起来。杯子很快空了,阳光从落地窗里整片整片地洒落,在屋子里画出整齐的几何图形。我的书柜被斜斜地一分为二,那些烫金的书脊在阳光下非常好看,还有一些躲在蓝色的阴影里,好像一些秘密。
我在窗前的躺椅上坐定,光仿佛将我穿透,我拿起羊皮卷,忐忑地将它展开,我不知道我将看到什么,我感到血液在我体内如潮水般拍打涌动。
而那里面,惟妙惟肖地画着一只巨大的眼睛。
瞳仁碧蓝,苍茫如海,睫毛翘起微妙的弧度。眉毛浓密而舒展,恰到好处地生长,停顿,收敛。每个细微地转折都与之下的眼睛呼应,像山与水般柔和融洽。在眼尾下方的一颗泪痣,给这只眼睛增添了一种独特而韵味十足的忧愁。它不悲不喜,或者说半悲半喜,平静地望着我。
在与之对视的一瞬间,我知道那是一个女人的眼睛,并且是我爱人的眼睛。
我指的不是我的第一个女友。我并未与画中眼睛的主人对视过,我蓝眼睛的朋友里也没人拥有这样的一双眼睛,但那蓝色里有些什么,对我发出呼唤,或者说,我像坠入黑洞般坠入它,什么也无法停止这种坠落。
我哭了,那只眼睛与我隔泪相望,非常温柔。
在那目光里,我反应过来,我要去寻找这个女人,无论直到何时,无论直到何地,我的前半生与这只眼睛相比,毫无价值,一塌糊涂。它是一只眼睛,一个女人,一种宿命,一个大千世界,它把我温柔的从现实里分离出去,像分离蛋清里的蛋黄那样。
三
我的前半生忙碌而充实,每天写作,看书,喝咖啡,素食,散步,交际,自律并且有滋有味,收入不菲。但我也明白,世界远比我想像的庞大,在我的生活之外,有一些复杂不绝的无边暗涌。那是我作为写作者尝试去打捞过但都无功而返的东西。它是没有实体的弱水三千,而你不得不只取其中一瓢。这一瓢暗涌将很快地枯萎下去,在那之前,你要把弱水三千都排列分辨开来,再去细细编织,变成以假乱真的虚拟五感。
她的眼睛,只是一只眼睛,甚至只是一只画中的眼睛。但我在其中看到汹涌的三千弱水,滔滔不绝。
我把羊皮卷装帧在相框里,挂在书桌前。我整日整日地望着她,并且咽下更多的咖啡。我还毫无留恋地抛弃了以往的写作风格——那时我尝试着在自我与读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把背叛对自己的忠诚所带来的空虚从那些读者的眼睛里找寻回来——现在,我不再这样写作了。
我唯一的读者是她。
我写出许多千变万化的诗句,它们如同晚霞般绚丽多彩。我把每一个字念给她听。她的眼神像是蒙娜丽莎的微笑,我能从中看到所有情绪,大多时候,眼睛是平静的,而在我心潮澎湃地念出那些诗句的时候,她的眼睛看起来非常潮湿,像海边的晨雾般清亮透彻。
“这些诗出人意料的成功,”A对我说。
又一个冬天来临了,A端着咖啡坐在我面前,他背后是她平静的湛蓝眼睛。
A看起来很为那些诗高兴,对了,我几乎忘记了,他是我的出版人。
他回头看那只眼睛,夸奖道:“画的很不错呢,你大概从里面得到了很多灵感吧,艺术就是这样奇妙……我给你带了一副画,希望它能给我们带来更多成果。”
A拆开包装,抽出一副粗糙的风景画。
“国际上现在很有名的女画家,读了你的诗,深受触动,特意为你而画。怎么样,她对你有点意思,而且人家亲口说了,不嫌你丑。”
我专心望着那只蓝眼睛,没有说话。
等A心满意足地离开之后,我拎起风景画,端详了一会儿,扔进了地下室里。
到后来,A总算看出我无心恋爱,也无心与他交际。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具有很高职业素养的出版人,很快地适应了我的节奏。他每半年来领一次稿,绝不多说一句废话,他帮我找了一个同样安静的仆人来照料我的衣食住行,还帮我从满世界的庄园里找最醇香的咖啡。
我曾多次尝试着去寻找眼睛的主人。我到过很多地方,把风景写进诗里,随身带着羊皮卷,但永远无功而返。
我见过许多形状非常相似的眼睛,其中还有一些长着恰到好处的痣。当她们知道了我的名字之后,连眼神也亲切暧昧起来。
但没有她。
我迷失在世界上。
四
不知道多少个冬天过去了,我又回到了我曾经的家。我的心灵和肉体都被已时间刻上皱纹,无法支持我无望的寻找,但她画中的眼睛依旧清澈而美丽,丝毫未变。
我给自己倒上了一杯咖啡。
窗外正在下雪。雪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它们洁白寒冷,直到永恒。
我裹上陈旧的大衣,拿起羊皮卷,出门而去。
暖黄色的路灯给我提供了方向,点点银光倾天而降,迅速洒满我的全身。地面上的雪覆盖了一切,十分平整。今天是百年一遇的寒潮,家家户户都躲在房间里听着凛冽的风声。
我踏入雪地,在黑夜里踩下第一个脚印。我一路沉默,任凭风雪刮过我布满皱纹的脸。
就这样,我来到那个破旧的书店。
这里的灯光更显昏暗了,屋外的风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像风也在哭。那个黑人老太太还坐在柜台后,依旧低着头,不发一言。她的肩膀怕冷一样颤抖起来。
我展开羊皮卷,平静地问她:
“我还能找到她吗?”
她没有回答。
“你知道吗,从你把这幅画递给我的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了这只眼睛,我爱她,我一直在找她。”
而她,终于发出了声音,与许久之前的那一次一样嘶哑:
“怎么会呢?”
我勃然大怒:
“怎么不会?你怎么确信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告诉我她在哪里——”
我停住嘴,我看见她低着头哭了。
她弯着腰,哭得非常伤心,与风声交织成一首哀哀的复调。然后她泪眼婆娑的抬起头来。
我看见一双悲伤的蓝色眼睛,以及一颗悲伤的泪痣。生长在一张黑色苍老的面孔上。
五
雪一直没有停止。
我愣在原地,她擦干眼泪,笑了。
“我等了你很久。”她说。
“而且我快要死了。你知道吗,我可能有一百岁了。”她又说。
是的,她很老,比我上次见到她时还要更老。那双眼睛虽然依旧湛蓝,但其中镌刻着时间的残酷痕迹,并且布满血丝。
“说实话,我已经看不清东西了。现在你在我面前,我也看不清你的脸。我曾经读到过一个比喻,那像是夏季天黑得很慢。”
屋内无比寒冷,我问她:“你把它给我的时候,就知道我会一直找你,对吗?”
“我知道,”她嘶哑地说。“我试过阻止你的。”
“你当时本可以向我说明,或者哪怕抬头看我一眼,这样我就能看见你的眼睛了……”我语气急促,为这错过而浑身发冷。
她笑了,她看起来像一个永恒的迷语。
“你会明白的。在这里等你的时候,我读了你身后所有的这些旧书。最后我发现,我们就像东方哲学里的阴和阳。”
我摇头,我不明白,但我知道我爱她,她的眼神陪伴了我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那眼神已经融进我所有的诗句里,在我的大脑里扎了根,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即使她现在苍老的不成样子,即使她的语速越来越慢,声音也越来越小。她看起来真的快要死了。
“你耗尽你的爱了吗?”她这样问我,一字一句的,有点羞涩的。
“我依然爱你。”我终于说。
她心满意足地笑了,她说:
“你也许还不知道,但你也陪伴过我很久一段时间。”
我想问她,什么时候?
但她不再说话了。
我抱起她,她轻飘飘的,那双我再熟悉不过的蓝色眼睛已经长满了皱纹,像是非常苍老的树皮那样。
她最后一次睁眼,问我:“雪是不是下得很大。”
我说是的。
“那么好,把我埋在雪里吧。然后留在这里。”
我说好的。
她并没有听见。
五
我也变得苍老了。我整日捧着永远不老不死的羊皮卷,有时候也看看书,有一天我从书架里找出一袋陈年的咖啡,苦涩,柠檬一样酸,但我毫不犹豫地喝下它,喝的很慢。
书店后有一片非常小的菜地,在天气好的时候我就种菜,长久的吃素。A与我断了联系,他已经挣了很大一笔钱,虽然我已经忘了他的面孔,但我总感觉我们还会再次见面。
过了很久,又是一个雪天,虽然下雪,但阳光格外灿烂。我躲在柜台后喝着咖啡,听见门第一次被推开,我条件反射般低下头,看到一双年轻细长,生着黑色皮肤的腿。
她急促地问我:“店里有没有博尔赫斯的书卖?”
她的声音粗哑,如同雌豹,用一种青涩的优雅来压制引而不发的暴躁,带着异乡的生硬口音。
我点点头,老泪纵横。
羊皮卷还紧紧地攥在我的手里,我明白了一切。有那么一瞬间,我也想吞下这宿命的羊皮卷,我也想终止这永恒生生不息的阴阳追逐,我终于感同身受了,在我这一生中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她的暴躁与颤抖。
那么然后呢?我逃离出这个循环,下一世也许我可以娶妻生子,可以与相爱的人厮守——
但那种时时刻刻的爱,远比等待可怕。
我的无暇的爱将化为羊皮卷上的一只眼睛,陪她度过她最需要爱的时刻,而我的烦恼,忧伤,愤怒,我要把它们全部留给自己,留给被时间遗忘的此处,我们选择成为彼此的神。
她挑选好了几本书,递过来,我回答,不要钱,送给你了,连同这个。
她伸手接过羊皮卷,大概是闻到了咖啡味儿,她问我:
“你也喜欢喝咖啡吗?”
我低着头,小声回答是的,我感觉到仿佛年幼时回答母亲问话一般的归属感。我想着,我也会为你准备一袋的,像你为我准备的一样。
她拿着书和羊皮卷,轻快的离开了,门缓缓合上,如一场梦。
现在,我只需等待一场百年一遇的暴雪。
阴与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