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 西安 / 末城

第十五章(+):西安
小时候,我还是一只井底之蛙,上地理课,看着中国地图,我总会想,中国这么大,从南往北,从东到西,到底要多久才走完。我问老师,老师也没有答案,所有的老师,永远是敷衍地告诉我:
长大之后,你就知道了。
我总期盼着有一天,可以突然长大,知晓一切,无所不能。长大,对年少的我来说,意味深长,这两个字,就像一句迷人的咒语,一个神秘的国度,一片茂密的森林。
直到现在,走过了大片中国的土地,我依旧不知道中国到底有多大。
长大,未必是一道万能符,也许,只是我们无能为力的借口之一。
河南洛阳到陕西西安,这两个在地图上挨得很近的千年名城,绿皮火车开了5个多小时。
夜车在黑暗中穿行,看不见风景的时候,适合闭上眼睛,睡一觉。
当车窗外面开始闪烁耀眼的光芒,我就知道,西安,就在眼前了。
夏夜的西安像火炉一样滚烫,热岛反应,永远是大城市的通病。
下了火车,走出火车站,我们已经浑身大汗。闷焗导致汗水无法蒸发,汗水浸湿了内裤,衣服还有登山包。
这种情况下,连脾气也会变得暴躁,只要一点火星,就可以把我点着。
闷热的夜里,我们背着繁重的登山包在火车站附近绕整整半小时才找到公交站。
在公交站前,姜来和我因为这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吵了一架。他骂我不长眼睛,我骂他跟屁虫;他骂我眼睛长在屁股上,我骂他脑子长在脚底板。
在别人眼里,我们俩的吵架特别没营养,特别无聊。
其实,我们也不想真的想吵架,可是,不发泄一下,好像又特别对不起这股滚烫的热潮。
上了空调公交车,我们的争吵遇冷收缩,一下子焉了。公交车,好比地狱里面的移动天堂,我们同时感叹,空调,绝对是我们夏天的好朋友。
炎炎七月,来西安,绝对是受罪,我们不约而同地回忆起北极村的寒冷,大连的海风还有呼和浩特的清爽。
想着想着,我发现,我们开始有了共同的记忆,而这些记忆,逐渐组成交错的脉络,在脑海里,生根发芽。
下了公交,我们离住处还有一段漫长的距离。我们重新从天堂回到了地狱,人生的转折,总是如此的精彩。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我看到有一辆公交车正被群众包围得水泄不通,感觉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不一会,一辆救护车火速抵达现场,救护人员抬着担架,穿过人墙上了车。
他们在车上捣弄了一会,然后从车上抬下一人。
围观群众很自觉地给救护人员让路,我看到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白发苍苍的老先生。
他双眼紧闭,嘴巴张大,抬下来的时候,担架晃了晃,他的手臂无力地垂在担架外面,随着救护人员的步伐左右晃动。
他的表情,看不出痛苦,也看不出安详,就这么自然而然,像是在睡觉,也不像在睡觉。
旁边的围观群众纷纷在猜测他是不是死了,七嘴八舌地用语气特别重的西安话在讨论,人的想象力,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总是不同寻常。
救护车和公交车一离开,他们就自然而散地离开,讨论,也自然而然地没有了结果,就像很多人的生老病死,只是个生命的过程,对整个宇宙来说,并不产生任何结果。
走出家门,踏上环游中国之旅,我逐渐对生老病死产生了一种超然的自在感。
我不再害怕死亡,我也不担心死亡,我甚至开始藐视死亡。
当我离开了家,关上家门,我就把死神远远地抛在身后,它看着我越走越远,也越无能为力。
死亡这东西,只能让胆小的人更胆小,却能让勇敢的人更勇敢。
为了更好地鄙视死亡,临出门的前一天,我还特意花了大半天,写了一封长长的遗书放在家中显眼的位置。我告诉老朋友林麟,万一我有什么意外,就请他帮我把遗书寄给我的家人和好友。
遗书上,写满了要感谢的人,我感谢他们曾经分享给我的爱,也感谢他们曾经对我造成的伤害,我用一种类似戏虐的口吻来写这封遗书,我甚至用幽默风趣的语言对他们开最后的玩笑,我希望,他们读到我人生最后留下来的文字的时候,不应该伤感,也不应该痛苦。
活着已经够痛苦,死去的人还要给活着的人增添痛苦,这绝对是不人道的事情。
那一天,我一边流着泪,一边把遗书一字一句写完。写的时候,我的心一直在颤抖,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个已经死去的人,在做着苟且残存的事情。
我没有想过,原来,写遗书,会是如此痛苦的事情,哪怕,我已经写得那么风趣幽默。
写完之后,我躺在床上,大哭一场,我成了第一个,为自己哭丧的人。
从那之后,我感觉我的灵魂已经死了一次,死得彻彻底底。
作为一个已经死过的人,最不需要害怕的事情,就是死亡。
我们沿着耀眼的路灯跋涉,终于抵达目的地。
由于行程改变,导致我们住宿计划被打乱,重新订西安青旅的时候,发现已经没有床位了,我只好选了一家,看上去价廉物美的家庭公寓宾馆。
宾馆在一个商住两用楼的第二十五楼,老板娘一家也住在这里,她把同一层的三套公寓租下来,把房间改造一番,就做成了宾馆。
由于预算有限,我订的是一间单人房,老板娘看我们是两个人一起,还免费给我们换到大床房,才50块钱就可以享受到大床房,这绝对是从天而降的馅饼。
结果我发现,老板娘在带我们去房间的路上,一直斜着眼,色咪咪地叮着姜来,嘴上露出的笑容,就像一只饥渴的大老虎。
她把钥匙交给姜来的时候,还用双手摸了摸姜来的手。
“小帅哥的皮肤真滑润。”她含着笑说道,姜来赶紧把手收回来,谢过老板娘。
“对了,我就睡在进门的第一个房间,有什么事情,记得来找我。晚安了,帅哥们。”她留下一句似乎暧昧的话之后,还帮我们把门关上。
姜来把耳朵贴着门,听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慢慢消失之后,他拉上窗帘,关上灯,打开手机手电筒的功能,仔细地对着房间里面每一个角落做检查。
我坐在床上,好奇地问他在干什么,他让我安静下来,别说话。
当他检查完整个房间,他告诉我,刚才他在检查房间里面有没有被安装针孔摄像头。
“这个房间可以放心地睡了。”姜来说。
我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平白无故地对我们这么好,谁知道这个女老板有什么阴谋诡计。”他补充道原因说。
“人家不过是喜欢你,你也不至于这样看待她吧。”我笑着说。
“这可难说,喜欢我的人那么多,我还是要好好保护自己,要是不留神,被偷拍放到网上,那就完蛋了。”
“说不定你从此就火了,然后就会有导演找你当男主角,未来奥斯卡最佳男主角也许就是从这个小房间里面走出来呢。”
“你不去写小说真浪费你的想象力。”
“我真要写,你绝对是我的男主角。哈哈。”
“记得要把我写成玉树临风,才高八斗,还要有八块腹肌。”
“臭不要脸,你真以为自己是再世潘安。”
“潘安是谁,我不知道。我知道,谢已,你一定会把我写好。”
“少来这套,我现在已经对你的鬼话免疫了。”
“嘿嘿,果然是我最聪明的谢已。”
夜半的窗外,灯光不息,我故意把窗帘拉开,任由灯光散落在我们的床头,地上,还有我们的天花顶,他们看上去,温暖,舒服,不刺眼。
我们俩躺在2米宽的大床上,享受着这一刻安宁。旅程中,总会遇到意想不到的事,可是,平淡的幸福和安定感,构成了旅程中大部分的时光,这时光沉稳,坚韧,富有生命力,让毫不起眼的我们,在这渺茫无边的天地之间,也能找到了一丝丝的存在感。
灯光打在姜来的侧脸,光线给他画了一幅素描,我对着只剩一个剪影的姜来说:“我有点担心年莲。”
姜来想了一下,沉默了一会,他说道:“没什么好担心的,能做的,就只有这些,我觉得我已经尽到一个老同学的责任了。”
“可你做的事情,明明远远超过了一个老同学应该做的。”我说。
“以前留下的债,欠下的,还清了,就两不欠了。”
“你指的,是什么债?”我问。
“情债。”
“难道你喜欢过年莲吗?”
本来一句玩笑般的反问,却引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他说:“喜欢过。可是,那仅仅是喜欢而已。人心肉造,小时候,她追求了我这么久,我不可能没有任何感觉,哪怕再愚昧的心灵,也会被这种坚持打动。只不过......”
他突然停了下来,像在酝酿一个故事,我屏住呼吸,等待他的话。
“只不过,她和我一样,都是来自离异家庭的孩子。像我们这种从小就没有人爱的孩子,根本不懂爱,也不敢去爱。六年级的时候,她给我写了一封浪漫的情书,每一个字,都充满着不符合这个年龄的爱,她说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嫁给我,可是,她却告诉我,她只想和我结婚,却不想生孩子。因为她害怕,我们生下来的孩子,早晚会变得和我们一样。”
“这也许是她和黄柏龙结婚这么久,却没有小孩的原因吧。”我说。
“过去的事,就像穿不下的旧衣服,该丢了。早点睡,晚安。”姜来说完之后,翻过身,背对着我。
很快,他的呼声响起。
明天开始,又是一个新的世界,一段新的旅程。
我们在阳光的呼唤下,自然起床。
这样的清晨,特别珍贵,也特别让人满足,这种感觉,久违而熟悉。
出门的时候,容光焕发的老板娘来跟我们说早安,姜来尴尬地笑了笑就直奔电梯下楼。
来西安,当然少不了品尝正宗的肉夹馍,金黄香脆的馍,配上唇齿留香的腊肉,中国传统汉堡,绝对可以秒杀麦当劳肯德基的汉堡,配上一份晶莹透白的凉拌凉皮,一顿正宗的陕西早餐,让我们也开始了新的一天。
姜来一口气吃了三个肉夹馍,一份凉皮,感觉像饿鬼投胎。
今天的行程很紧张,我们要去的两个地方都离市区很遥远。一个是华清池,一个是秦始皇兵马俑。
我们坐公交回到了火车站,然后再转坐旅游大巴前往,旅游大巴整整开了一个半小时才抵达华清池。
来到华清池,首先映入眼前的是一座巨大的喷水池,喷水池中是杨贵妃和唐玄宗的雕塑,他们四目相对,对舞成双,让人浮想联翩。
情侣们纷纷在这里摆出和雕塑一样的动作姿势拍照留念,他们以为自己正在创造绝世的爱情诗篇。可是,他们大多不知道,杨贵妃和唐玄宗的爱情是以悲剧收场。
说实话,游人如织华清池是一个很无趣的地方,几乎所有的建筑都是后人新建的,仿造的古代宫苑雍容华贵,仅仅是为了满足游客对唐代皇宫世家的窥探和猎奇,这里的一草一木,没有一丝灵魂,连公共厕所的名字,也故弄玄虚地搞了个御净轩,为了攀庸附雅,后人们做到了极致。
我和姜来顶着炎炎盛夏的太阳,看着几个空荡荡的浴池,不停地抱怨,所谓的5A景区也不外如是。
游客最密集的地方,不是皇上御用的浴池,而是小巧迷人的海棠池,海棠池顾名思义外形如盛开的海棠花,能够拥有这个浴池的,正是杨贵妃本人。
挤过人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我们终于来到海棠池面前,这种感觉,就好像成功攻陷一座敌方的城堡,瞬间荣誉加身。
姜来不爱看这些历史遗物,在他眼里,他觉得这个浴池跟其他的浴池并无二致,甚至跟全世界的浴池一样,都只是个浴池。
“不就是一个破浴池,我管它杨贵妃还是武则天。”姜来说这话的时候,怨气十足。
这时候,有个野导游走过来,悄悄地问我们要不要泡温泉,说可以给我们员工特价。
姜来杀气腾腾地骂道:“快40度的天气还要泡温泉?到底是你脑子有毛病还是我脑子有毛病?”
野导游恶狠狠蹬了一眼,回骂了一句操你妈的就走开了。
姜来沉不住气,准备冲上去揍他,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我死死地拉住了。
他的燃点,随着气温升高,也一起升高了。我赶紧去旁边的小商品店花了10块钱买了一瓶冰的矿泉水给他,好让他消消气。
他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完。
喝完之后,他的第一句话居然是:
“能不能再买一瓶,我真要热疯了。”
“要买自己去买,10块钱一瓶呢。”
“我操,不就是一瓶破矿泉水,居然卖10块钱,这完全是抢钱!”
“旅游景点,都是这样子。”
“我实在呆不下去了。”
“你不去看蒋介石被活捉的历史现场吗?往上走几步就到了。”
“有啥好看的,这里一点意思都没有。”
说完,他又去买了一瓶矿泉水,这次,他给我也买了一瓶。
我们躲在树荫下,看着和西安的天气一样热气沸腾的游客,不知道有多少人也抱着花钱来受罪的心来到这里。
旅行,说到底,本来就不是件享受的事情。
歇了一会,我们继续登上骊山,中途穿过当年发生西安事变的五间厅,充满江南特色的五间厅,看上去平平无奇,可实际上波诡云谲。
仔细地看,很容易就能看到窗墙上,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子弹孔,有的弹孔,还被镶上玻璃重点展示,在偷听导游的讲解中,我回想起西安事变在历史进程中的重要性,这段近代历史太过浓重,以至于,像姜来这种对历史一点都不敏感的人,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厚重历史。
要是没有发生西安事变,那么,中国的历史,也许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里的每一砖,每一瓦,都留给我们太多的思考和遐想空间。
可是,这么激荡人心的时刻,瞬间就被来来往往的游客给打断,他们纷纷拿出手机和弹孔自拍合影,历史,不过是手机镜头下的背景板。
对游客们来说,他们从不介意,这里被活捉的,到底是蒋介石,还是被七擒的孟获。
沿着山路继续往上走,我们想前往兵谏亭,我们也想登上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烽火台。可是,炎热的天气,逼得我们只能止步于想。
沿着毫无遮挡的山路往上爬,无疑是把自己赶上一条不归路,我跟姜来说,登上山顶之前,我们有可能会热死在半路上。
姜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放弃登山。
可是,放弃,不代表一无所获,半山腰的风光也是极好的。山下宫殿群金光夺目,柳绿花红;兵谏亭和烽火台,恰恰就在我们的头上,抬头可见;绿郁葱葱的骊山,更不用说了,风光无限,苍丽绵绵。
并非一定要登顶,像宣誓主权般在山顶上撒泡尿占领地盘,才能证明自己到过这里。
适时选择放弃,也是一种聪明的选择,这种失,也是得。这一点上,我和姜来无比一致,我们都不后悔。
下山的路,很好走,我们一股烟般溜出景区。太阳从头顶掠过,不断地向西倾斜,就好像困顿的眼皮,不停地往下垂。
我们抓紧时间,继续坐上旅游大巴,前往秦始皇兵马俑。
车窗外的世界,冒着热气,路上的行人,好像快被融化,姜来懒洋洋地趴在窗前,吹着空调,享受着冰火二重天。
坐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大概4,5岁的样子,光着头,像一个刚出家的小和尚。他时不时地从椅缝中偷看我们,大大的双眼充满着好奇。
当我和他对视的时候,他就会马上把头转回去,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我不知道,他是害羞,还是觉得好玩,来来回回,我们就像在玩躲猫猫。
小男孩每次回头躲避的时候,动作特别大,疲惫的妈妈被他吵醒了好几次,无法好好休息,骂了几次还是不老实之后,他妈妈终于发飙,狠狠地打了几下他的屁股,声音洪亮,啪啪作响。
打完之后,他妈妈理了理头发,继续把头靠在椅子上睡觉。
我以为小男孩会嚎啕大哭,可是,他并没有。他只是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头,再也没有转过来。
我不知道,这种性格,应该是坚强,还是隐忍,或者,纯粹是过分的懦弱。我难以定义。
我很想上去抱抱他,告诉他,如果受苦了,不开心了,尽管用力哭出来,千万别憋着。
因为憋得太多,憋得太久,坚强,早晚会变成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懦弱。
就好像小时候的我。
据我妈说,自我从娘胎出生以来,我就是一个特别乖巧的孩子。
不爱哭,不爱吵,也不会闹,特别容易哄。到点了会主动喝奶,困了还会自觉回床睡觉。
她在生我之前,还以为照顾孩子很麻烦,没想到,我竟成了她最省心的事情,亲戚朋友来我们家做客,都会夸我听话,我妈自然很高兴,逢人就说我就像一个小大人,就差自己去找工作赚钱养家糊口。
小时候的记忆,朦朦胧胧,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记不太清楚。可是,我不爱哭闹,那是千真万确的。
别人家的小孩一天到晚老是哭闹,而我一天到晚都是安安静静的,我爸曾经对我说过,小时候的我,有着超越同龄孩子的成熟,这种成熟,好像是上辈子传下来的。
他说:
我要么是个上辈子干大事的人;
要么是个这辈子注定成大事的人。
小时候听不懂他说上辈子干大事到底是什么大事,我反复追问他,他只浅浅地说:“大概是看透了世事的人吧,老祖宗传下来的古话,小孩子别深究。”
只可惜,老祖宗的古话,终究败在我的身上,活到这个年纪,既没干什么大事,也没成什么大事,不禁有点愧对老祖宗的感觉。
随着年月的增长,这种过分的成熟,冷静,乖巧,逐渐蜕变成为一种隐忍。对我而言,哭泣,从来不是解决的办法,遇到悲伤,痛苦,难受的事情,坚强,似乎成了唯一的选择,坚强,也成了我逃避的方式之一。
当年,爸妈离婚,他们当着我的面在大声争吵,用力撕打,我还记得,我爸狠狠地拽住我妈的头发往房间外面扯的场景,那个场景太过触目惊心,以至于到现在,我还记得一清二楚。记忆里,我妈死死抓住门框挡住我爸,以免他把我带走,她一边哭,一边用尽全身的力气阻挡,我爸见我妈还不松手,开始对她拳打脚踢,几脚下来,瘦弱的母亲就被踢开,瘫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我爸走进了房间,把我带走。
年幼的我,不知道正发生什么事情,只好躲在角落,安静地看着他们。我很害怕,可是我又不敢声张,我眼里含着泪水。可是,我不敢让一滴眼泪落在地上,我咬着嘴唇,兢兢翼翼地看着在我面前上演的抚养权争夺战。
我不敢上前保护我妈,也不敢上前阻挡我爸,我看上去——勇敢,坚强,聪明,乖巧;实际上却是——懦弱,无能,自私,冷漠。
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爸把我抱起,带走,父亲背后的母亲坐在地上,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她尝试伸出手拉住我,可是,受伤的她似乎动弹不能,我看到她脸上,写满了悲伤,沮丧,痛苦以及无可奈何的愤怒。而我,什么也做不了。
从那天开始,父亲和母亲正式离婚,母亲独自一人留在老家,我则跟随父亲到另外一座城市生活,每年,父亲只允许我和母亲在寒暑假期间见面,一年两次,每次都不超过10天。
虽然一年下来也有20天左右的母子团圆,可狠心的父亲,从来不让我和母亲一起度过农历新年,每一次寒假回母亲家,总是放假后去,除夕前回。
是的,自离异后,我再也没有和母亲度过一次农历新年,再也没有。
长大之后,我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当年,我少一点勇敢,少一点坚强,大声地哭出来,让他们留意到我,或着,主动冲上前,制止他们,是否,我的人生就可以得到改变,是否,我就可以避免沦为离异家庭的孩子?从此收获不一样的人生?
我不知道,这是一个不可能有答案的问题。
看着前面的可爱小男孩,我真的很希望你会大胆地哭出来,因为,只有会哭的孩子,才能收获满满的爱,才有机会,被人爱护,包容,珍惜。
而不会哭的孩子,除了坚强,什么都没有。
到站之后,我们重新回到了西安这个大火炉。中国四大火炉不包括西安绝对是个错误的评选。
我们随着人流走到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的入口,排了漫长的队伍之后,我们终于进入到展馆。
一号坑是最大的展馆,1000多个不重样的陶俑在14260平方米的坑里默守千年,据说这里的密度,足以容纳6000个陶俑,已经出土的陶俑,大部分的陶色在刚出土的时候就已经被氧化,只剩下土黄色的陶身。坑里的战车,战马,士兵,组成了一支跨越2000多年的军队,他们被坚执锐,气势雄伟。
只在历史书里面看过,被誉为第八大奇迹的兵马俑,就这么赤裸裸地出现在眼前,我感觉到,曾经遥不可及的历史的距离感正逐渐消失。
让千秋万代心悦臣服,也许才是秦始皇造兵马俑的原因。
我们站在一号坑里,看了很久很久,兵马俑并不会动,可是,我的心一直在跳动。
“千辛万苦,终于来到西安,站在兵马俑的面前,好不容易啊。”我感叹道。
“我从来没有想过来西安看兵马俑,要不是跟着你环游中国,我想我这辈子应该也不会看到他们。”
“那你应该好好感谢我。”
“说吧,你要哪一个兵马俑,我给你扛回家。”
“神经病。”
二号坑和三号坑离一号坑不远,但面积小了许多,这里不以量取胜,在这里,看的是兵马俑活灵活现的军阵和军势。只可惜,这里大部分的陶俑都是乱糟糟的碎片,完整无损的很少,地下军团,在这里变成了陶俑废墟,大部分的陶俑,依旧在暗无天地的地下沉睡着,等待有一朝能重见天日。
这三个坑里,依旧有考古工作者在辛勤工作,他们提着电脑,拿着检测仪器,在兵马俑身边仔细地检查着,我很怀疑,他们就是造兵马俑的工匠,上辈子依依不舍,这辈子还要回来照顾他们。
走出博物馆的大门,已经是傍晚5点。回程的人,分了两拨,一拨回城里,一拨继续去秦始皇墓。
千里迢迢来到这里,被兵马俑熏陶之后,我也有冲动想去秦始皇墓看看那个埋葬千古帝王的坟墓到底有多壮观。姜来偷听到一个导游的讲解之后,坚决不去。
他说:“刚才那导游都说了,秦始皇墓除了一个人造大石碑,什么都没有,就是一个光秃秃的小山丘而已。”
我依依不舍地看着别人上了车,往秦始皇墓开去。
“放心吧,以咱们国家的科技水平,30年后也未必能开挖。说不定我们都死翘翘了,秦始皇墓还是老样子。看不看也没什么所谓。”
“你说,如果我们30年之后再来,这里会变什么样?”我问。
30年,听上去也许很漫长,可是在无涯的历史面前,只是沧海一栗。
“你这个问题,应该由科幻小说家来帮你解答。”姜来拉着我,上了回城的车。
“再见了,秦始皇墓,30年后,我们再来。”
汽车从西往东行驶,我朝着西边的秦始皇墓悄悄地说着再见。
不知道,30年后,姜来还会不会和我一起,重新踏上这片土地,看着窗外正在下坠的夕阳,我开始有点期待,一个有姜来的未来。
回程的路,很漫长,恰好遇到工作日的下班晚高峰,汽车在拥堵的路上,像挤牙膏一样缓慢前行。
走了一天,身心疲惫,凉快的空调带来阵阵睡意,我在车上睡了快一个小时。醒过来,看到离终点站还有一大段距离,顿时觉得这路程很绝望。
姜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放肆开睡,头落在我的肩上,肆无忌惮地打着呼噜。
车上的人,经过漫长的路途,已经下得七七八八,剩下几个刚上车的中年妇女在车上闲扯着家长里短。
外面的天空,像一个不停变换的调色盘,从淡蓝色转换到金黄色,又从金黄色转换到紫蓝色,从天而降的色彩落在西安这座历史名城,美色美景,足以让酷热降温。
“到站了,下车了。”
车到站后,我把姜来叫醒,他迷迷糊糊地拿着行李下了车,瞬间就被热醒。
我们来到了大雁塔,可是,我们不是为了登塔,而是为了看每天晚上8点准时上映的全亚洲最大的音乐喷泉。
时间已经不早,饥肠辘辘的我们在广场附近随便买了两份汉堡薯条就往人堆挤,最好的位置早就被游客占据了,我们绕了一大圈,终于在一个小角落找到两个空位坐下来,一坐下,身后就被一群游客团团围绕,大家都翘首期盼着喷泉表演。
天色渐暗,五彩缤纷的灯光开始点亮整个喷泉广场,抬头仰望,大雁塔也披上了金灿灿的外衣,看上去像佛祖显灵。月亮缓缓在大雁塔旁升起,无数星星就像小跟班一起出现。
这里成了个大舞台,璀璨夺目,相互和谐共存。
不一会,音乐渐渐响起,中国传统弦乐从身后的音响传出,在广场上激荡起壮观的喷泉表演,这时候的水,就像行军列阵的兵马俑,从地上喷薄而出,溅射到十几米的空中,在空中短暂停留,然后又落到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落水声。
音乐逐渐激昂,喷泉的舞蹈越来越激烈,像汹涌的波浪般在广场里跌宕起伏,变换莫测的灯光让这场舞蹈增添了迷人的色彩,他们时而像山,时而像海,他们时而左窜右跳,时而队列整齐。
我吃着汉堡,看着这场免费的表演,突然,姜来问我:“谢已,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不知道。”我想也没想就回答。
“你的记性怎么这么差,今天可是我们相识一个月的纪念日。”姜来特别骄傲地回答。
他的回答让我有点意外,我算了下时间,确实刚好一个月,上个月的今天,正是我们在青岛的第一次认识。
“人家是周年纪念,你是满月纪念吗?不就是一个平常的日子,难道你想庆祝一下吗?”
我把吃不完的薯条塞给他,当作满月的庆祝。
“这是我人生中,最精彩的一个月。”他吃着薯条,看着喷泉,说道。
“感觉之前的人生都是白活了?”我开玩笑说。
他把薯条包装盒捏成一团,轻轻一抛,丢到旁边的一个垃圾桶里。
“当然不,如果以前的生活,就像吃垃圾食物,那么,这个月以来,我终于能吃到正餐了。”
“你这比喻,听上去饥寒交迫,一点都不像你的风格。”我说。
“也许是跟你在一起呆久了,生活水平急剧下降的缘故。”姜来笑着说。
“我可不像你,不愁吃穿,我现在还得靠老本才能继续往前走。”我说。
突然,音乐停了,喷泉也停了,喷泉表演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人群像退潮般一一散去。
凉风吹拂着西安的夜晚,也吹拂着我们俩燥热的心。
“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到了某座城市,突然不想再走了,然后定居下来,开始新的生活?”姜来突然很认真地问我。
我仔细地想了一想,说:
“有想过,但我觉得应该不可能。”
“难道没有一座城市,能吸引你吗?”
“骨子里,我是个恋家的人。虽然我不是上海人,但在上海生活了这么多年,我已经把上海当作我的家。旅途再漫长,家,还是要回的。”我说。
一个月了,我已经离开家一个月了,要不是姜来突然提起,我都已经忘了,这不经意间,岁月在我身上留下的影子。
夜风像个风骚的少女,无声无息地调戏姜来,悄悄撩起了他的头发,又偷偷地亲吻他的额头。
我发现,姜来的短发,比刚认识的时候,长了许多,这是无形的时光,在不动声色地,滋长万物的证据,大部分看得见,少部分看不见,例如脸上的皱纹,尖锐的指甲,茂密的头发,青春期的阴茎和乳房;也例如逐渐有默契的友情,渐行渐远的亲情,和始终不知去向的爱情。
“我觉得,找个新城市,重新开始,也不是什么坏事。”姜来接着我话,继续说。
“你舍得青岛吗?”我问他。
“只是一座城市而已。没什么舍不得。”
“独自一人,在一个新的城市里生活,不怕孤单寂寞吗?”我接着问。
“放心,我肯定会把你拉下水的。”姜来突然转过头,神经嘻嘻地说。
“我才不要陪你在鸟不拉屎的地方过日子呢。”我对着他,翻了个明晃晃的白眼。
“没义气的家伙。要是谢已你突然说,从今天开始,我要留在西安,哪儿也不去了。我愿意马上陪你一起在西安找工作,租房子,开始新的生活。”姜来笑嘻嘻地说。
我噗呲一声笑了,只是句普通的玩笑,可是,却很温暖。
“要是被不熟悉的人听见了,会以为我跟你有什么奸情呢。”我说。
“管他呢,咱们之间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跨国友谊,怎能轻易分散。”
“啥叫跨国友谊,你什么时候成了外国人了?”
“那是简称,全称是——横跨整个中国的友谊,懂吗?”
我再次被姜来的话笑翻了。
“看来,这一路行程,你是铁定要穿越整个中国,跟着我了回上海。”
说着说着,我向东南方望去,那是上海的所在——这趟旅程的起点,也是这趟旅程的终点。
“必须的,以后在上海的生活,就拜托你了。”
姜来站起来,拍拍屁股,和我一起,穿过夜色,往旅馆方向走。
接下来在西安的两天,我们过得特别简单,看爆米花电影,逛购物商场,登西安古城墙,探秘西安博物馆,到回民街海吃海喝,就像一个本地居民,吃喝玩乐,一样不落。
有那么一刹那,我会癔想穿越时空,梦回长安,成了土生土长的西安人,在西安生,在西安活,在西安这座古色古香的城市里,生活。
只是,车水马龙的城市森林告诉我,西安,只是中国数之不尽的城市中,稍微亮眼的一座而已。
这里,只是环游中国旅途中的一部分,一个驿站,一个景点,一场不属于我的生活。
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属于我。
第十五章(-):未城
“请坐。”
招待我的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子,衣服上用金色的丝线勾勒出一副山河地图,山是山,水是水,地图仔细入微。可惜,光线暗淡,我看不太清楚地图上标注的细节。
他黑色的冠冕把脑袋压得严实,好像已经戴了几千年的感觉,隐约中,我觉得他的头有点透不过气。
我坐在整个房间里面唯一的一张椅子——一张铺满灰尘的太师椅。房间差不多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周围密密麻麻地点满了蜡烛,蜡烛的光是浅蓝色,我感觉我正身处在一个正在燃烧的煤气炉。
“你来这里的目的?”白衣人说话了,话语里面,带有一点质问。
“我想找一个宝藏。”
“这里什么都没有。”白衣人向我面前走了一步,我能看到他身上地图更多的细节,可是,他的脸,我依然看不见,就好像有一层雾霾,笼罩在他的脸前。
“这里有你就足够了。”我微笑着说,我不确定他能不能看见。
突然,蜡烛的火焰变成了红色,燃烧得越来越厉害,把房间照得更加明亮。
唯独黑衣人的脸越来越暗沉,光打在他的脸上,就像掉在黑洞里,一去不回。
或者说,他就是一个无脸人。
他从身后抽出一把锋利的剑指着我,为什么我知道剑很锋利,因为光都不敢落在剑刃上。
“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来这里的目的。”白衣人的话,变得更加严肃,他下了最后的通牒。
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灰尘很重,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就落在地上。
我缓缓地走向前,对着他说:
“我想要找秦始皇墓的入口。”
“又是一个盗墓贼。”他挥了挥剑,把剑尖抵在我的脖子旁,杀气汇聚,我感觉到剑气的冰寒,他只需要稍微用一点力,我就会奔往九泉之下。
“你错了,我对墓里面的东西没兴趣,死人的东西,还是留给死人吧。”
“你总不会为了参观吧。”他的剑继续往我向我的脖子移动。
“我想把一个人送进去。”
“把谁送进去。”
“反正送谁,进去了之后,都只是个死人。难道,你也是个盗墓贼?对死人也感兴趣?”
“放肆,你难道就不怕死在这里吗?”
蜡烛的火光瞬间爆发性跳动,每一支蜡烛的火光,都藏着一个在舞动的影子,这个影子就像一部电影,讲述的是每一个被白衣人杀死时的最后一个场景。
每一个人的死法,死像都各不相让,可是,最终,他们都无可避免地走进唯一的尽头——死亡。
“你觉得我会跟他们一样吗?”我反问他。
“他们在这里的时候,也说过和你一摸一样的话,可他们的下场,都一样。”虽然看不到白衣人的脸,但你能感觉到,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在笑。
“如果我没把握,怎么敢站在你的面前,对不对,守门人。”
“岂有此理。”
在他挥剑的时候,房间里的蜡烛瞬间灭了。
我趁机打开了一个手电筒,往他身上照去。
手电筒的光照到他身上的时候,我听到了火焰燃烧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他痛苦的叫声。
他尝试逃跑,可是,他的速度,远远没有光快。
他很快就被我的手电筒烧成一堆灰烬,唯独他的白衣服,丝毫无损。
我把他的白大褂捡起来,平铺在地上,手电筒的光照在金丝线上,反射出璀璨的光芒。
我看到的,是一幅进入秦始皇墓的地图。地图上标记着墓的位置,入口,迷宫的走法,还有各种神秘莫测的机关的破解法。
有了他,我就可以打开墓室的大门,把他,藏进去。
第一个入口就在太师椅的下面,我把太师椅往东南角移动三米,原来在太师椅下面的石砖开始松动,石壁凹陷并自然形成了一道楼梯。
我提着手电筒继续往下走。
从这个入口,还要走大概1公里,这过程,全程漆黑一片,要是没有手电筒,这绝对是寸步难行。
中间的几个机关也很好解决,无非是不要踩这个石砖,按个石头开关之类的,容易得很。
中间的通道,才是最艰难的,因为这里开始,不能使用任何照明,只要有明火或着光,这个通道就会马上封闭,至于是什么原理,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走这个通道的时候,我跟盲人没什么差别,短短几百米的路,我小心翼翼地走了很久,一不小心,走错岔路,就万劫不复。
最后一段路,是一个巨大的水银池,四周是光滑的玉石壁,无法攀爬,外人看上去,肯定会觉得这应该是无路可走。可其实,解决的方法也很简单,只要沿着玉石壁的暗道爬行即可穿越水银池,毫发无损。
当我正式抵达墓的入口的时候,我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一切,来得那么简单,我甚至觉得,这白衣人的地图,到底是不是有诈。
可我愿意最后一试。
墓室门前是两扇十米高的大门,大门严丝合缝,连一根头发也塞不进去。
让大门打开,也不能来硬的,白衣袍上写道,只要把大门上两根蜡烛点燃,门就会自动打开,蜡烛,意味着对死人最后的尊敬。
我从兜里掏出火柴,点燃了蜡烛,可惜,点燃了之后,门依旧丝毫不动,我坐在地上,懊恼地看着蜡烛慢慢燃烧。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蜡烛终于燃烧完尽,最后一丝蜡液流入门里,激发了某个机关,大门里面发出吱吱呀呀的机械摩擦声,打开要被打开了。
趁着这个机会,我点燃了一个火把,插在地上。是时候把藏在我影子里的那个人唤醒。
我卷起衣袖,把手探进影子里,我抓住他的手,他的手,也抓住了我的手。
我把他从我的影子里拉出来,就好像,医生把孩子从母亲的子宫里拉出来。
他刚出来的时候,还披着黑色的影子,人形已经清晰,只是轮廓还是模糊的,就好像是破腹产的婴儿,身上沾满的鲜血。
我轻声地呼唤着他,他回过头,用迷茫的眼神看着我。
“到了,你该进去了。”我说。
“谢,谢,你。”他很缓慢地说出这三个字,好像费劲九牛二虎之力。
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穿过大门,走进漆黑一片的墓深处。
直到我看不见他的身影之后,我才把厚重的门关上,换上新的蜡烛。
沿着原路,我顺利地回到了房间。
我把身上的衣服脱掉,烧了,换上了白衣人留下的白大褂。
我把太师椅搬回原处。一切,恍惚回到了原点。
我坐在太师椅上面,我等待着下一个埋葬过去的人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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