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迁二代,无根之萍
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海薇阁单月征文」第二期【漂泊】
读庚信《哀江南赋》:“下亭漂泊,高桥羁旅”,思及身世经历,常常有所触动。
数十年前,我的父辈为生活所迫,从浩阔的中原大地迁徙到偏远的西部小城,随后在此娶妻生子,又将家乡的寡母、弟妹一并接来,一大家子人在此安居乐业、开枝散叶。
于是,我就顺理成章地出生在这座西部小城,成为名副其实的“迁二代”。
背井离乡的父母有着根深蒂固的故土情结,自始至终操着一口纯正的家乡方言,哪怕历经数十年的磨蚀,也从未有丁点儿改变。我们姊妹也都跟着母亲学说了一口地道的皖北方言。
自幼受父辈浓郁乡情的熏陶,尽管吃着小城的饭,喝着小城的水,我却从不把自己当作西北人,动辄自豪地对发小、伙伴们说:“我老家在皖北!我是皖北人!”
大概在潜意识里,西北小城只是寄居之地,遥远的中原大地才是我的根基所在。
于是,我对远方那片神圣的故土充满着无限的遐想与向往,期待着与她一亲芳泽的时机。
那个年代,交通极不方便,上千里的路程令人望而却步,返乡探亲是一件“奢侈”的大事。
绿皮火车慢得像蜗牛,中途还得在西安、北京、兰州这样的大站中转,下了火车又要换乘客运大巴,一番折腾下来,单程就需耗费三天时间,拖家带口就显得尤为不便了。更多时候母亲都选择独自回乡探亲。
记忆中,五六岁时有过一次随母探亲的经历。
路途中的辗转颠簸早已忘却,只记得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外公、外婆、姨妈、二舅、表哥、表姐……一众的亲戚,还有一些拐了几拐的远亲,我傻傻分不清远近亲疏、辈分大小的复杂关系,大人让我怎么称呼我就怎么称呼。
远亲、近邻们见到我往往问上一句:“这是从外边带回来的孩子吧?”本就明知故问的话一出口,也无需待人正面回答,他们又马上显现出异常熟络的姿态逗弄着我。
懵懵懂懂的我,享受着来自家乡的盛情相待,但内心却十分抗拒“外边带回来”的说法。
自幼被父母灌输着回归故里的思想,不料在乡人眼中,我竟是外面来的人,无形中已被贴上“异乡人”的标签。原来,我终究不是他们的同类。
……
高中毕业之后,我又一次陪同母亲踏上了返乡之路。
火车、省际客运大巴轮番换乘,我们顺利抵达县城,坐上了开往乡镇的班车。
看着窗外一晃而过的乡景,我的内心颇为感慨,十余年了,终于又回来了。
兴奋之余,我满怀信心地操着自以为标准的皖北方言与车上一位大姐搭着话,仅寒暄了几句,大姐猛然问:“你是哪里人啊?”
我很有底气地回答:“就是这里人啊!”
她非常肯定地说:“不对,你不是本地人,你是河南人!”
我讶异地说:“我说的是地道的皖北话,怎么会是河南人呢?”
她摇了摇头,用异常肯定的口吻说:“不是皖北话,是河南口音!”
一旁的母亲也着急了,立场鲜明地帮腔:“俺们是安徽人,你怎么能听出河南口音呢?”
大姐依然坚定地说:“你是安徽口音,她不是。”
我默然以对,细思之下,方知她的判断非常准确。
长年生活在西北小城,全靠模仿着母亲学得了皖北方言,发音不纯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一直以来并不自知。我的发音仅具备了声音外形的相似,却没有达到神似的效果,在外行面前可以鱼目混珠,但在这片容不得半点马虎的土块上可就注定原形毕露了。
母亲已离乡若干年,南腔北调接触甚多,能够保持纯正乡音已实属不易,又朝夕与我相处,自然也难辨出其中的细微差别。这位大姐终日混迹于这片土地,练就耳明达聪、火眼金睛就不足为奇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从未滋养于乡音土壤中的我,又怎会得其言语精髓呢?
那一刻,我突然悟出,这一方曾经哺育母亲多年的水土,是她名副其实的故乡,而它却是、也只能是我这个“迁二代”字面意义的家乡。
在母亲迁移他乡时,她的后代就已被动地与这里斩断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故乡,这个被诗化的美好的意境,终究还是与“迁二代”无缘。
“迁二代”注定如无根之萍,漂浮不定,颠沛流离。
从那以后,我不再执着地追寻看似触手可及,而实则遥不可及的乡情,在内心深处果断地放下长久以来的执念。
……
我生长的西北小城,是一个具有异域风情的回族之乡。
当地回族人的宗教信仰、生活习俗等方面都与汉族不同。比如,他们不吃猪肉,只吃牛羊鸡肉,宰牲须到清真寺由阿訇主持。另有一些生活细节的禁忌,我就不得而知了。
读书的时候,曾经去回族同学家里做客。
同学热情地给我沏了盖碗茶,里面放了红枣、果干、葡萄干、枸杞等配料,看起来非常讲究。
我笨拙地端着茶碗,生怕惹出笑话,没敢擅自先喝。
她看出我的窘迫,就给我做了示范,一手端茶碗,一手掀碗盖,再用盖子在碗沿上轻轻抿两下,然后将茶碗递到嘴边,用嘴轻轻吹两下,荡开水中的茶叶、配料,就可以呷一口八宝茶了。
我依葫芦画瓢,喝下了平生第一碗盖碗八宝茶,浓郁的茶香裹挟着甜香和果香沁入腹腔,那独特的味感令人至今难以忘怀。
喝了盖碗茶,又闲聊一会儿,我就主动告辞回家了。留饭是万万不行的,餐具如果给吃过猪肉的汉族人使用,就不清真了。
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我这个汉人用过的茶碗,同学会怎么处理呢?大概也是废弃不用了吧,毕竟它已经不清真了。
喝茶经历也让我更加清楚,我与同学之间的文化差异大到几条街的距离,想要真正融入从小生活的这座小城,很难!于小城而言,“迁二代”终究是外来人口。
……
大学毕业后,我离开西北小城,远赴异地工作,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漂泊一族。
与人交流、寒暄时,难免遇到“你是哪里人”“你老家在哪儿”的话题,我惯常脱口而出的居然是“我是西北人”“我老家在西北”,而不是年少时常说的“我是皖北人”“我老家在皖北”。
也许,在骨子里已经认同了西北小城就是我的家乡。不经意地发现,原来我对小城的眷恋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像。
在外漂泊多年,与家人团聚成为新的奢侈与执念,一年中最隆盛的事居然是回家过年。
逢到春节小长假,必得额外再请几天年假,延长假期意味着与增加与家人团聚的时日,为了实现这个小目标,常常在节假前花很多时间早早筹划返乡事宜。
前两年,再回到小城,出租车司机热情地与我攀谈,一张口也是笑问客从何处来。
我心无旁骛地说:“我是本地人,土生土长,如假包换!”这话说得也没错,确实是生于斯长于斯。
司机仍是一脸地不信:“不会吧?听你讲话不像本地人。”
又是口音在作祟,曾经的一幕再次上演。
好像年龄越大,越怕不被家乡认同,我用非常笃定的语气说:“在外面生活的年头太久,口音已经发生变化了。”真实的原因是我不会讲地道的小城方言。
大概“乡音无改鬓毛衰”的诗句太深入人心,但凡返乡,乡音就成为衡量来客属地无法跨越的尺度。
我虽早已默认了西北小城这个家乡,却始终未能抹去“迁二代”身上的烙印。
……
离开小城二十载,可谓漂泊半生,有如浮萍在多地漂来泊去,无所依从。
忽然忆起纳兰性德的词句:“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无根之萍,恰是“迁二代”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