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天宇
我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天宇那时的样子。
六年前,我从英语学科改行任教一年级语文,第一次当班主任,天宇是我班的一名学生。个头瘦小,一只腿比另一只腿似乎是短了那么一丢丢,走路时总会拖沓着比其他人迟缓许多。若是跑起步来就更加明显了,必须要先迈出一只脚,等稳定了,再来迈另一只脚。然后,双脚都稳定了,再来重复一遍刚才的动作。比起其他孩子的迈一脚就是一步,天宇实在笨拙极了。
或许是因为身体缺陷所带来的自卑所致,天宇的个性也是非常的柔弱,和谁说话都是轻声细语,从不大声。课堂上是从来不举手发言的,听课也是时而认真时而开小差,大多数时候都在低头咬手指甲。有时候,我提醒他听课,他便不好意思地报以羞赧一笑,脸也微微一红。那表情真是让人又爱又怜。
此外,他还有一个最大的特征——慢。尤其是写练习、做试卷的时候。他妈妈说他在家也是干什么都慢吞吞,洗漱穿衣几乎是妈妈全程包办,吃饭则每顿由奶奶亲自喂。因为谁都忍受不了他的磨蹭,与其等他自己慢慢来,不如直接替他做了算了。
那是在家里,但在学校,我总不能把他的作业也全代办了吧。除了等,我也别无他法。我常常觉得我对学生的耐心就是被天宇激发出来的。我曾经是个非常风风火火的人,上课从来都是快节奏,无论讲话的语速,还是处理事情的方式,都是速战速决的作风。刚开始遇到天宇的时候,我无奈得能感受到自己的心在痛。真的是心痛。痛着痛着,也习惯了,也愿意等了,耐心被练出来了。
天宇识字量少,做题时需要为他读题,读完题明白了意思,需要动笔作答时,他又会问我字怎么写。如果只是告诉他笔画顺序,他是半天不会有动静的,因为他还是不会写。我只好把他需要的字写在纸上,让他照样子抄,他便一笔一划,要抄很久很久。他是真的看一笔抄一笔的那种。等到别人做完了一页习题,他也就做完了一题而已。
我只能干着急,完全拿他没办法。生气没用,提醒也没用。因为他不是不写,他就是那种一下只能写一笔的速度。好在他比较明理,有时即使下了课别人都出去玩耍,他要是课堂作业没写完就会自觉地留在座位上继续写。还有时碰到我布置抄写课文生字,他就会早早地开始动手,以保证能和大家统一时间完成。
有好几次,他刚写完才走出教室没一下就又上课了。他不甘心,仍然要去花坛里钻一圈的,毕竟是小孩子,他也有爱玩的一面。于是,教室门口便也常常出现他顶着一头的枯叶或草屑或尘土喊报告的一幕。
每每看到天宇那个样子,我真的是一点脾气都没了,内心想笑却又迫于维持自己在学生面前的威严,只好假装严肃地说:赶紧把头发弄干净进来吧,下次别往花坛里钻了。其他同学早已不管不顾地哈哈大笑起来了。他也笑,依然是羞怯,依然是红着脸,一声不吭地回到自己座位。
在学校,在教室,天宇是从不主动和我说话的。他常常是偷偷地瞄我,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静静地看着我和其他同学说话或者聊天,待我正眼瞧他,想和他说点什么时,他又赶紧把目光移开,羞赧的笑,伴着脸红。我如果叫他过来,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的,其他同学便一起嬉闹着去拉他、拖他,想让他过来,他也不肯。只是笑,双手抓着桌子,脸更加红了。
要是偶尔在校外碰到,那就更不得了。只要我唤一声“天宇!”一句打招呼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就飞也似地狂奔起来,好像我是魔鬼,要吃掉他一样。可是,他那腿脚明明是不如常人的呀,跑不了几步,就得停下来,回头看看,离我有一定距离了,他就不跑了。大大的书包,小小的身子,那举动真的是滑稽极了。我大声地说“不要跑了,摔跤了可怎么办啊!”不说还好,这一说,他又飞快地跑了。我只好故意放慢脚步,以免离他太近,他又要跑。
如此这番几次之后,我以后在路上碰到他都不敢叫他了。他倒是依然如故,体内好像是安置了一个提前设定好的闹钟,只要一见到我,立马抬脚就跑。
天宇是害怕我吗?因为是第一次做班主任,实在没太多经验,面对一群小萝卜头,我的本能反应是起始年级一定要树立起自己的威信,不然这班以后就难管了。事实证明,严肃之下,班级纪律一直良好,不少孩子看到我也都是有几分畏惧的。
但是对于天宇,我是打从心底里严不起来啊。我甚至想要多多与他接触,多多地与他聊聊呢。他实在太不大方、太不开朗了。
就这样过了两年,天宇升入三年级时,由于教学任务调整,我没有带这个班了。接手其他年级的其他班,自然也就难得再见到他,更别提与他打招呼和说话了。
然而令我没想到是,情况竟发生了转变。再在路上偶遇时,天宇不再逃也似地跑开了。他会以微笑来回应我,尽管那份腼腆与羞涩一如既往。我问他一些问题,他最初也是不说话,后来就开始简单地回答了。当然,这其间的转变大概是历经了一两年的时间。毕竟,我也是偶尔才在校园或者上下学路上遇到他一次。
再后来,应该是他读五年级的时候。我们又一次在路上相遇,他竟主动地叫住了我,还问了我许多问题,诸如教几年级,班上学生乖不乖之类。甚至还问我在哪栋教学楼办公。说话时眼睛一直直视着我,言谈举止都很大方,走路也不像小时候那样比别人慢半拍了。
我一面与他交谈,一面在心里暗暗惊叹他的变化。真没想到,那个我曾觉得永远也长不大的天宇如今也成熟了。当年,我是有多为他忧心啊,我总觉得他一直生活在奶奶和妈妈的宠爱、庇护下,又极少感受到父爱,他何时才能具备一个男子汉的阳刚与威武呢?
现在再来看他,我的顾虑完全打消了。他的身体已经快有我的个头一般高,不胖,但也不再是瘦小的身板了。而且,通过他与我的聊天,我也看得出他谈吐不赖。这个天宇,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不是一直都有“静待花开”这一说嘛,眼前的天宇就是最好的实例。为他高兴之余,我庆幸自己当年忍住了冲他发火,予他责备,对他失望。我突然明白,如果我们对一个孩子无能为力时,请至少不要去打击。不要过多的干预,让他自然地生长就好。
不要因为他的成绩拖了班级的平均分就恨铁不成钢,万般嫌弃;不要因为他动作慢影响了自己的课间休息就灰心丧气,各种鄙夷。或许放手等一等,耐心点,他总会长大,他总会跟上大家。
说来容易做到难。又有多少老师能真正地这么淡定呢?尤其是把学生分数看得比一切都重要的人,怎么能无动于衷于班上有一个成绩总是耍尾的孩子。各种所谓的关心与帮助一定早就纷纷上阵了吧。
苏霍姆林斯基曾说,要给予孩子无限的信任。尤其是对生命的信任。少用评分来判定一个孩子的人生。
撇开学业不谈,六年小学生涯,天宇的人格不是也很健全吗?他也长成了一个青春少年该有的样子。
更难忘今年六月,一天下午放学后,已经六年级毕业考结束的天宇在学校大门口拦住我说:老师,以后我来学校看你啊!满脸真诚而又热情的笑。我也开心地笑着说:好!
其实我还纳闷,他看我干什么呢?我有什么值得他来看的呢?我都几年没有教他了。我和他在一起的那两年,他还是个懵懂的孩子。我有留给他什么难忘的记忆吗?想想似乎也没有,我也就当他随口说说罢了。
不料,就在上周五下午放学,天已经微微暗沉,因为临时有点事在学校耽搁了一会,我加紧脚步想要快点回家,刚出校门就迎来一声“廖老师!”一个个头与我相当,穿着一身紫红色校服的男生站在卷闸门处,我一看,这不是天宇吗?
天宇来看我了?又没电话联系又没提前告知的,他怎么说来就来了呢?也许碰巧路过,他只是在这稍作停留而已。他手上还拎着刚买的杂粮煎饼,看来还没吃晚饭。
“老师,学校这栋楼什么时候开放的啊?”他指着学校最新的一栋楼问我,我告诉了他,问他在几中上学,他说六中,又反问我“老师,你还记得我们班哪些同学啊?”老实说,我记得的不多了。他主动说出了一些名字,告诉我哪些人在六中,哪些人在七中,谁谁谁又去了乡下读等等。
一路边走边聊,很快到了要分道的路口。他说自己原来住的廖家村拆迁了,现在租住在卡布基诺小区,还邀我去他家玩。又问我有没有搬家,以后他也要到我家来看我。夜色下,我们站了聊了几分钟,然后我说:“不早了,你早点回去,我也要回家了。”他这才跟我道别离去。脸上挂着笑说“老师,再见!”
回到家,我把遇见天宇的事讲给儿子听,他也是很早就听我提过,并也认识天宇的。“天宇真的长大了。”我们都这么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