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新读—4. 富贵逼人再逼人

文：七喜

【4】

读一本书的时候，作者的写作背景必不可少。我曾经很不耐烦看书前的序，都是直接跳到正文。后来发现，序也很重要，之所以放在正文前面，是作者跟读者的第一次对话，正文属于第二次。

第一次对话，作者与读者带着陌生感和距离感，又很有诚意的尝试着接触。一般作者会在序中把创作的背景，思想，以及过程中的波折和对作品出版时的思考娓娓道来，有点像谈恋爱时，第一个表达的人对于这段恋情，发出的宿命感式的喟叹。

王实甫曾在《退隐》这首诗中写道，拈苍髯笑擎冬夜酒，人事远老怀幽。志难酬知机的王粲，梦无凭见景的庄周。他一生宦途崎岖，猜想也是有着宿命感的无奈。

所以我没有将《西厢记》只当作一个爱情故事来看，我相信大家如果细细读来，也会有不一样的启发。

先夫弃世之后，老身与女孩儿扶柩至博陵安葬；因路途有阻，不能得去。来到河中府，将这灵柩寄在普救寺内。这寺是先夫相国修造的，是则天娘娘香火院，况兼法本长老又是俺相公剃度的和尚；因此俺就这西厢下一座宅子安下。一壁写书附京师去，唤郑恒来相扶回博陵去。我想先夫在日，食前方丈，从者数百，今日至亲则这三四口儿，好生伤感人也呵！

老夫人前面交待了自己的身世，先夫去世以后，她和莺莺扶灵到博陵去安葬。博陵是什么地方？看过《三国演义》的人都知道，在刘玄德三顾茅庐这一段，刘备曾经偶遇博陵崔州平。最主要的是博陵有一个历经千年不衰的名门望族——博陵崔氏。博陵崔氏家族自汉至宋，先后出了二十多位宰相，将军、侍郎以上官员上百位，诗人、文学家、书画家。现在我们知道了，崔相国也是出自这个名门。

路途有阻，不能得去，来到河中府，河中府是位于黄河中游的开蒲州。将相国的灵柩暂时寄放在普救寺。放在这个寺里也有说法。我们知道，红楼梦里的贾府也有个自家的寺院叫铁槛寺，秦可卿出殡时寄放棺椁的地点就在铁槛寺，在这里放一段时间超度念经，然后再择吉日下葬。所以这是一个悲凉之处。

在这里，老夫人讲到，普救寺是相国在世时修造的，这里讲的修造并不是说寺庙是相国的家寺，而应是奉皇命督造。此寺庙是武则天的香火院，就是武则天死后，老百姓在这里可以继续供奉。武则天为自己改名叫“曌”，日月普照天下，即自己为天之意。

除此之外，这里的长老又是相国的剃度师父。不是说相国出家了，而是相国捐钱，供想出家的人剃度，资助供养他们，也就是做功德，布施。所以，虽然博陵一时去不了，但暂时安置在普救寺也可以稍事安心。

同时写了书信送去京师，叫郑恒过来，同她们一起扶柩回博陵。现在我们猜想，老夫人和莺莺之所以前路有阻，可能是两个女眷远途不便，又带着灵柩，手下又没有得力助手，只有一个小厮和一个丫鬟，年龄也小起不了什么作用。思量再三，做出在普救寺暂歇的决定。

总之，老夫人一出场就道尽身世的悲凉和无助，交待完这些以后，她感怀的说，当年先夫在世，家道旺盛时，食前方丈，吃饭的时候前面放菜的桌子有一丈长，仆役有好几百。可以想像，老夫人昔日的排场和享受的待遇。而今，不要说食前方丈，身边也只剩了这三四个人。这个对比非常强烈，也表达出老夫人内心巨大的落差。所以她说，好生伤感。

佛经里有这样一句，积聚皆消散，崇高必堕落，合会终别离，有命咸归死。不管你有多少财富，终有一天会消散。你曾经怎么得到的，将来就会怎么失去。在这个社会上，一夜暴富的大有人在，一夜负债跳楼的也不在少数。所以积聚积聚，在积聚中得到了多少满足和快乐，在消散的时候就会有同样大的失落和痛苦。

位高权重的人，也终有一天会堕落。崇祯皇帝在煤山吊死前，曾经求助所有的官臣，紫禁城的钟声敲了又敲，没有一个人过来。他最后提剑至后宫杀死了皇后和所有妃嫔，给自己的儿子脸上抹上灰，跟他们交待，从此以后他们要喊别人叫爷。他踉踉跄跄闯入黑夜，身边只有忠心的近侍大太监。最后他把自己吊死在歪脖树上。

每个皇帝都想把皇位坐稳，但天下可能最难坐的就是皇帝的宝座。我曾经看过一本书，记录慈禧晚年时候的生活。里面讲到一点，皇帝吃饭的时候，有一个重要的规矩，任何菜吃不能超过三口。为什么呢，以免别人看出皇帝爱吃什么菜，而在这个菜上动手脚，威胁到皇帝的生命。

所以侍奉皇帝吃饭的人要非常有眼色，皇帝不会说想吃哪个菜，他只是眼睛看一下，这时太监要很快的把皇帝看的菜挟过来。整个过程，没有表情，更不可能像我们吃的眉飞色舞，所以要皇帝爱吃什么，这是不可能知道的。现在经常有饭店打着皇家的招牌，往往都是经不起推敲。皇家吃饭非常严格。

我们想，吃饭尚且如此，何况其他的事呢？讲起来天下王土莫非皇室，而最没有自由的也是王室。皇帝是这样，区区一个相国，生前风光，死后凄惶，可不是崇高必堕落吗。

所以王实甫写这部元剧，是带着悲悯来写的。他在晚年，历经官场沉浮，退隐之后反倒有一种脚踩大地的坚实感。这个时候再回看朝中官员，想到他们未来的命运，不免生起恻隐之心。他是借了老夫人的口，这短短一段，道尽了富贵逼人的真相。

平凡是福，这其中蕴含着深远的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