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皮扇
序
一处幽暗僻静的小柴房,一名衣衫破烂的女子,倒在一堆枯草里,气息微弱。
窗外凌冽的风呼啸着,发出凄惨的呜咽声,犹如女子心底的哀凉。
柴房的门却突然开了,不知道是风,还是人,四下静悄悄的,她警觉地竖起耳朵细听,果然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心跳。
“姐姐,是你吗?”
没有任何回应,但黑暗中,却有一道黑影正在缓缓地靠近。
大风吹散了云,月光散落一地,地上的女子抬眼,终于看清那人的脸,那么熟悉的,与自己如出一辙的一张脸。
“姐姐,你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
女子落下一行血泪,黑影却没有丝毫犹豫,手里的匕首在月光下闪出逼人的寒气,然后手起刀落,女子的脸上瞬间血肉模糊。
女子已经没有力气挣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脸皮,在那锋利的匕首下,彻底被剥离,那个黑影,依旧冷漠着一张脸,眼底没有丝毫动容。
终于,气力尽失,女子因忍痛而紧绷的身体,逐渐瘫软,那被血软红了的瞳孔,也渐渐化成了一片死寂的灰色……
1.
我在一个晴朗的清晨醒来,盛夏尖锐的阳光,肆意倾洒在我的脸上,灼得我皮肤生疼,我起身,对着镜子用一块沾了泉水的毛巾轻揉地敷贴上去。
镜子里是一张陌生的脸,明眸皓齿,冰肌玉骨,连我看了都禁不住心动,只可惜,这张脸的主人,却是个痴儿,自六岁那年的一场高热,智商便永久停止了生长。
丫鬟阿绿端着汤药进门,见到我的那一刹那,我也正在看她,她怔了怔,手里的汤药应声而落,屋子里顿时充斥着一股刺鼻的药味。
“小姐?你醒了?”
“嗯,醒了。”
“小、小姐?你怎么突然、突然变了……”
“阿绿,我饿了,吩咐厨屋送些吃的来吧!”
我打断了她,将毛巾从脸上取了下来,然后开始描眉画唇,细贴花黄,举手投足间,哪里还有往日那副痴儿的模样?
阿绿送了饭菜来,跟她同来的,还有国公府的一家老小,他们站在门外,只字不敢言,静悄悄地看我吃完了一碗桂花莲子粥,两块珊瑚心雪卷,三片鲜桃蜜饯,后又抿了几口鸡容蘑菇汤。
我吃得甚至满足,脸上的笑意也更足了些,然后对着门外的秦国公秦戍怀盈盈拜了下去。
“女儿霜月,拜见爹爹。”
秦戍怀立即老泪纵横,谢天谢地谢祖宗,他的掌上明珠秦霜月,终于去除了病根,恢复到了常人的模样。
天降大喜,国公府上下热热闹闹地办了场盛宴,请了华阳城中有头有脸的世家子弟,和财大气粗的富家公子们。
秦戍怀的用意,一目了然。
而我,欣然接受,以一曲雪山春晓撩拨了宴上无数男儿的心。
盛宴结束后,国公府的门槛被提亲之人生生踩出了一道凹痕,秦戍怀掩不住心里的欢喜,曾几次来探我口风,问我到底对哪家的公子眼缘颇厚。
我只道:“那一众乌合,不过都是陪衬罢了,只有坐在首位的紫衣男子,方能入眼几分。”
秦戍怀当场差点哭了,一张脸挤出了无数道的褶。
“霜月啊霜月,你看上谁不好,怎么偏偏就看上了他呢?那可是我们北燕的靳王啊!”
听他的口气,是如何都不会让我嫁入北燕皇室的,这一点,我也早有预料。
秦家在北燕,算是数一数二的富贵商户,北燕皇帝为了笼络人心,早年间便给秦戍怀封了个国公的闲职,况且这靳王早有妻室,在朝中更是无权无势,将来等太子登基,说不定就要被丢到哪个犄角旮旯做个闲散王爷,秦戍怀又如何肯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嫁过去受这等委屈?
话是这样说,但我却是执着万分坚定的态度,此生非他不嫁,秦戍怀一恼,狠心将我关进暖月阁,再不许我踏出半步。
2.
区区暖月阁自是困不住我的,趁着天空皎洁的月色,我从两丈多高的珠窗上纵身而下,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院子中,然后又从院子里飞身而起,踩着院墙跨出了秦府。
天大地大,我就像一只灵活的云雀,穿梭在了华阳城的大街小巷。
夜已深沉,月光下的华阳城静得像一个熟睡的婴孩,唯独在卢安桥边,有一处灯火通明,那是华阳城最大的酒馆,有丝竹奏乐,有舞女作陪,宛若人间仙境。
我惦着脚尖落在了一顶极为奢华的软轿顶上,我知道,那是靳王尚靖轩的辇车,于是我悄无声息的潜入,歇在了软轿的帷幕内。
尚靖轩大概是辰时才归,此时的他颇带了些酒意,和着一身脂粉香,哼着小调一头钻入轿内。
他发现了我,毫无意外的。
可还不容我言语,他的一只手就用力地钳住了我的喉咙。
轿子里黑暗,我看不清他的脸色,直觉周身寒气逼人,那是他瞬间爆发出来的杀意。
一滴热泪落下,他手上的力道稍松了片刻,趁次机会,我握住他那只暴着青筋的手,极其微弱地吐出几个字:
“国公府幺女霜月,见过靳王。”
他果然松开了我。
“你在此做什么?”
他语色淡淡,却又止不住的好奇,于是坐下身来,试图趁着微弱的月光打量我。
我脸色微红,将头低下去三分,生怕他在我眼底瞧出些什么来。
“霜月对靳王一见倾心,此生誓要常伴靳王左右,为仆为奴亦可,只奈家父百般阻拦,这才……这才出此下策。”
“噢?你对我一见倾心?何以见得?”
他果然不信我,可见我一片真心啊,到底还是猛烈了些。
我能怎么办呢?我只能以死表真心,然后头顶的那根珠钗,就这样硬生生地刺破了我的胸膛。
“靳王爷,霜月在这夜半三更之时入了您的轿撵,自知名声已毁,您若不肯要我,那霜月,便只好一死了。”
“既如此,我便去求父皇赐婚便是。”
沉默良久后,他的语气终于软了下来,我也终于瘫倒在了他的怀里,那一刻,我嘴角却是满噙笑意,这一棋,算是落定了。
皇帝的旨意来得比我想象中的要早,秦戍怀接完了旨,面色沉得像黑云一样。
“你既如此不省心,我倒情愿还是那个愚笨痴呆的秦家幺女好。”
可他说完了,又开始心疼起来,命人熬了滋补伤口的乌鱼汤来,一口一口喂我喝下。
“女儿啊,你真是糊涂啊,那尚靖轩是什么人?你怎敢以性命做要挟来逼他娶你?”
“以我秦家的财力,就连皇帝都瞻仰三分,尚靖轩他是个聪明人,不会看不透这一点的。”
这也是我胸有成竹的原因,尚靖轩在朝中虽无权势,可我知道,他其实是一只野心勃勃的恶狼,那些玩世不恭放荡不羁的做派,只不过是他隐藏实力的一种方式罢了。
可秦戍怀还是忧心。
他拧这眉头道:“皇家看似权势滔天,可其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又岂是你一个小丫头能应付的?何况啊,你自幼失智,如今虽是大好了,可终究还是心思单纯……”
他说得有些多了,我心生恼意,只得闭上眼假寐。
3.
大婚之日就定在九月初九,那日我一身红裳羞愧了云霞,于是天地间便飘起了毛毛细雨,我坐在轿子里,将手伸到外头,绵绵的雨水瞬间湿了掌心。
九月热潮未退,我却觉出一丝凉意来,不知是雨水的缘故,还是心里的缘故。
由于秦戍怀在皇帝那里有几分薄面,因此我大婚的礼仪皆是按照王妃的等级来操办,只是在名头上,撑死也不过是个侧妃罢了,尚晋轩的正妃林朝颜,乃是如今手握兵权的林大将军之女,皇帝或多或少还是要顾及一二的。
我还听传言说,这靳王妃林朝颜,是个泼辣善妒的主,料想她定也不愿与我平起平坐,但对我来说,这都不算什么,以后的事,我自有万分把握在心,而她林朝颜,也并未被我放在眼里,我的谋算,当要配得上尚靖轩的野心才行。
然而大婚当晚,尚靖轩并未在我房里过夜,更切确得说,是他根本就没有与我洞房,他将与我一同随嫁而来的丫鬟阿绿,还有王府一众的丫鬟婆子都撵了出去,自己则抱了床褥子歇在了婚房的外间,睡前还不忘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将血滴在了喜帕上。
这一幕,实在出乎了我的意料,但我并未深问,聪明的女子,从来都能管的住自己的口舌。
大婚第二日,雨过天晴,气温却急剧下降,我坐在房中用了一杯暖茶,方才慢悠悠站起身来,准备去给靳王妃林朝颜请安。
然而见到她的那一刻,我还是忍不住打了寒颤,恐怕方才那杯茶的热量,早已消耗了,丫鬟阿绿忙帮我拢了拢身上的坎肩。
“妹妹身子薄,可要当心别染了风寒。”
还未等我说话,林朝颜倒先开了口,语气浅淡淡的,听不出丝毫厉害,我这才端起茶盏,在她面前拜了下去。
“原来姐姐是这等和善之人,看来那外头的传言并非属实了,害得霜月还暗自忧郁了一阵,生怕不小心就惹怒了姐姐呢!"
”那外头的传言可都说了些什么?”
“说了……”
话没完,阿绿在一边轻咳了一声,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大概说错了话,忙恭身将茶盏举过头顶。
“差点忘了正事了,还是请姐姐先受了这杯请安茶吧,以后,在这靳王府,霜月还要多仰仗姐姐了。”
我手一空,林朝颜已接了茶,又赏了我一对金镶玉的坠子,请安事宜算是完毕。
临走前,我忍不住偷偷回看了一眼,林朝颜似乎倦了,正用一只手撑起头来,直愣愣地发起了呆。
她的眼底,有一种说不出的空洞,之前对我的态度,也是极其淡然,根本就不似传言说的那般不堪,我心头疑惑顿生,不知是她刻意做作,还是真就如我看到的这般。
更甚的是,我似乎从她看我的眼神里,察觉出一丝可怜来,仿佛来自于同病相怜的两个人,那种不言而喻的惺惺相惜,这种感觉不禁乱了我心底的坚定,我一时踌躇起来。
回去的路上,撞上了刚刚下朝的尚靖轩,他的眼底有笑意,如同头顶的红日一般,微微有些刺眼。
“以后跟王妃请安的事宜就免了吧,你也是我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并不比她低微多少。”
“这怎么成,毕竟,她是正妃。”
我的意思是,有她这个正妃在一日,我就要例行请安一日,除非,将我抬正!
尚靖轩捋一捋了我额前的碎发,笑得更加深沉,那笑,却是我无法看透的。
4.
自那日以后,尚晋轩竟日日歇在了我的房内,他温情,贴心,事事顺我心意。
但这只是表面,每当黑夜来临,他就仿佛变了个人,冷漠得如同一盏化不开的寒冰,从来不允许我近他身子半步。
然而这些都是旁人无所知的,在人前,他从来都是一副温软笑意的模样。
靳王府开始传出我霸道专宠的话来,而那位靳王妃,却丝毫没有任何回应,我在想,她也不过如此。
但这话说得太快,第二日便遭到了报应。
此时已是深冬,寒气早早就来了,尤其昼夜时分,冷地更为明显。
尚靖轩知道我惧冷,特地命人提前准备了过冬的棉褥子,我大概也是闲得慌了,不知怎么就想着,给林朝颜也送两床过去,结果当晚,她那边就传来消息说,从我送的褥子里,翻出了一条剧毒的蛇来,索性发现的及时,那畜生倒是没伤着人。
我半靠在榻上,让阿绿替我暖着脚,心神恍惚不能安定。
“这寒风侵身的天儿,怎么会有蛇?”
“小姐你还不明白么?这摆明就是有人故意构陷与你,别说是蛇了,要弄出个牛鬼蛇神也未必不能。”
“那你说会是谁呢?”
“还能是谁?你说这事儿要是别人做的,她此时还能安然无恙?大概早被那冷血畜生咬出两个大窟窿出来!”
阿绿尽管放低了声音,可依旧压不住言语里的愤然,我看她的样子,倒是觉得可爱地很,一时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小姐,你怎还有心思笑!不得想法子证明自己清白么!”
“得,那咱们就走一趟吧!”
我起身,笑意不减,阿绿又嘀嘀咕咕说了两句,我却一个字都没有再听得进去。
此时林朝颜那里,却是出乎意料的冷清,我以为,至少会有几个丫鬟婆子跟在身边防备着,但她房里除了一个贴身伺候的,就再无他人了。
“姐姐,可真是罪过了,原本是替心疼姐姐,不想竟出了这等纰漏,也不知,是哪个有心之人钻了这空子,倒是叫妹妹我,无法自容了……”
我特地将“有心之人”这四个字加重了声量去说,再抬眼去看林朝颜,却只见她脸色苍白,神色淡淡,似乎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妹妹不必自责,天气严寒,这畏冷的畜生,大概只是想寻个温暖的去处过冬罢了,这点小事还惊动妹妹,真是不该!”
她与我客套,言语间听不出真假虚实,我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尚靖轩却在此时和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他淡淡的扫了一眼榻上的林朝颜,转身将我揽进怀里。
“你一向受不得冷,不在屋里呆着,跑到这里作什么?”
我说:“妾身担忧姐姐受惊,想过来瞧上一眼,再说,这事儿也算是因我而起……”
“此事我自会处理,你快些回去休息吧!”
他迫不及待推我回去,仿佛是真地疼我入骨,我身体一软,只好跟林朝颜道了别,起身往外走。
“阿绿,你看那院子里开的什么花?在这严寒冬日里,竟是这般的别致!”
还未出门,我便一眼扫到了一抹嫣红,林朝颜听闻此话,终是抬了抬眼。
“那是腊梅花,妹妹若是喜欢,可折两支带回去,养在房里,也能观赏几日的。”
“那妹妹便多谢姐姐了,阿绿,你去。”
阿绿便迎着北风去了,我又挨着炉子坐了下来,尚靖轩在一边端了一杯热茶给我。
三人都无话,屋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门外的风吼,和炉子里的火星被炸的啪啪作响的声音。
我端着茶杯往林朝颜瞧了一眼,她眉头低垂着,眼神也不知定格在何处,总之一副软糯姿态,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而我那杯茶,还没下肚,门外就突然传出来一声尖叫。
是阿绿!
那杯茶终究还是被洒在了地上,我三步并两部,抬腿往外走,而此时的阿绿,正在腊梅树下指着地上的一堆枯草胡言乱语。
“蛇、蛇,好多蛇啊!”
我隔了老远便喊:“天寒地冻的,哪里来的蛇!”
不出片刻,我主仆二人的声音就引来了靳王府一众下人,尚靖轩当然也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那堆枯草中,被冻得快要僵死过去的蛇身上。
有些事情就是这般出其不意的谋和,真相赤裸裸地浮在了水面之上,不需要任何语言。
尚靖轩黑了脸,声音沉得吓人,下人一个个怀揣着不安的心思四散开去,整个靳王府的上空,都好像蒙上了一层乌压压的黑云。
就在当晚,林朝颜被关了软禁,不许再踏出半步,下人间的风声,也渐渐转了舵,说那林朝颜嫉妒我受宠,本想做一副苦肉计,谁知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于是她善妒的名声,无疑又增添了几分。
我觉得,终是到了时机成熟的那一刻。
5.
接近年关,一场大雪在一夜之间白了华阳城,听说,也白了靳王妃的一头青丝。
那日,尚靖轩上朝,我忍不住好奇要去瞧瞧,便拉了阿绿一起,抱着暖炉去了,果然,那林朝颜正缩在角落里,发了疯一样地撕扯自己的一头雪发。
“姐姐,才几日不见啊,怎得就成了这般模样?这可叫我这个做妹妹的,实属忧心呐……”
我上前,伸手捧起她的一缕发丝,呵,竟比窗外的白雪还要刺眼,惹得我一阵心疼。
林朝颜却突然怒了,对着我的脸就是一巴掌挥了过来,所用力道,有些超乎了我的想象。
我嘴角有血溢了出来,但我却并没有感到一丝的疼,极度的快乐与兴奋,是可以掩盖任何伤痛的。
而此时的我,正被这种极致的快乐与兴奋围绕。
“姐姐,你竟然还能打人,果然是我的心太软,给你的药量太小了些。”
我咯咯咯地笑了出来,星辰一样的眸子里,印出林朝颜痛苦到扭曲的面容。
“真的是你?”
“可不就是我么!还记得那床藏了蛇的褥子么,那里面,可还有一种唤作苍岁的毒草,它啊,可是女人的克星,半点都沾不得的……”
“你明明已经得到了王爷全部的宠爱,可为何还要这样对我?”
“为何?为了我那血淋淋的脸啊,姐姐!”
如果此刻我的面前有一面镜子,我一定能够看到自己那张被痛苦瞬间吞噬的面孔,脑海里那些撕心裂肺的画面,也顿时像海水一般席卷而来。
林朝颜却呆了,目光定定的落在我的脸上,一寸一寸地看,仿佛要看到我的骨髓血液才肯罢休,我实在不忍看她那副苦萋萋的模样,于是在边上提醒了一句。
“姐姐啊,你当真是忘了我了,不过,也不能怪你,毕竟就连尚靖轩都没能认出我来。”
她立刻颤颤巍巍地吐出几个字来:“你、你是,夕颜?”
我答:“我就是夕颜,林夕颜!”
她听闻此言,顿时两眼一番,晕了。
边上阿绿的反应,也并能比她好多少,我想,我确实是吓到她了,于是我不得不调整好表情,来安慰她的情绪。
“阿绿?你怕了吗?”
她不语,任我将她僵硬的身体半搂进怀中。
“这副身体里住的,确实不是你家小姐秦霜月的魂魄,但阿绿,我相信你会接受我的,我会代替你的小姐,以更好的姿态活下去。”
“可是……小姐她……”
“现在我就是她,你希望让她回到过去的样子吗?”
“不、不……”
这算是肯定的回答,阿绿是个聪明人,懂得权衡利弊,所以我才这般放心大胆的,将如此隐秘的事情告诉她。
回去住处的时候,靳王府已经传开了王妃自缢的消息,听说,她的样子十分凄惨,眼珠渗血往外凸出,舌头也长长地挂在面前,活像来自地府的恶灵。
人们谈论她死状的同时,也都在暗暗猜测,她堂堂靳王妃,为何会这般想不开呢!就算得不到王爷的宠爱,可毕竟是这王府的女主人,这一点,便是多少女子梦都梦不到的荣耀。
不过说来说去,归根到底也就那一个结论,就是因为她嫉妒尚靖轩对我的宠爱,设计陷害又被人拆穿,大概就再无颜面面对王爷和她娘家人了,于是才走上了这么一条不归路。
那晚,尚靖轩照例出现在我的房里,阿绿有些小心翼翼,几次抬眼悄悄打量他的神色,但他的眼底,却并未有任何异样,甚至难得地出现了几分愉悦。
我不禁想起,在林朝颜临死前对我说过的那一句话,她说:“尚靖轩这人,实属阴险狡诈之辈,你我姐妹二人,到底还是逃不出他的掌心。”
当时的我却只是不以为然,复仇的快感在身心各处肆意冲撞,于是我手下的力道加重,林朝颜轻飘飘的身子,在半空挣了挣,便摇摇晃晃地垂下了头。
我抬头看着她痛苦到扭曲的面容,脑海里浮现得却是儿时里,她那张与我如出一辙的脸。
我们本是双生,性格却卓然相反,她文静,温婉,整日坐在闺阁里,不咸不淡的绣出大朵大朵的花。
而我却是一匹活脱脱的野马,整日跟在将军爹爹身后,像个男儿一样舞刀弄枪,所以,我有那个能力将她置于死地。
心神一转,却又到了那样残酷的一幕。
那时我与她都未出阁,我却先遇上了一个让我心怀荡漾的男人,恰好他对我也是钟情万分,于是爹爹便去求皇帝赐了一纸婚书。
然而,林朝颜却心生记恨,横插一脚抢走了我的心上人,还暗自给我下了药,并在她大婚的前一晚,亲手剥下了我的面皮。
而她的夫君尚晋轩,自始至终都没有站出来说一句话!我终是含恨而去……
而我到死也想不明白,一向柔情似水的姐姐,怎会突然之间性情大变,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6.
对于林朝颜的死,尚靖轩似乎并没有过多在意,只命人好好操办了一场丧事,事后不久,我发现靳王府的下人们,竟都换成了陌生了面孔,连一个眼熟的人都没有留下。
尚靖轩对我的态度,也意外地冷淡了许多,隔三岔五才到我的房里去一次,睡在外间的小榻上,眼神疏离的可怕。
我心想,自己到底是爱过这个男人的,但如今,心里的恨意却是大过了一切,我恨他,理所当然。
转年三月,风霜散尽,春暖花开,空气都是甜丝丝的味道。
阿绿说,靳王府的后花园里,盛开了一种名叫蓝鸢的花,大簇大簇的深蓝花瓣,妖异的像山间鬼魅一般。
从前我是不待见这些花草异物的,总觉得它们太过娇嫩,受不得半点风吹雨打,然而今日,我却忍不住心动,于是跟阿绿一起,慢悠悠地往后花园走。
远远地却看见了两个身影,熟悉的是尚靖轩,另一个,是个身材单薄的男子,这并无甚不妥,我以为他们只是在商谈要事,但下一刻,却见尚靖轩已经捧起了男人的脸,将一个火热的吻印在了他的唇上。
隔着花丛,我看见他那种朦胧又迷离的眼神,此刻我才明白,他为何从不愿我近身半步了,他真正喜欢的,是男人。
但他却娶了林朝颜,在这之前,又曾与我山盟海誓,这真真是让人恶心的一幕。
我转身欲走,凌乱的脚步却绊倒了一枝花藤,阿绿也慌了手脚来扶我,弄出来好大一片动静,我感觉到,尚晋轩那阴辣的目光已经向我扫了过来。
我从没想过,他也是会些拳脚功夫的人,而且,功力远在我之上,我与他斗了不到三个回合,就被他踹上了三根肋骨,当即一口鲜血,喷洒在了盛开的花朵上。
那花朵似乎承受不住我的血液,摇晃了两下就沉沉的低下头去,就如同此刻的我,不得不放低了姿态,毕竟,他是强者。
他将我软禁在了房内,阿绿也顺带着一起,这一点倒是令我意外,他竟然没有想到要杀我,既如此,我便安心养着身体,或许有一日,总有我反败为胜的一天。
然而,我还没等到这一日,就被他带来的一样东西,彻底浇灭了心底的希望。
那是两把极为精致的桃花扇,扇面光洁如肤,一把用了大簇的桃花来作点缀,另一把绣的却是活力四射的向日葵,看起来是有些繁重,却隐隐透出一种逼真感。
他将扇子递到我手里,挨在我身边坐了下来,然后指着扇子上的桃花说:“你看,这朵是林朝颜的眼睛,这朵,是她的唇,这朵向日葵,是你的……”
我承认那一刻,我已经到了魂不附体的状态,手里的扇子被我下意识地丢出去老远,接着,我趴在床边止不住地干呕,眼泪一滴一滴像断了线的珠子。
“你怎么可以这么歹毒?”
“我歹毒?”
他笑了,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阴沉的笑,笑得我心里,仿佛有千万只锋利的爪子在拼命地撕扯。
“要说我歹毒,哪里能及得上你那手握兵权的将军爹爹啊!”
“你、你知道我是谁?”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的夕颜妹妹,打从我见你的第一眼起,我便已认出你来,不然,你以为你凭什么会进我靳王府的大门?”
我仿佛听见自己心脏破裂的声音,还有血管爆开的声音,血液也在汩汩流淌,很快,那些声音全部进了脑子里,我的头部开始发出剧烈的疼痛。
“所以,你知道我会对林朝颜下手?”
“可不是,看着你们姐妹二人自相残杀,真是有趣极了,这种感觉,从我给林朝颜下药,让她亲手剥了你脸皮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欲罢不能了呢!”
他还在笑,激起了我一身的鸡皮疙瘩,我想起我可怜的姐姐,原来她不过也是被人当作了工具而已,而我却亲手了结了她的性命,难怪她会说,我们终究逃不出尚靖轩的手掌心。
但我始终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能让他这般丧心病狂,用尽心机,而他,也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自顾倒了一杯酒,坐下来慢慢与我说起。
“当年,我那蠢哥哥还未被立为太子的时候,我母妃曾有意拉拢于你的父亲,还承诺,要以半壁江山相嶒,可你父亲不仅不领情,还串通皇后,将我母妃打压致死,更是对我百般折磨与羞辱,让我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不,我父亲没有串通任何人,那只不过是皇后在借刀杀人!”
“你放屁!”
此刻在我面前的尚靖轩,已然完全变了另一个人,他的眼底闪着阴狠毒辣的光,面容是一种几近扭曲的疯狂,我似乎已经感受到了死亡,那种恐惧使我绝望。
当年的事,确实与父亲有些牵扯,但他从未害过任何人,那时有意拉拢他的,不仅是尚晋轩母妃一人,皇后自然也垂涎他手里的兵权,但父亲没有选择投靠谁,所以皇后才从中挑唆,并暗害了尚晋轩的母妃,还对外放出消息说,父亲有意与她结盟,这才让尚晋轩误以为这一切都是我父亲所谓。
然而尚靖轩大概再也听不进任何解释,埋藏了多年的仇恨,并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将干戈化为玉帛的,我也懒得再多少什么,只觉得疲倦仿佛洪水一般席卷了整个身心。
我以为这一切本都该在我的掌控之中,我机关算尽,进入王府,亲手杀了嫡亲的姐姐,以为终于大仇得报,可到头来,不过是被人当成跳梁小丑戏耍了一番罢了。
我累了,若就此沉睡,倒是快意,可我脑海里突然又蹦出一个人影,那个将我从乱坟岗扒出来,渡我魂魄进秦霜月体内,给了我重生机会的男人。
我不能死!
7.
几杯酒下肚,尚靖轩的恨意似乎全都堆积到了眼底,他的眸子泛着猩红的光,像只嗜血的猛兽一般。
但他却似乎并不打算了结我的性命,而是晃晃悠悠喝完了最后一杯,起身望外走。
“夕颜妹妹,好生将养着吧,我还有一出好戏,等着跟你一起分享呢!”
他的声音渐渐远去,那扇门缓缓合上,外面的绚丽春色瞬间被隔绝,而我,在这片暗黑的世界里越陷越深,仿佛就要坠入无间地狱。
阿绿却不见了踪影,换成了另一名面生的丫鬟青青来服侍我的起居,起初我还将一线希望寄托在她身上,试图用些好处笼络她,可她根本不为之所动,明显是经过尚晋轩严格调教过的。
自那日后,尚靖轩便没有再踏入我的房门半步,但他会让青青带些消息给我,比如说,前些日子敌国来犯,我的将军爹爹已经奔赴沙场,与敌厮杀了。
又比如说,边关战事告急,我父亲已节节败退,眼看就要失守。
接到我父亲战死沙场的消息时,日头正像个火球一样烘烤着地面,我伸手,去触摸从窗纸缝隙里照射进来的阳光,灼烧感在瞬间抵达心脏。
我却已流不出眼泪,只有鲜红的血液,从眼眶一滴滴滑落下来。
尚靖轩很快就被派去了边关,青青说,是他主动请命前去的,我却想,要是他就此战死沙场才好,然而三个月后,却传来了他即将凯旋归城的消息。
听说他还活捉了敌方将领,并将一封书信承到了皇帝的面前,那是当今太子殿下通敌的铁证,上面印有鲜红的太子印,我的将军爹爹也是因为他的出卖,才落到了马革裹尸的地步。
那日他回府,兴致颇浓,要带我出去看一看茗烟湖畔火红的枫叶。
我说:“我这身子尚未恢复,怕是走不得。”他便吃吃地笑起来,一头饮尽了杯子里的酒。
“虽然这场好戏才刚开始,但我已经迫不及待要与你分享成果了,你看,这是什么?”
他拿出一枚小小的虎型铜牌,献宝一样地举到我面前来,竟然是我爹爹的兵符,看来,太子失利已成定局,而他,即将就要成为那个执掌大权之人,这便是他所说的好戏,他的野心果然够大。
大概看我伤未全好,如今又正是他得利之时,所以,他允许我在清晨或者傍晚,能稍微出来轻松片刻。
“你久不见阳光,愈发显得苍白了。”
他仿佛心疼极了,连眉头都皱到了一起,如若是初见,我真以为面前的这人,会是一个体贴入微的好郎君,然而,他却是一个人面兽心的畜生,甚至连畜生都不如。
第二日,我便真地见到了深秋的暖阳,热烘烘的,撒在人身上仿佛被笼上了一层金光。
我身后还有四五个护卫跟随,边上还有青青时刻拿眼睛盯着,尚靖轩以为,我这副带着伤的身体,是无论如何也飞不走的,然而,他还是没有真正地了解我,也低估了我的忍耐程度,我的伤,早就在一月前就恢复如初了,如今,这几个人根本就奈何不了我。
我翻过靳王府的院墙走上熙攘的大街时,突然又有了一种恍若重生的感觉,竟是比用秦霜月的躯体苏醒过来时更加的强烈。
但我来不及多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我要去找他,那个给我重生机会的男人——展秋泽。
很快,我们在城外的悦翎山庄相遇,他依旧是一副月白衣衫,仿佛永远是那身月白衣衫,但是却出奇的干净利索,连人也是,眼神也是。
他正在洗一匹红棕色的马,马儿时不时仰头,将一身的水珠喷洒到他的身上脸上,他就带着那一脸水珠转过来看我,并咧开那口整齐的牙齿冲我笑。
“我等了你好久,看来,大仇终于得报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眼泪便哗啦啦地流了下来,泣不成声的那种,我这辈子都没想过我会哭成这副狼狈的样子。
他也慌了,替我梳理凌乱的头发,轻轻吻去我腮边的泪痕,他的嘴唇好软,冰凉凉地贴在我面上,渐渐缓合了我心底那种火烧一般的灼痛感。
平静下来后,我将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他站在马槽边沉默许久,然后拉我上马,一路狂奔而去。
我知道他是要带我逃离尚晋轩的追杀,但我却从未想过,他竟然带我来到了北燕的皇宫内,而且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让我变身成了皇帝身边的一名小太监。
“若要说哪里安全,恐怕没有再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他似乎信心十足,我那虚悬着的心,也顿时安定了不少。
“你放心,我很快就来接你。”
我说:“我放心,没有一刻能比现在放心!”
8.
阿泽来接我的那日,我正在皇帝的御书房里,小心翼翼地剥一只进贡来的水晶橘子,皇帝在打盹儿,那橘子是我自己吃的。
但橘子还没入口,他便一头闯了进来,身边还有个虎背熊腰的老头,我居然认识,正是当朝宰相,很久之前,曾在我家前厅见过。
皇帝被扰了清梦,大概是有些怒了,抓起我手里的橘子啪的一声就砸在了丞相老头的脸上,他不敢动也不敢言,任凭一脸的橘子汁儿哗啦啦的流进嘴里。
“说吧,何事,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能让你这般藐视规矩。”
丞相这才顾得上擦了把脸,然后走到皇帝陛下面前,悄悄地耳语了几句。
在此期间,我与阿泽对视,所有的话都通过眼神传递,我似乎又从他眼底看到了更大的希望。
皇帝很快将我们一干闲人都赶了出去,就剩下了阿泽一人在内,大概过去很久,又或许并没有很久,总是我有些心不在焉,一颗心都系在了他身上。
天黑透之前,他终于从皇帝的御书房里走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他被封为正阳王的消息。
我大惊:“原来你是皇帝的儿子?”
“其实用民间的话来说,就是私生子。”
我一拳捶在了他的胸口,“去你奶奶的私生子!”
这个消息很快就在华阳城甚至是天下间传开了,如今太子被贬,本以为皇帝仅剩的唯一儿子尚靖轩会顺利继位,然而,却又出现了如此戏剧性的转变,天下,大概又要热闹一番了,而一时得意的尚靖轩,却不知是何等反应,我真想看到他狗急跳墙的样子。
我从那密不透风的北燕皇宫出来,阿泽带我去了一个地方,那是之前的将军府,我曾经栖身的家。
人走茶凉,物是人非,大概就是现在我眼里的情形,我看着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就萧条颓败的将军府,心底的伤感一寸寸冰凉了肌肤。
“今日带你来见一个人。”
阿泽大概看出我的难过,他折了一朵金黄的菊给我,那花儿曾是我亲手钟下的,每年都开的肆意,如今却只惨淡淡的吐了几朵消瘦的花蕊。
我将花瓣一片片撕下来,放进嘴里咀嚼,苦涩的味道一直延申到了五脏六腑。
“如今我最重要的人都不在了,还能见谁?”
我垂下眼帘,想将剩下的花用来插在发间,但它却软绵绵的耷拉着,怎么都不肯抬起头来。
阿泽要带我见的那个人,很快就来了,我看着远远靠近的身影,原本无望的心却突然生出一丝欣喜,但意料之中的是,他根本就认不出我来。
“宋叔,你看柿子都熟了,今年咱们还去天芒山摘柿子吗?”
这宋义原本是我爹爹衷心的部下,爹爹也将他当作兄弟一般看待,时常带他回府饮酒聊天,他性子豁达,不拘小节,那时调皮好动的我,总缠着他偷偷带我出去做些平日爹爹不让做的事,我们约定,每年在柿子成熟的季节,都要去天芒山摘柿子,当然,此事除了我和他,根本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所以当我说出这话的时候,他明显地就愣了,呆呆地看了我半晌,方才敢发问。
“你是夕颜?你不是失踪了吗?你的脸……”
“我就是夕颜,有些事说来话长,以后我一定好好向您解释清楚的。”
我心下赫然,原来当初尚晋轩利用姐姐剥了我的面皮,又将我丢弃的乱葬岗,对外却只是称我失踪了,果然是好一副蛇蝎心肠!
但此刻,总算还能遇见故人,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至少,我身边还有阿泽,还有宋义叔父。
如今的形势,我们并不能促膝长谈,尚靖轩可能还在暗中寻我,宋义如今也是他的部下,如若被他发现我们暗中联络,可能对谁都不好,于是便只能匆匆说了再会。
我跟随阿泽去了城外的悦翎山庄,阿泽说,还有一个人要让我见一见,我便开始有些迫不及待,这个男人,总是给我意想不到的惊喜。
结果也并没有令我失望,我竟然见到了失踪已久的阿绿。
但很遗憾,她被人挖去了双眼,割掉了舌头,口不能言,目不遇光,我看着她的模样,几乎咬破了唇才压制住哽咽。
“她怎么会这样?是谁害的?是不是尚靖轩?”
“除了他还能有谁?我安插在太子府的暗线说,她就是被他送进去的,大概是以你的性命作为要挟,他让她偷了太子的印章,伪造了那封通敌的书信。”
“这么说,真正叛国的原来是他?那、我的父亲?”
接下来的事,我不敢再想,我的姐姐,我的父亲,我,还有阿绿,或许还有更多更多我们不知道的人,都被这个恶魔一样的男人玩弄于股掌,而这一切,只是因为当初我那懵懂不知的爱。
我怎么会爱上他?
我宁愿自己是个瞎子!
“其实当初是他刻意引你上钩的,他关注你也不是一年两年,她甚至摸清了你所有的喜好,所以,你那么自然地就爱上了他,在这之后,他又偷偷蛊惑你姐姐,让她芳心暗许,目的,只是为了挑拨你们,后来,他给你姐姐下药控制了她的思想,然后……”
然后便是那样残忍的一幕,活生生的人,在清醒的状态下,被剥掉脸皮……
“但你相信我,很快,我就可以替你报仇了,有阿绿在,有宋义在,有我在,你并不孤单!”
阿泽轻轻拢过我的肩膀,我将脸贴在他的胸前,那种久违的温暖,瞬间映红了我的脸,也再次融化了我寒冰一样的心脏。
有他在,有他们在,一切都会好的不是吗?
尾声
冬日第一场雪降临的时候,我正在替阿绿读着戏本子上一个书生跟狐狸的故事,屋子里的炭火很足,我跟她同坐在一床褥子里,彼此的温度相互重叠。
阿泽冒着风雪进来,一边拍掉身上的碎雪,一边打趣我们说道:“原来女人之间好起来也能是这样温馨的画面。”
我笑了笑,替阿绿掖好了被角,自己则翻身下床来。
“宋叔那边有传来什么消息吗?”
“自是有的。”
我倒了杯热茶递过去,他咕噜咕噜喝干净了,方才继续说道:
“尚靖轩已经等不及了,估计在明日会动手,到时候我跟你宋叔里应外合,肯定能将他一举拿下。”
“可是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
“那你,要小心些……”
那一夜,我几乎一夜没有合眼,阿绿也不曾睡着,一直在我身边不安的扭动身体,我便躺下来,在她耳边轻轻哼起歌来。
天终于大亮,风雪却愈发的猛烈,可我已经顾不上那么多,径直去阿泽的马厩里牵了匹快马,直奔北燕皇宫而去。
一路上的寒风像刀一样割在我的脸上,这不禁让我想起那种被生生剥皮的痛苦来,我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揪到了一起,但我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终于到达城门,却是紧闭着的,守卫的宫人表情严肃,任我怎么问都不肯开口透露半个字。
于是我便站在风雪中等,一等就是一天一夜。
我是个极其惧冷的人,我想,或许我会被冻死在这场风雪里,但不知为何,我竟然咬牙坚持了过来。
第二日一早,太阳初升,皇宫的大门终于被打开,有个托着背的老公公拿着一张告示,颤颤巍巍的走了出来。
告示上的内容,大概是靳王尚靖轩大逆不道,意图谋反,已被削去靳王封号,贬为庶人,发配至边关,永世不得回朝。
然而,这样大快人心的一刻,我却并没有多少喜悦,此刻我的心底,一直悠悠记挂着阿泽,他说过,事一平,他就回,如今告示都出了,却已然不见他的影子。
我一直等到第二年开春,南归的燕子在屋檐筑了新巢,宋叔带来宫里的消息说,后日要举行太子的册立大典。
我问道:“是哪个太子?”
如今尚靖轩被流放,废太子听说也因遭诬陷而患了重疾,我心里隐隐的不安起来,会不会是阿泽?毕竟皇帝除了这三个孩子,并无其他子嗣。
如此说来,他的失踪倒也成了无可厚非的事了,一个将来要继承大统的人,而我,身份尴尬,不明不白。
宋叔却急着接我进宫去,秦家人也都候在了大门外,阵仗有些吓人,而我何其无辜,这太子册封大典,关我一个小女子何事。
宋叔只说是皇帝一直念着我的寒菊盅,那些在宫里的日子,我每天都会在清晨去采集秋霜回来,再加上鲜菊,山楂,金银花慢炖出一盅甜汤放在他边上,不曾想,却是被他惦记上了。
其实,我知道,说服我的并不是这个理由,或许我心底,还存留了那么一丝丝的幻想。
入了宫,天都快黑透了,各路宫人自顾忙碌着册封大典的事宜,根本无暇顾及我,只将我安排在了一处偏殿,给了充足的吃食。
我吃饱喝足,吹灭了蜡烛合衣躺下,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天似乎还没亮,我便被人扒拉了起来,我迷迷糊糊睁不开眼,只见一群衣着齐整的宫女正在我身上上下其手。
“你们这是做什么!”
我微恼,扬手打翻了两个宫女,一屋子人顿时静悄悄的,只听着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我就知道你不乖,所以还要劳烦握亲子跑一趟!”
那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的心明显的顿了一下,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手里的枕头从我手中飞了出去,在所有宫女惊呆了的表情中,狠狠地砸在了来人的脸上,他却不恼,一张笑脸比春风还暖。
“看看看看,你们的太子妃这是要谋杀亲夫了,这还没过门儿呢,不知道我现在反悔还来不来的及……”
”你敢!"
我板板正正地坐直了身体,几个宫女会意,忙又上前来替我梳洗打扮。
阿泽就站在远处看着,那一刻,我仿佛看见初生的太阳从他的目光中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