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风筝的人故事原创小说

反方向的钟(原创小说)

2022-10-28  本文已影响0人  洛小瑰

一、台风天

如果有人在灯塔

拨弄她的头发

思念刻在墙和瓦

“有时,我听风过耳,我觉得为了听风过耳也值得在世为人。”

听说,人体的细胞会新陈代谢,每三个月会替换一次,随着旧细胞的死去,新细胞华丽诞生。由于不同细胞代谢的时间和间隔的不同,将一身细胞全部换掉,需要七年。

过往细胞所有承载的相关记忆也会尽数变淡,人由此便能产生一种遗忘的错觉。

也就是说,在生理上,我们每七年就是另外一个人。

你就是你,但你也不是你了。

辰,你看好多人。他站在火车站出站口等她。她疲惫的对他笑着说。

是的。很多人彼此都不认识。辰边说边体贴的拿过她的行李

认识了又如何,还是会分离。

但即使分离,记忆也会永远留在我们的生命里,不会遗忘。

等出租车回学校的时候,清和的眼睛看住辰的侧脸。辰是理工科的。传闻很多女生都很喜欢他。

但他是那种温和而洁身自好的男生,对谁都绅士地保持距离。

辰,那天为什么会想要我一起去舞会呢。清和突然问他。

因为你的笑容,明媚的耀眼。

辰,你真的喜欢我吗。

是,我很喜欢你。想一直守护你。

他与她走到地铁站出口,看着她沿着高高的阶梯走下去。风呼啸而来,她一蹦一跳地下楼。大部分时间,她都显得很快活,并且对这个世界毫无要求。

辰第一次遇见清和的时候,是十七岁。

新生报到会上,一大堆排着队的陌生同学。是炎热的秋日午后,明亮的阳光照得人眼睛发花。

辰递给清和一杯抹茶星冰乐,这是室友帮我带的,我现在不想喝,给你。

清和抬起头逆着光,看到少年白皙的皮肤微微泛了红。

清和对辰真的很感激,因为室友想去舞会,却没有舞伴,情急之下清和拜托只有一面之缘的辰帮忙。没想到他居然答应了。

新生舞会的票很难弄到,甚至有不少人清晨五点起来搬个小板凳去排队。清和对舞会却没什么兴趣,直到辰在网络上和她说,自己拿到了双人票,还为她弄到了一张单人票,让清和可以和室友一起去。

舞会那天,清和因为不想专门去买晚礼服,于是从室友那借来了一件比较日常的及膝纯白裙子。

清和不喜欢跳舞,她一个人坐在舞池边的凳子上。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她眯起眼睛,一张少年俊朗的脸,映入眼帘。

清和歪头笑笑,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去找点好吃的。

女孩的微笑很快乐。笑意从眼底蔓延,仿佛点亮了整个世界。辰莫名其妙地就跟着她跑了。

清和和辰走在南方城市如水的夜色里,有大风吹过路边安静的树林。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轻松的话题。清和走在高高的围栏边,张开双臂来保持平衡,像一只欲飞的鸟儿。

晚风吹起她的白色裙摆,翩跹如蝶。

人在年少时总是勇敢的,因为还没有见过足够多的人,没有意识到那些隐藏于黑暗中的风险,没有太多对于失去的恐惧体验。所以有一颗赤子之心。

所以可以义无反顾,可以飞蛾扑火,可以做成年人看来很傻很天真的选择。

我喜欢那种五官深邃的,英俊得一塌糊涂的男人。你呢,清和?

寝室卧谈会。室友问清和择偶观。

我好象没有想过。清和说。

辰长得这么帅,对你又这么好,为什么你不愿意和他在一起啊?室友问清和。

她愣住,一直以来,辰包容了她所有的任性和坏脾气,耐心陪伴并毫无保留的对她好。这些她都知道。清和很怕失去辰。她可以为了辰做很多事情,却唯独不愿意和他在一起。

她想,自己也是喜欢辰的,但这种喜欢或许并不是异性之间的爱情。可是,爱情到底是什么呢?

清和不记得是否曾幻想过喜欢的男人。

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气息,他的声音。

她只知道如果他在,她会在人群里与他相认。

在命运的荒原上,在流离失所的灵魂中,也许没有彼此的线索,但是她手里还有大把的时间。

在变老之前,在死去之前。

等着他如约而来。

然后轻轻地问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

二、蝴蝶雨

如果感情会挣扎

没有说的儒雅

把挽回的⼿放下

“你会不会在下一场雨里,想起蝉鸣的盛夏,还是说,我只是你故事中,七秒钟记忆的鱼。”

牧站在寝室楼下等她。那是个多年前的夏天的晴朗夜晚,风中有不知名的植物清香。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肩上是飘落的粉白花瓣。

清和伸出手去,轻轻拂掉他肩上的花瓣。牧微笑地低下头去看她。他总是喜欢这样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

学校的体育馆,外墙是那种砖砌的老房子。满墙爬着绿色的植物。有阴暗空寂的木楼梯,走在上面会发出轻微的声音。

牧是校篮球队的,不过后来受伤不能再打篮球了。但是他们有时还是会一起去琴房弹琴。或者他安静的在一边看着她画画。

清和记得午后的阳光如流水一样,顽皮地在一张张年轻地面孔上打转。他们趴在栏杆上,望着外面宁静的操场。窗外有很老的花树,在春天的时候,粉白粉白的花朵,开得好象要烧起来。

你为什么做什么都要约着我一起?她突然转过脸对他说。

因为我喜欢你,和我在一起吧!对于这么直接了当的回复,清和有些始料未及。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清和好奇地问。

因为你长的好看,我对你一见钟情。牧宠溺地看着她,一本正经的口吻。

清和愣住,从小到大她遇见过各种表白,第一次听到这么肤浅的答案。可是她又不禁笑了,因为这份近乎孩子气的直接和真实,让她嗅到了同类的味道。

可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你。清和此前从未体会过异性之间喜欢的感情。她感到迷茫。

你是喜欢我的。牧看着她坚定的说。

曾经有部电影里说,如果我们爱上一个人,就会有一百只蝴蝶在肚子里翩翩起舞,然后飞到了心口,就像心花怒放的感觉。

清和想,遇见他是她的劫难。她已在劫难逃。

蝴蝶真多,可能要飞出来了。

下雨天有某种特别的默契,对于心里住着一个人的人而言。

每到雨天,思念就会被缠绵悱恻的雨声无限放大。在心中挥之不去。

“偷偷的下雨的时候月亮偷偷的,慢慢的街上的人群慢慢安静了。雨还在下像在寻你,它敲我的窗说找不到你。怎么会没人记得,是不是我疯了,那雨别停了能否算爱着……”耳机里,一个男声缓缓唱着他的深情。

南方城市的雨水总是那么突如其来,下课后,清和举着画板挡雨回寝室。

在人群中,她看到了牧的眼睛。仿佛时光倒流回他们认识的第二天,也是一个下雨天,牧约她去打羽毛球,那一次他没带伞,他们也用画板挡雨的。

往事历历如昨,怎的一转眼就成了当年?

你这样的坏脾气性格,没有人会真正喜欢你的。母亲对清和说。

才不是,你骗人!你骗人!清和崩溃的对母亲喊。

恍惚中,她再次听到他的声音。他认真地看着她说,我会永远喜欢你。

她转过身去。发现后面空无一人。

原来,蝴蝶不是飞不过沧海,只是她千幸万苦飞过以后,才发现沧海这边从来没有等待。

她想起辰,想起以前很多人都对她说喜欢自己之类的话,她曾经相信过。可是最后的最后,只剩她一个人。

她把自己困在由很多灰尘碎片组成的谷底。带着绝望的利刃,铺天盖地而来。刺伤每个曾靠近的人。

清和绝望的蜷缩在角落,她又开始头痛,于是用头一下一下磕着墙。

她觉得自己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彼得·潘,以为妈妈会永远为他留一扇窗,以为温蒂不会走,以为小伙伴们会一直一起住在永无岛,所以任性又贪玩的在外面游荡,没曾想过,原来没有人会一直在原地等自己。

独处时,清和总觉得心空荡荡的,非常难受和恐惧,于是拼命吃东西,好像填满了胃就可以填满心的空洞一样,这让她短暂的感觉到安全。

清和知道自己的心生病了。觉得很累了可是没有办法睡去,不知道在担心什么又时刻在不安。不是不想去做,是这些事在眼前,可她丧失了力气。

好像很多事情都是无能为力,可是难过的感觉却那样分明。

清和的快乐,散落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她弄丢了它。

五月初的时候,清和由于暴食引发了肠胃炎,她不停的呕吐,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最后虚脱的和衣趟在床上,明明穿了很多衣服,却还是觉得冷。

远在千里外的朋友和她说生病了多喝热水。清和用最后的力气回复了一个好字,事实上她连站起来拿矿泉水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摸着自己的脖子,感受到血管里血液寂静着汩汩流动的声音。突然害怕自己会就这样死掉,没人知道。

她终于明白,别人对自己的痛苦无法感同身受。

你怎么了?跃这时候发消息问她。最后他冒着大雨在夜晚带清和去了医院。

清和不喜欢下雨天在外面,因为鞋袜湿了很难受。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先去挂号。他说。

清和难受的已经站不住了,只好一个人抱着膝盖靠墙蹲下。

医院里一个小孩在大声的哭,清和再也忍不住,也开始用力的嚎啕大哭,像个迷路的孩子。

儿时很多碎片化的记忆始终挥之不去,大概是两三岁的光景,她坐在地上求母亲不要把她从身边送走,她哭的声嘶力竭满脸通红,打翻了保姆阿姨手中的水盆,固执地拽着母亲的裙子不放手。明明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使出了全部的力气,竟将裙子的整块布料都扯烂了。可即便是闹得这样狼狈,也终究是徒劳,她也还是被送走了。

曾几何时,清和真的很想回自己家,想待在父母身边。可是不行。后来她就习惯了,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没有家。

这么多年来,她都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

小时候那种寄人篱下的不安定感,到长大后都如影随形。

也为此,她每时每刻都莫名的害怕。

也许人真的终其一生都在弥补童年的缺失。

有时候清和在想,或许造成一切痛苦的根源也是她自己。因为她太贪心了,想要留住每一份经过她身边的温柔。像是溺水的人,抱紧救命的浮板,来试图确认自己的安全一样。

人这一生,总在妄图占有更多的人事物,不接受失去。惧怕别离。有时是因为匮乏,有时是因为给这些赋予了太多累赘的意义和情感。

于是从第一个失去开始,对抗失去,忙着防御失去,总想扳回来,回到不失去的状态里。殊不知已在不知不觉中偏离了正常的轨道。在错误的路上越使劲,走得越远,越是徒手摘星。越看重什么,就越留不住什么,越会被它中伤。

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血肉模糊,支离破醉,被撕扯着,不得不成长的成长。

朋友一直说清和是个像风一样一腔孤勇敢爱敢恨的女生,虽然每一次感情都伤筋动骨,但是她的自愈能力好像又很强。

实际上,清和只是在内心有一个伤疤的情况下,就再划拉一道新的口子去转移自己的疼痛,那些旧的伤痕她并不会处理。久而久之就痛习惯了。

就会习惯性的在快要面对伤口的时候去逃避,去逼自己翻篇或者原谅,这只是她的一种自保方式。

已经分开的牧来找清和。他和她道歉,说曾经的自己年轻气盛,不能体会到她。希望她能给他机会补偿她。

她却想不出牧有什么对不起自己的地方。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个没有记忆的人。

牧,聚散离合总是有命数安排,错过不是错了而是过了。清和对他说。

其实我至今都想不出我们之间有什么致命的问题吗?牧问清和。

也许是认识的时间和地点不对。她孤单地笑。

有些人很好,但是总是无法在一起。人们经历生老病死,分分合合,无能为力。

在清和还是个小孩子时就意识到了这些——可能在一个莫名其妙的下午,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忽然想到生命是无常的。

而当天生有这样的感性时,就不会真的一直快乐。对于她来说,美好的事物是无常人生片刻的解药。

只是,人们总是就这样离散在岁月的风里,回首望去,都看不到曾经在一起过的痕迹。

尽管,曾经那么不遗余力地在一起过。

三、春不晚

是否要逼⼈弃了甲

亮出⼀条伤疤

不堪的根源在哪

“我路过时,料峭风寒,停步你说春早,稍待。你一生不爱下雨,为何把我困在江南。”

过去清和常想,她的花,适合开在无人之处,于是一直以来,夜以继日,又争分夺秒地,把自己当作危楼,固了又固。在天寒地冻里,独自荒凉独自繁盛。

而他身在暖春,所行之处,万物复苏。但他向她靠近了一步,然后又靠近了一步。

爱是不可得,更是不可控,而最为可控的办法,就是去寻找一个不会让自己变得不可控的人。清和害怕的不是失控的感情,而是陷入感情中失控的自己。

对她而言,跃和别人不一样,他是唯一一个了解她对她别无所图且依旧对她好的人。

她想,合适一定比喜欢重要吧。合适的话,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如果只是喜欢而不够合适的话,自己最后也会一定受伤。

清和眯起眼睛逆光看向等在楼下的跃,开心地向他小跑过去。

跃带清和去新开的网红抹茶店无邪,吃完甜品出来,他们路过一个公园,很多个家庭出来踏青。阳光很明媚,暖洋洋的照在身上,草长莺飞,春风和煦温柔,空气里有花的香味。一切都让人心情愉悦。

跃的生日也在三月,这个时候的天气就像他给清和的感觉一样,温暖而又明朗。

她那么阴郁孤僻的一个小孩儿,就像一盏坏掉了的灰扑扑的灯,突然被拉闸了,整个人都火花带闪电的,温柔地亮了一会儿。

淡蓝色的天空中慢悠悠地飞了许多风筝,是属于春天独一份的,岁月静好的模样。

跃问清和要不要放风筝,她摇了摇头。

还很年轻的时候,说起平常生活总觉得一眼望到头很可怕,必要激起千般浪轰轰烈烈才值得回忆。

真正经历的苦难风浪多了才知道,平淡是真,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安全感有一部分源于生活中“稳固的、很少变化的”东西,比如一个稳定的住处、一个你确定不会伤害你的人、一些随时可以获得的喜欢的事物、一些一定会在需要时出现的朋友,这些可以缓冲掉其他变动所带来的动荡和不安,支撑起生活的框架来。

清和不喜欢等人,但她觉得被人等待着是温暖而踏实的。

小时候在幼儿园,每天清和都是等到最后一个的,等到其他小朋友一个一个都被家长接走了,她总想着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熟悉的面孔?可是结局往往是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和老师面面相觑,然后被老师领回家,然后在老师家里继续如坐针毡继续等着。以至于长大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清和都厌恶等待。

最初的时候,人们爱父母,等大一些开始评判父母;然后有些时候,原谅父母。

只是有些东西,需要的时候没有,以后即便是被塞到手里,也不想再要了。

清和知道自己并不具备好好爱一个人的能力。她心里的温度冷的连自己都快要冻僵。

她始终觉得,如果有个人是真正的喜欢自己,而自己不能长久跟他在一起,就不应该给他任何希望。这才是对别人最大的温柔。

临别前,清和第一次抱跃,他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夜色中分外真切。

跃洋装不在乎地说,那我们还是朋友。可她依旧听出了语气中刻意隐藏的难过与失落。年少的心,敏感而又柔软。

就像蜗牛,轻轻一碰,就缩回去了,只留下一层坚硬的外壳。

我们要听大风吹过山谷,才知道那就是风。

我们要看白云飘过蓝天,才知道那就是云。

我们爱了,才知道,原来这就是爱。

我们恨了,才知道,原来,恨也是因为爱。

那道隔开了青春和尘世的大门,在清和十九岁那年,轰然紧闭。

有人说青春是与七个自己相遇。一个明媚,一个忧伤,一个华丽,一个冒险,一个倔强,一个柔软,最后那个正在成长。而成长每一次成长带来的伤痛会让人变成更深刻的自己。

也许人很多时候,怀念的并不是某一个人,某一件事,某一段时光,而是停留在某个时空里的自己的小部分灵魂。

真正舍不得的是,停留在那些地方的灵魂不会再回来。

只剩下被你改变的那部分我,代替你永远陪在我身边。

2019,是疫情爆发的一年,疫情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以一种始料未及的姿态。Solitary confinement是一种监狱用来惩罚犯人的手段。因为人类是社会化动物,需要和他人接触。而人们对这一点往往认知不足。

2019,也是清和本科毕业工作的那一年。她和领导请假,用借来的钱买了张单程票,一个人坐上了去H市的车,只为见曦一面。

她那个时候好像并不懂什么是害怕。

清和不了解什么是值得抛下一切去奔赴的。如果是理想,她是个不配大志的人。如果是曦,她曾在无知的日子,把这个当作过理想,无惧山海只想换个有他的未来。

然后不再有然后。

H市其实清和的老家,但是她没有让父母知道自己要回来。她给曦发消息,曦却说自己不会见她,让她赶紧回上海,或者回自己家。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见我,因为你怕一见到我就会心软了,可是为什么不可以呢?

很久以后,曦终于回复她,我已经无法忍耐这样的折磨,或者让我一生都拥有着你,或者我们永远都不要相见。可是我累了,我已经不相信你了。

清和觉得自己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她形单影只的走在昏暗的街道上,空气萧瑟寡淡,像在秋天里迷了路的冬。

清和看着街道旁的万家灯火,想起曦温暖的怀抱,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说我们好好在一起。

她很想问他,可否教教她,被碾进尘埃里的花如何回到枝头。

付出好多爱的人怎么全身而退。

他曾以为是他先爱上了她,却不知道她比他更情深。

她总是带着冷漠与疏离,好奇与试探,好似不在意这世间任何的模样,像是林间小鹿湿漉漉的眼睛。其实不过是怕真心错付,最无情的人往往最深情。

清和发了很久的呆,不知道何去何从。然后想起跃最近应该在H市,于是发消息给他。跃让清和在原地等他,清和说好,然后她就靠墙埋着头慢慢蹲了下去。

人潮汹涌的车站,一种过于喧嚣的孤独。

一个小时后,跃的面容出现在她面前,还是多年前那个,她生病了,雨夜带她去医院的少年。

跃微微皱起眉头,他认识她这么多年,第一次看见她这个样子。

想去哪里?跃问清和。

我想等人。她木木地开口。

清和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她想着,那个教会她如何爱一个人的人,曾经确确实实出现在她的生命里。然后又这样消失不见了,也许他总会回来,回来找她,教会她更多的事。或者就此一别两宽,等着爱他的心,一点点枯萎死亡。

她以为自己会哭的,可是并没有。

跃带清和去吃她最喜欢的火锅,还是能在言语之间轻而易举地逗地她没心没肺的笑。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心是怎样疼痛的。

从某个角度来说,经历太多,活太通透,不见得是一件好事,一旦没有什么是看不开放不下的,就时常会感受不到悲喜。

人前春和景明,而内心,说好听点是平静,平静的根源却是千疮百孔。

她想,自己有跃这样的朋友真好,永远能在自己最无助痛苦的时候出现。她有气无力的趴在桌子上,觉得自己像一条上了岸的鱼,窒息干涸。

酒吧门口的桌子被长年累月熏出很浓重的烟味,于是清和只好靠在跃肩膀上看着漆黑的天空发呆。

一滴雨水寂寞的落在她的脸上。

跃说,下雨了,我们走吧。

清和说,我想再坐一会儿。

原来等人是会上瘾的。因为等着等着会发现,如果不等了,不是放弃了对方,而是背叛了自己。

四、未央歌

可是感情会挣扎

没有别的办法

它劝你不如退下

“请把你的心给我,与我为伍,这个世界太残酷了,我有些害怕。”

人太年轻的时候,缺少阅历和智慧,不懂珍惜,误以为遇到的只是一份普普通通的感情,以为凭借自己的魅力,将来会有很多个这样的人。

确实也是如此。当一个人具备很多优点时,也会吸引来很多异性的喜欢。但是,一份相识于微时,恒久的爱和安全感归宿感,在这个人人都忙着爱自己的年代,依旧是很稀罕的。

当人见过真正的爱后,就无法再劝自己去接受权衡、虚荣、交换、利用、计算的爱了。

第二天,清和和跃在车站告别。跃说,回去以后好好生活,以后不准再这样跑回来了。

清和笑着说好。她终于精疲力竭,放下曦了。

包括那个挂件,以前怎么吵架或者闹分手她都舍不得扔的那个情侣挂件,也一起被留在了回上海的那列动车上。

窗外的雨水斜着打在玻璃车窗上,清和突然觉得那个小挂件很可怜,孤零零的,被遗弃在那里。就像她和曦无法挽回的爱情一样。

她走出地铁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某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回他和曦在一起的第一天。

清和问曦,那我们要不要在一起?

曦坚定地回说,要我说就是在一起。

清和笑了,说,好。

风一直在吹,雨一直在下,像世界在她身上用尽修辞手法。先拟要走的人,再喻将谢的花。最后铺垫好痛苦磨难,才好生动化。

很多年后,清和还会记得从杭州出差回来的时候,路痴的她站在地铁口一脸迷茫,曦脖子上挂着降噪耳机,站在她身后和她说着话。

只是,那时候的清和一点都不知道,有一天她会爱上曦。

一生只爱一次的人是肤浅的,人们把那叫做忠贞不渝,可清和却觉得那只是因为习惯性懒惰或是缺乏想象力。

所谓忠贞不渝的爱,无非是在漫长的人生中,一次次重新爱上对方。

跃研究生毕业,过一阵子便要去上海工作了。他对未来的计划趋于明晰,侃侃而谈,即便这次再没有她。但清和由衷的为跃感到高兴,由始至终,她都希望自己在乎的朋友们都能得到幸福。

外面似乎有了雨声。清和对着电脑。她的心里一片空白。

她其实很敏感, 感觉到跃的有所保留和转变。

那一刻心里有场海啸,可是她只是不动声色地,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她对他诉说过她的过往。她的恋爱。她的家庭。她内心所有的阴暗和光明。也许不会再有人像他那样的了解她。

跃是清和喜欢的人,这种喜欢不仅限于友情,但又无法归类为爱情。总归是很特别的存在,所以清和希望自己在他心里也可以是独一无二无法取代的那个,能够彼此推心置腹。

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也要无可避免的渐行渐远了吗?

她觉得把自己的整个心灵都给了一个人,这个人却把它当作纽扣上的一朵花,只供夏天一日之用。她在心里赌气的想,再也不要和他做朋友了。

清和总是自欺欺人认为想,至少是自己先离开的,是自己先不要别人的。

她从没有意识到的是,在这样想的时候,就已经下意识地把跃当成了自己的私有物,所以如果他会很在意其他女生时,心理上会有落差。

可与此同时,她也确实没有任何吃醋的立场。

清和没有吃过任何人的醋,并不是因为她心大,或者豁达到对此看的开。相反,她对待感情向来锱铢必较。

只是,凡是人总有取舍。取了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舍弃了另一样,是每个人选择的自由。若是因为没有被选择就心生怨恨,那这世间,岂不是有太多不可原谅之处。

毕竟谁也没有责任要以谁为先,以谁为重。无论如何希望也不能强求。人都会变,没有谁可以完完全全了解另外一个人。有些事情只是发现和没发现,说破与没说破的区别。

精神洁癖强到极致的表现就是不会随便的就对一个人抱有感情,更不会随便的对一段感情期待未来。

能陪我出来走走吗?发生了一些事情。跃在网上问她。

清和虽然还在生气,好奇心却战胜了一切。

我爸爸去世了。见面时他说。

明明是轻描淡写的语气,清和还是听出他刻意压抑住的哭腔。

……是因为什么?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车祸。

清和还记得之前她和跃见面时,他神色笃定意气风发规划着未来的样子。还有关于他父母的,有那么多的希冀还没来得及实现就夭折了。

清和越长大越不知道,在心里很寂寥的时候,该把自己打开还是合拢,该把心上的风口填满还是任旷远的风吹来,直到它自己停下?好像什么都做过,有时候因为打开而经历更深的幻灭,有时候因为彻底关上门把自己封得密不透风,有被风吹得乱糟糟,也有心里空荡荡。

她的内心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伤。与此同时,也更深刻地觉察到成年人的世界的残酷和现实,没有人愿意无缘无故提供帮助,却有那么多责任要承担。

她想,跃也会有变化吧。毕竟不变的话,如何靠自己去适应这个社会呢?

只是,知道归知道,她还是觉得难过。

她和跃趴在商场的栏杆上,俯瞰人来人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心里充满着悲伤迷茫和不安。

那一刻他们像是共同站立在宿命的掌心中。

是两颗无知而安静的棋子。

一盘被操纵的棋局,棋子是不该有任何怨言的。

寒假的时候,清和在老家过年,走在外面偶遇了一只幼小的狗。小动物总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可以打动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她喂东西给小狗吃,它很乖的摇着尾巴低头在吃,清和把狗狗的照片发给跃看。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可以和跃一起养一只狗。然后她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吃惊。

他们在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反正我也不想活很久。清和满不在乎的说着。她觉得,一个人的消失,不是物理意义的消失,而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记得和在乎她的人也不在了。

宇宙万物的意义也从来不在于长久,而在于精彩与否。

两个人在一起多久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在对方的心里,有些人在一起一辈子,却同床异梦;有些人哪怕在一起一天,却在心里待了一辈子。

清和不知道人生什么时候就是尽头。所以,一定要早点开始,走她自己想走的路。

你这个人啊。跃无奈说道。

她就是这样的漫不经心,独立特行,天马行空。不想痛。也懒得恨。

所有别人看到的坚强,都是清和在掩饰自己的脆弱迷茫无助;所有别人眼中的美好,也是她徘徊在自卑、自傲、焦虑、渴望被认可的灵魂的粉饰。

跃是为数不多的,见识过她病态残破的内核后,依然没有把她当怪物,不以为意的逗她笑,无欲无求帮助过她的人。

五、自由海

镜子里的人说假话

违心的样子你决定了吗

装聋或者作哑 要不我先说话

“我这一生,活的肆意又任性。却始终学不会如何巧妙地游移灾难以及如何安度一生。有人说我是为爱而活的人,这大概是我一生当中听过的最好和最坏的话。”

冬天的风总是那样凛冽,清和一直都很怕冷。她突然很想很想吃火锅,热气扑腾的锅里有她最爱的涮羊肉和牛肉。

而她惊觉幻想里最深刻的却是对面坐着的跃。

想来,她想的应该是他。

清和从前听说,人体就是一片微观的海洋,元素、盐度、循环和涌动。白日遇到他就成潮,夜里看见他就是汐,有欲念,也虔诚,有时裹挟着大量的无益的生命力,有时却只敢微微晃动只为衬托风的声音。

她对海水有着莫名的情愫。

面对大海,没有了人世间的喧嚣,仿佛来到时间的尽头。深深浅浅的心事与呼之欲出的思念,都可以永远埋葬在这片海里。

清和想,人们每一次爱上一个人,都是一次返祖,变得流动,变得纷然,渴望触碰融合。

人们总说,海的痕迹无处可寻。可是你知道吗?爱你时我心里有一片海。

清和提前从老家回到市区见跃。时隔一年,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

除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地开心轻松了,这是微妙不易察觉的变化。

他牵着她走路,即便是在寒冬里也很暖和,清和懒散的把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他们去看了新上映的喜剧电影。出电影院的那一刹那,她鬼使神差地踮起脚抱住他。这是时隔七年的一个拥抱,跃愣了一下,其实连清和自己都感到意外。

真正的感情压抑不了的。别讲卑微的暗恋,似是而非的暧昧,友达以上恋人未满这种话。嘴巴堵住了眼睛会泄漏 ,眼睛闭上了心跳会泄漏 ,心跳掩饰住了,小动作会露出马脚。

大抵表达不出来的,都是不够喜欢,不够爱。身体的反应是最诚实的,喜欢一个人便想要被拥抱,不喜欢便全身每个细胞都在抵触,接受便能牵手,拒绝便连看见都不舒服。

有时候清和不可抑制地想,异地恋真是个反人类的存在,交谈一万句比不上一个拥抱,能够细细感受一个人的温度和心跳,不必多言。 人和人之间那种微弱但不间断的电流可以缓缓地把内心蓄满,储藏起来,用以抵抗所有没有见面的时间。

人活一世得藏了多少委屈?清和觉得每个人都像一朵积雨云,每多感到一丝酸楚,就更沉甸甸一分,惶惶不可终日的悬在空中。只有在被拥抱的时候,短暂地下过一阵的雨,落下一些积藏已久的发酸的心事。

你多高呀?她没话找话。

穿上鞋大概180左右吧。他说。

不过,又有几个人真正深刻了解自己的行为动机呢?只有浅薄的人才了解自己。

有的事情就是因为没有前因后果,所以格外浪漫。

像是走在路上,突然落在肩膀上的花。

他们吃完饭坐在车里,清和有些无聊的撕开饼干吃,觉得不好吃就递给给跃了。他习惯性接过去吃。

她有一刹那的恍惚,觉得他们像是老夫老妻一样的默契。

人的心本身还是很诚实的,到了一定年龄,就不想再去费时间精力熟悉新的人,还是愿意和那些相处起来最自在、舒服的朋友爱人一起,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再拗口、晦涩,或者再词不达意,都可以。

对了,专门给你带的,出差地方的特产糕点。跃一边把盒子放进小初的包里,一边说,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喜欢的话下次再带给你……

我不喜欢吃这个。她一如既往的直接诚实。

是黑凤梨。跃有些突兀地说了一句。清和愣了一下,在一秒了跃的意思,她后悔于自己之前的直接。却又下意识地选择了装聋作哑。

清和一向是碰到爱吃的好玩的就会一直吃,一直玩,直到腻为止。她知道自己是一个多变的人。碰到喜欢的人,也是这样。

如果是一个比较吸引她的人,她会主动,会以在一起为目的,越快越好,越激烈越好,并不在乎结果,更不担心未来。

但如果遇到一个特别喜欢的人,真的动心了,反而会克制,甚至是抗拒。

清和可以为爱奋不顾身。可是,爱仿佛只是那一刹那的感觉。

她既害怕自己突然情绪来了,决定离开这个人;又害怕太走心变得不像自己而吓到对方;更害怕如果自己没有表现得很热情,会让对方误以为自己没意思从而错失机会。

也许人和人最好的关系就是朋友,这样就可以一直温柔相待。靠的太近是原罪,难免擦枪走火造成伤害。

不会有开始。也就不会有结束。

他们去看了《花束般的恋爱》,这是一部号称很多情侣看完会选择分手的电影,也因此勾起了清和的好奇心。

没有哗众取宠的狗血情节,有的只是两个孤单的灵魂,在相遇时彼此带来的震撼感动下,相恋同居,却依旧无法抵挡岁月漫长。他们在成长过程中无法保持步调一致,他不再是当初可以和她灵魂共鸣的少年,最终无可避免的渐行渐远。

两个人的孤独比一个人的寂寞更甚。

原来结婚和分手,都可以是爱情的终点。

清和想,爱情就是这样美好而又徒劳的东西。人们却总是趋之若鹜。

据说,在热恋持续3至6个月之后,人体内的“恋爱激素”苯乙胺分泌水平只有热恋期间峰值的1/4左右。这是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如果长期大量分泌苯乙胺,对身体是有害的。

爱情被解释为化学反应时,感情变质成了理所当然,可唯爱情由奢入俭难。

如果世界上有反方向的钟多好?人就可以倒着活,第一步就是死亡,然后把它抛在脑后。在敬老院睁开眼,一天比一天感觉好,直到太健康被踢出去。开始领养老金,然后开始工作。40年后,够年轻了,和那个熟悉的人,从分手开始,越来越恩爱,直到第一次见面,相视一笑然后各自转头。

整部影片无聊到有些乏善可陈,结尾的部分却意外地打动了清和:男女主久别重逢的那天再次下起了雨,一如六年前他们相遇的那个雨天。他们各自在温暖的家中回忆起曾经的爱人,脸上都挂着浅浅的微笑。

即使不见面,不说话,没有任何联系。知道自己的心里总会留个位置,安安稳稳的放着一个人。已不是恋人,亦不是朋友。但是习惯的想起,只是希望一切安好。有些人,止于唇齿,掩于岁月,也许这就是爱情最好的回属。

可能人并没有失去过什么,而是这些东西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在于人们的身体里。只是原来是鲜亮的甜蜜的,现在褪色了,苦意弥漫。人享有过它们完整的有生气的一面,也要接受那已经破碎的、发黄枯萎的一面。

于是世界在这样一个温柔的角度里被切割,只剩下连绵不绝的雨声,像海浪一样覆盖整个城市。

清和觉得冷,抬起手放在他的脸上想取暖,但是好像也不暖和,于是索性放下了,下一秒却被他握在手里,暖和了许多。她满意地抱住他。她把脸埋在他衣服里,感受他的气息和心跳,像个树袋熊一样赖在他身上,踏实而安心。

这次他很自然地回抱她,清和听到他心脏强烈而又快速跳动的声音,让她想起来七年前的那个道别的夜晚。

跃摸了摸她的头,像是对一个孩童。清和一直很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头和头发,可这次她却觉得很舒服,他的手仿佛有种魔力,能让她感觉安全。

是不是困了?跃问清和。

她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清和已经很久未试过这么接近一个人了,虽然她知道道别在即,不久自己就会下车。

可是,这一分钟,她觉得好暖。

有时候瞬间及永恒。失控的喜欢好过没在一起的遗憾。人生有太多的来不及,那是一种本可以去拥有却与它失之交臂的无奈。

连小朋友都知道,我喜欢你,我就要和你玩。我喜欢你,我就要和你做同桌。我喜欢你,我就会对你好。这是一种专属的、霸道的感觉。压抑自己的喜欢才是最让人窒息的,比世上所有压抑的事都难熬。

清和想,如果她喜欢一个人呢,就从第一眼到最后一眼,把这个人爱够,把感觉用光。毕竟,只要爱过都会留下痕迹。

于是她把自己消融,换他们短暂相遇。

和你一起看发光的海可以吗?

陪你吹着晚风听夏夜的蝉鸣可以吗?

与你讲无关紧要的琐事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可以吗?

清和想和跃去很多的地方,希望行程没有终点,然后能一起逃亡在温暖阳光里。

就算,他们都是小怪兽,有一天会被正义的奥特曼杀死。在分别来临之前,她还是想跟他手牵手,看夕阳余晖,看潮起潮落,看鸟起惊飞,一起面对这个被蛇群守护的危险世界。

春天的城市,马路两旁也有缠绵的红叶李花树。一串串粉白的花朵簇拥在一起,风吹过时,就有无数柔软细碎的花瓣旋转着飘落,粘在车窗玻璃上。

像很多行残缺的雨滴。

清和和跃走在环城马路上,是多年前她和曦分开时跃带她走过的路。

如今故地重游,她讶异于曾经刻骨铭心的感情,曾在身体里汹涌过的种种情绪,现在竟如潮水涨落,悄无声息地磨灭了痕迹。一切犹如隔岸观火,回忆像被琥珀包裹,变得陌生难续。

跃问清和,你什么时候出国?

她说,订的3月15日的机票。你呢?什么时候去香港?

那我就订在3月15日以后好了。你以后来香港找我,带你吃好吃的,你只用带张嘴就行了。他说。

清和不置可否地在心里想,年少的约定总是这样美好却难以为继,三五年之后,她会去哪里?那里还会不会有他?她一无所知。连自己的未来都无法确定的人,又怎样去抓住别人的未来呢?

也许那时他已经有了稳定工作,然后有了新的生活,直到在那里遇到一个心仪且契合的女子,买了一枚戒指和她订下了誓盟。

小时候觉得操场很大,时间很慢。长大之后时间和人都和脱缰了一样往前飞奔。世界那么大,不是每一个地方都可以再去一次,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再见一面。

曾经清和很讨厌吃竹荪,因为它自带一种奇异的香味,她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愿意吃竹荪的。长大后却变得很喜欢吃竹荪,同样是因为那股香。

她想,自己没错竹荪也没错。错的是那自以为是的一辈子。

也许人的细胞真的隔七年就彻底更新一次,变成另外一个人。

永远不变的,也许只有变化本身罢。

登机的时候,夜色已经弥漫了整片旷野。清和坐在靠窗的位置,明亮的机舱衬托出窗外漆黑的天空,模糊映照出她寂寥的脸。

夜航的感觉有微微的晕眩,好像一次梦中的旅行。

突然地,她想起某个在南方八月潮湿的夜晚,跃送她回家的路上,他们偶遇路边停着一辆房车。跃说以后要买这样的车,带她一起环游世界。

那时清和开心地笑了。毫不犹豫地说,好,我们一起去浪迹天涯。

清和屏住呼吸,倾听飞机在跑道上加速的呼啸,然后在全力的疾驰中,突然跃上天空,倾斜着往上爬升。她一直热爱飞机起飞这一刻,因为可以飞到遥远的地方去,获得短暂的自由。

她终于可以在心里轻轻地说,再见。

我们仓促交错,尾声潮落,致敬这场遇见。

六、烟火夜

我们的流浪到这刚刚好

趁我们还没到 天涯海角

我也不是非要去那座城堡

“或许有一天,偶然你走在路上,行人一个接一个,你在谁的身上认出我。”

近几日最好的时刻是躺在床上,厚重窗帘留一个缝隙,凌晨四五点醒过来,天地间很宁静,风有些凉吹的眼睛惺忪睁开,半梦半醒间看到飞机从树林后缓缓飞过去,像是鲸鱼游在深海一样,意味着此时此刻,是莫奈的画,有呼吸,不问来龙去脉。

但是你孤独。颂在网络上对她说。他知道说出这句话很傻。但他希望能听到她的真心话。

清和反问,这世上有人不孤独吗?

说起来清和真的是很矛盾的人。她确实喜欢独处和自由。

但是一直以来,又真的很渴望有个人能陪自己一路走下去。理解她的固执和敏感,她的自由和孤独,她的任性和后悔,她的自大和自卑。

然后她知道这个世界上可能只有他一个,能让自己这么离不开的人,她怎么会离开他。

清和第一次来到这个南半球的陌生国度,就是一个下雨天。

天空是灰青色,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应该是刚下过一场雨,隐约能闻到空气中夹杂的泥土和青草的潮湿气息。出租车司机热情的和她交流着,她不是一个健谈的人,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看着窗外的风景发呆。

司机用英语和她说,看到前面大片的乌云了吗?马上又要下大雨了。果不其然,开始下起倾盆大雨。撕心裂肺没完没了,好像天空漏了一个洞。

到了住的地方时雨依旧没停。司机好心的冒着雨,帮她将两个23kg的行李箱搬到门口。

晚上清和一个人躺在寝室的床上,床头有一片很大的落地窗,可以看见天上挂着很亮的星星在闪烁。屋里一片寂静,内心也很安静。

她安静地听着窗外面的声响。

只有风空荡荡地,很急地从远方吹过来,猎猎作响。离了雨声相伴,在安静的背景里显得有些突兀。

清和突然觉得,风应该一直是很孤寂。

这是一个色彩妍丽的城市,有着浓墨重彩的落日晚霞,和绀蓝色的将夜未夜码头,对岸的灯火像破碎的暗金撒在海面上。

夜晚的街道,华灯初上。好像很喧闹,又好像沉到海底的感觉,找不到来路归途。

这是一个模糊的场景,像一个布景。搭的很美,却不见该出场的人。清和感觉自己是黑暗戏院里的一个观众。等着一场戏上演。最后却发现自己弄错了时间,只剩下等待。

她听到人群的欢呼。夜空中爆满艳丽灿烂的烟花。

刹那间,黑暗沉寂的夜空,获得了新生。又在下一瞬间归于沉寂。

清和想起《百年孤独》里说的,生命中曾拥有过的所有灿烂,终究都需要用寂寞偿还。

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复原,唯有孤独永恒。

他开车带她去海边,清和第一次看见黑色的海。在无边的夜色里,海浪不厌其烦地拍打在岸边的岩石上。恢宏又寂寥。

风很大,她还没来得及察觉到冷,就已经被冻得哆嗦。

颂有些嘲笑她的反应迟钝。

清和突然感觉到一直以来的委屈。

她只有四根刺,抵御这个充满未知和危险的世界。没有任何先验的经验,不懂得爱与被爱。

对颂来说,喜欢就可以。对清和而言,合适最重要。

不信,我们一定要在一起。他想抚摸她的头发。被她躲闪开。

可我已经不想和命运对抗了。她说。

颂真人和照片的感觉不太一样。第一次见面时,他站在马路的对面,阳光刺眼,明晃晃的光落在他脸上。

清和有一种时空错位的恍惚。

像极了七年前她记忆里的牧,故意逗着她满球场的跑着去接球。那是一个明媚的午后,阳光透过玻璃如水一般照进整个空旷的体育馆,少年脸上得意的笑容,干净的如同孩童。让她不禁微微失了神。

那是她第一次爱的人。在十八岁少年时。

她向颂走过去。他看着她笑起来,像灼灼开放的花朵三千。

他送她的白色郁金香。

纯洁的爱情。逝去的爱情。

她不知道他是否知道它的花语,还是一切只是一语成谶的巧合。

清和的朋友曾经问过她的梦想。她说自己的梦想是,要么去环球旅行,要么当贤妻良母。

尽管她的灵魂像风一样抓不住。但骨子里却是很传统的女人。

婚姻并不是救赎,也许是另一个火坑,这未必能让你感到安全。朋友说。

我现在的感觉更不安全。清和说。

她结束了谈话。一个人坐在黑暗里。

人无法感到安全的时候,就容易陷入烦扰,因为没有兜底去免除对未知事物的忧惧。

学业的压力很大,课时安排的太紧,作业和考试一个接着一个。清和的焦虑日复一日。看到自己又开始脱发。在卫生间的地板上,黑色的头发,海藻一样纠缠在一起。她蹲在地上发呆。发现自己的心一片死寂。

她的生活始终残缺,这种孤独带着童年阴影的寒冷。感觉到心空荡荡的,她有预感自己的暴食症会复发。在这一刻无助的情绪达到鼎峰。

清和想,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如果再对爱情欢天喜地,执迷不悟,那才叫可怕。

也许应该很快的嫁人生子,拥有温暖而真实的羁绊。她想要睡觉的时候有个男人从背后抱着自己,捂热她冰冷的手脚。

只是她一直拿不出决心来交出自己。

我最喜欢下雨天的夜晚,在温暖的屋子里,听雨水的声音。清和说。

是的,就像我在等你的时候,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听着窗外的雨声。

颂问她,你和我结婚好吗?

她在那一刻突然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感情。清和惊觉自己一直在感情里,充当破坏者的角色。或许是她骨子里的自毁倾向;也或许是颂没有用她的方式来爱她。

她不以为然地笑,你不会这么想不开要英年早婚吧。

在清和的认知里,男人和女人的时区从来都不一样,男人三十岁结婚都不迟。何况他的五官是多情的线条,嘴唇就像天生用来接吻和恋爱的。

清和把青春给了爱情,可她没有第二次青春了。

站在十字路口,再不走,就没有机会了。

跃来机场接她,她没想过这么快他们能再见。清和去过很多国家和城市,却从未去过香港,对于这个海港城市的了解,都仅限于她喜欢的tvb剧。

他目不转睛地看她,带有侵略性的目光,让她下意识想躲藏。

清和感到有些无所适从,好像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在她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其实早已不是她记忆里的少年,不说话的时候,甚至有一种无形的威压,严肃而稳重。

他看着她笑起来,语调欢快轻松,清和才短暂的松了一口气。跃带她去剪头发,在一旁等着,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等她终于剪好了头发,跃就迫不及待的带她去城市四处闲逛。

不知不觉就已经是在夏日的尾声和余韵里了,天气闷热。

可是清和还是很喜欢夏天,比如在充满冷空气的房间,蜷进被子里,被一种重量压得沉甸甸的感觉。还有傍晚有风的时刻,海港城总有一些水汽弥漫,远处的桥朦胧地隐在了氤氲之中,很沉静的雾蓝色的天一点点沉下来,然后一倏,路灯把画面下沿点亮开了。

一朝一夕,仿佛可以绵延至一生一世那么漫长。

跃把剥好的柚子递给她,某些时刻,清和觉得他们之间的默契仿佛已经是一种身体记忆了。好像只要他在身边,就不会再感到焦躁不安。他们几乎见证了彼此成长的过程。

这样想着,她突然从心底感到快乐,步伐都轻快了起来。

你这么开心?跃不解问她。

是啊。她的笑意弥漫到嘴角。

他们坐在叮叮车上,木制老旧的车窗,风送来适如其分的凉爽,捕捉落叶被卷起的时刻,听车辗过光阴的声音。

亲密关系还是非常重要,人还是要牵手,要拥抱,要感受温情的眼泪,要共享某一刻听到的雨声。

其实她也有无数次偷偷想过,也许他们能一直在一起呢。

时光不老,繁花落幕,我陪你落日流年。

七、无尽夏

天空有些暗了暗的刚刚好

我难过的样子就没人看到

你别太在意我身上的记号

“你落寞的眼眸里倒映出万家灯火,我知道其中没有一盏真正属于你我。白日梦才值得你我深陷。就在一次次日升月落里,再爱一次人间。”

世界毁灭是否会在一瞬间。清和时常想。生命只是一场幻觉。

她在寒夜的冷风里行走。四周是喧嚣的陌生的人群。她忽然觉得这个所谓真实的世界,其实和梦境一样,光怪陆离。

她想亲吻一个相爱的男人。想紧紧地拥抱他。在他耳边告诉他她爱他。告诉他她这一路流浪的苍凉和孤独,无助与迷茫,只为了追寻着他隐约的诺言。

海港城的顶楼有一个很大的露天台阶,一级一级已经坐了许多人,眼前的景象像是在电影院,大家安静的等待着落日。

清和和浩找了最高一级的台阶坐下,他递给她纸巾的时刻,清和有一种时空逆转的错觉,好像这么多年的时间都凭空消失了,他们还是在高中的平常的某一天。他还是会默默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

某一刻她感到暗自庆幸,即便分散走多年,即便在完全不一样的方向上,即便因为不再在一处、不再是同一种处境而相互暂时道别,但故人重逢的时候,基调还是近似的,再久也能有相贺,觉得对方依旧是很好的人。

人所能稳固地拥有的友谊其实并不多,好像经过很多的层层互认,用很多共同经历的事铺陈一部分相似的基调,发自内心地欣赏这个人,慢慢生长出信任,才彼此在彼此的生活里站稳。因此,即使在很不同的人生轨迹上,也能相互支撑,能够懂得对方的叙事。

甚至浩一如既往的成熟稳重里多了一份从前没有的悠然自在。看得出来他在香港过得挺开心。

清和想起了跃,这次的他变得更阴郁了,就算他没有说,或者在笑着,清和也能感觉到。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是会注意到跃不由自主的小动作背后的隐晦心事,会透过很多很多年的叠影,看到他某一刻的形单影只。可是她无能为力。

她突然觉得很疲惫,像在真空里,有很多的话无从说起。

世界如此残酷且荒缪,像一个巨大的牢笼,人献祭多少灵魂,就换取多少钱财,再用它来买自由买快活买舒适。

其实人生在世,有什么东西曾经真的属于自己过吗?

所有东西都有时效,就连保鲜膜都会过期。

人们生活在巨大的骗局中,总是在作茧自缚,画地为牢。

天空暗的刚刚好,靠近地平线的地方有橘粉色的云霞。山野万物都被镀上救赎的微光,如同电影里空落落的长镜头。

清和的心在一刹那间突然空了。她的眼底闪过悲凉。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了。

一直以来她都很害怕这种没有先兆,却能让她惶惶无终的感觉。

清和的耳朵又开始发炎,连带着嗓子都开始痛了。浩给她带了罗红霉素,说这药会苦。清和和着水吞下去,苦涩果然瞬间蔓延了整个口腔。

她皱了皱眉,又漫不经心的笑说,真的好苦啊,你要不要也来一颗?

他笑着说,我又没有生病。

那有当无的吃了也没事啊。

是药三分毒。

清和安静下来,她想,爱情就像大病一场,对自己而言,既是止痛的药,也是慢性的毒。

清和天性里偏爱事物破碎感的因子,就像艺术家追求残缺的美,偶尔脑海里会冒出疯狂到不可思议的念头。比如渡边淳一的《失乐园》里男女主殉情,将时间停滞在极乐的那一刻。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爱情悲观主义者。向往一切美好,愿意等待一朵花的绽放,却又总是抑制不住地想到它未来将枯萎溃烂的一幕。也总觉得,它从来不是为她开的,她只是恰巧途径。

换一个人也是如此,她并不特别。

究竟用什么证明相爱?牵手,接吻,还是彼此的温度。

晚上跃牵着她在昏暗的路灯下向前走。路上碰到他的熟人,他和熟人说清和是他的女朋友。她的脸几乎要烧起来。

蒹葭是诗经里的蒹葭,星光是几亿年前的星光。所有意象都太遥远,不够遮掩她近在咫尺的慌张。

陷入爱里的人想要藏拙,却总是适得其反。

他们安静的穿过人声鼎沸的热闹,月光开始在人间流浪。那一条似乎走不尽的夜路。他们只能不断地走下去。疲惫的,快乐的。

路过古老的建筑,看着岁月留下的痕迹。恍如隔世的感觉。又像梦中的场景。让人突然感到荒凉,忍不住潸然泪下。

清和想,她的灵魂,一定已经在这世上失落地游荡好几世了。

他带她去了太平山山顶,坐在公交车专线上,盘山公路让人晕眩,清和闭着眼睛头靠在他肩膀上,却又忍不住被眼前的灯火阑珊壮观景象所吸引。城市的灯亮起来,像是一条条发光的河流。

她忽然在月色里失语,所有心事都落空。清和发觉月亮不是在天边而是在自己心里。夜晚的山风带着微微潮湿,吹在身上很冷,她往跃的身上靠了靠。

他突然有预感,她会离开他。他叫她的名字。

我在。我在这里。她抬起头看着他。

他说,你真的不会走了吗。

她对他微笑着点头。她的眼睛漆黑明亮。那时他闭上眼睛前看到的最后的一刻。

他一直到中午才醒过来。

房间里是寂静的。中午明亮的阳光从窗户洒进来。

一切和每一天的开始一样。

但是她不在了。

她始终是要走的。她只是想到自己身边来休息一下。他留不住她。他在心里这样想。

但是他想起她的眼泪。她的疼痛。她别扭地向他企求过自尊和诺言。

她是一个没有任何安全感的人。但是他知道她无声的希望过了。其实他也一样。

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想要跃多和她说些话,有趣的无趣的天马行空的;总想着自己应该对他更好一些;总想着和他一起去更多的地方,留下更多开心的记忆……但是很多事情也许并没有以后了。

或许事与愿违才是常态吧。到最后在对方生命中消失的一点痕迹都没有。

就像从没有出现过一样。

清和读过很多书,看了很多电影和电视剧,见了很多人,去过很多地方。她愈发觉得,缘分这个东西真的很难琢磨。运气好的话,就是天长地久,要差那么一点,就是爱而不得,或缘尽则散。而大部分人的缘分,似乎都是后两者。

它能让两个原本陌生的人相遇,并互生好感,却又在中间设置重重障碍,告诉人们只能止步于此。就算是知晓彼此心意,也不得不将情感压抑在心里,克制住冲动和欲望。

又或者是能顺利成为一对相爱的恋人,让彼此沉浸在甜蜜之中,享受所有来自于恋爱的幸福感。可正当人以为能永远在一起的时候,缘分又偏偏往反方向走,让原本亲密的关系倒退回最初的陌生状态,甚至连再次见面的机会都不给。

虽然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复杂又微妙,聚散离合也是常态,但一想到只能止步于此,那些遗憾和无奈,终究是心头的意难平。

她的那些情深义重,掩饰在早已斑驳的旧时光里。

爱不会消失,爱只会被遗忘。

人也许只能靠分开后的痛觉来分辨爱意的深浅。

好像很多人都逃不过中途散场。

压抑的思念像是一种慢性毒药,每当她想起他一次,难过的隐痛就多一分。胸腔里像有人捅了把钝器,又狠厉的往外抽。她却还要故作镇定的说没关系。

她原以为岁月已暮,人世荒凉,忽而春色入梦,海棠花开。只是每一次,他们相遇的时候就已经开启了离别的倒计时。

她最终没有拥抱他,也没能留住这场无尽夏。

就算城市狭隘,就算地球拥挤,也难免君南北而我东西。

好像他们不在一起,才是天经地义。

晚来一场凉夜细雨,清和再一次梦见他。梦里跃问她,你呢?你以后想做什么?

他总是这样问她。

我以后和你一起。 她轻轻笑着回答。唯一一次坦然得,毫无顾忌地说出心之所向。

一起逃跑吧,在日落大道之后,在夜幕降临之前。和他一起。

于是他们相爱,手心湿的像海。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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