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归落雁后,举目望星辰
今天打电话回去,爸爸说爷爷的病情已经完全稳定,吃了米饭,自己下地走了路,还独立上了茅厕;并让爷爷也接了我的电话,他老人家果然声音已宏亮许多,在线的那一头,还叠叠叮嘱我们也要注意身体。
挂了电话,抬头看向蔚蓝如洗不动声色的天空,听着马路边上嘈杂如常的人来车往,仲夏不疾不徐的微风,轻轻拂过篮球场边昏然欲静的香樟叶。好像死神,从未来过。
“四五岁时,跟着爷爷奶奶去外地谋生过。爷爷打铁,也帮别人编织竹椅。在打完铁做完手工活的黄昏,就愉快的喝酒吃肉,他的老伙计们聚拢来说着方言押韵接龙,戏谑聊天;整个小铁铺,都是柔亮而热闹的焰火,偶尔有爆裂的小火花,欢快的拍哒闪过。
小孩第一次出远门,记忆会留下很多金色的光圈。记得那时住处旁边有一条安静奔腾的小河,也有一道复古的拱桥,还有一个彪悍的小女孩,每天都会来找我玩。到了晚上,爷爷会高兴的边喝酒边拉二胡,奶奶在众人打拍子的酣畅里,边抽烟边昂着头,骄傲的唱歌。
长大后,做为大孙女的我外出求学,越走越远,偶尔在家的时光,也是有书作伴或随友游玩;有时听听妈妈与婶婶争老人宠的唠叨,看看围绕他们膝头的其他孙儿孙女,觉得一度对他们的依恋淡薄;而他们二老彼此和谐相伴,爷爷规律劳作,奶奶寻友打牌, 对晚辈平等分爱, 偶有病痛伤心事,并无衰败卧床头。他们对晚辈的需求度并不高,反而默默发挥余热,为偶尔归家的我们提供安宁一角。
中秋节回去和爷爷聊天,爷爷说他已经78岁了。彼时家中麻将嘈杂,怪喝声乱,转头看不再爱染黑头发不常唱歌不再吸烟的奶奶微笑端坐一旁,只觉心中酸涩难忍。
人生七十古来稀。爱你丰盛的曾经,爱你謩年的平实。爷爷,生日快乐。请一定一定要继续健康长寿。在平淡岁月里,继续做我的耀眼星辰。”
深夜里翻出去年秋天写给爷爷的告白,或许是因为在与他老人家并肩与死神狭路相逢的时候滋生了新的勇气,又或者是在办公室崩溃的提前痛哭已经冲刷掉许多悲伤的离愁,还或许是紧锣密鼓击退阎罗来兵打了胜仗暂舒一口气,于是在心知这颗星辰已闪烁式微的清凉空气里,没有一泻千里的泪飞顿做倾盆雨,反倒生出一股狂风当歌、倾海洗苍茫的倔气和不甘。
《西藏生死书》说过:我们是一个没有死亡准备的民族。的确如此。
七年前直面一桩好友意外离世悲剧的时候,对于周边亲近之人的遽然离去,彼时虽已褪尽少年时面对死亡宛若站在深渊边的自发恐惧,但却难以承受晴天霹雳的震惊和茫茫万里心痛难忍的悲伤,独自蹲在老家的二楼后坪,对着沉默不语的连绵青山和萧瑟无声的连片稻田,哭到干呕颤抖。直到奶奶默默爬上楼来,陪在我身边半晌后叹了口气,轻轻说了声:傻孩子,是不是等我们走的时候你都不会这么伤心……那一瞬间,汹涌窜至心田的大恸,仿佛一柄利剑咻的一声斩断了许多疯长疯爬的暗网,反而使我逐渐的冷静下来,止住了哭声。又经过许多春去秋来的漫长岁月,在年复一年麻木接受残酷事实的同时,自己也终究变成了一个不再七情上面的彻底的成年人。
而那时候一颗沁血的心,大概是因为瞬间接受了“生死有命”,才不再在苦海里抵命挣扎。
然而,当已近耄耋之年的爷爷,半睁着有些混浊的眼球,羸弱无力的躺在医院嘈杂的抢救室说着胡话的时候,生死由命,又变成了一句极为荒诞的混账话。在他最危险的时刻,奶奶就对子孙们说过:(事已至此)不会怪你们。而爷爷自己,即使是满嘴说着我在火车站我在家里的胡话,但看到五十多岁的儿子一次次涕泪交流时,也会回过神来淡然安慰他们说:反正每个人都要死的。
这样的乐天知命,豁达从容,反而更让人心如刀割。
他丰盛的曾经都已随着他们的时代轰轰烈烈远去:寒冬夜里泛起炙热红光的铁铺,如泣如诉走南闯北的乡村二胡,音容笑貌各不同的江湖豪友,蛙鸣聒噪相伴的繁星夜空里那些清凉的竹椅竹床,以及冰天雪地里痛饮下肚的大片肉与二锅头,伴随着岁月的长风与白发,悄然消失。
他謩年的平实,则一寸寸随无情光阴碌碌消耗:在狗叫鸡鸣中独自清扫院落的默默里,在拉着凄凉二胡一次又一次送别同龄人和旧友的平静里,在喧嚣夏夜陪着奶奶并排坐看戏曲频道咿咿呀呀的热闹里,在端着盛鱼骨头的破碗到各个幽暗房间寻找那只懒懒的胖猫的叠声呼唤里,在面对顽劣子孙无力教化的叹气和沉默里。
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每每念及他老人家在病榻上那些“我在家里,我已经回家了”的胡话,都想找个角落躲起来嚎啕大哭。为一个普通人毫不起眼却不怨不嗔的平凡一生,为看似寡淡平常却刻骨难舍的亲情,为曾经参与的那些感知与见证,为年少时以为不会落幕的盛大与永恒,为那些疏于陪伴却永不复返的潺潺时光。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每每看到这句话,都能瞬间泪奔。
人生的生死大事,我还是没有学会如爷爷般从容面对,还是只能继续默默虔诚祈祷,衷心希翼:爷爷,请一定一定要度过难关,继续健康长寿。在平淡岁月里,继续做我们的耀眼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