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飓光志] [渡誓] 第十六章 缠三圈

2021-05-21  本文已影响0人  Botanica

因为你们可以从中上一课。

——摘自《渡誓》序

达力拿跟前的石板上摆着一件传奇般的武器。这把剑出自上古的迷雾,据说在影时代就由神亲自打造,后来落入白衣刺客之手,又在飓风之巅的交战中被“飓风恩护者”卡拉丁夺得。

只是瞥上一眼,很难看出它跟一般的碎瑛刃有什么不同。剑身较小,堪堪五尺长,薄而典雅,如獠牙般弯曲,只在靠近剑柄的剑刃处刻有纹饰。

他将四枚用来照明的钻石布罗姆分别置于祭坛般的石板的边角。这间斗室的墙上没有岩层纹路,也没有画作,飓光仅仅照亮了他自己和那把陌生的瑛刃。不过后者还是有一个怪异之处:

上面没有宝石。

宝石能让持剑者与剑建立契约,通常安装在剑柄的尾端,偶尔也安装在剑柄与剑刃的交接处,第一次触碰时会闪光,标志着契约开始形成。连续一周剑不离身,剑就归主人所有,可随心跳遣走、唤回。

这把剑确实少了宝石,达力拿迟疑地伸手抚摸银剑,剑身手感温热,仿佛活物。

“这把剑摸上去不会发出惨叫。”

因为古代的光辉骑士背弃了誓言,飓风之父在他脑中说,他们抛下了一切发誓恪守的信条,灵体就此死亡,遗体化为瑛刃,一经触碰便会发出惨叫。而这把剑直接以荣誉的灵魂制成,随后作为誓言的印证交给了十令使,属于另一种类型,没有发出惨叫的心智。

“那碎瑛甲呢?”达力拿问。

也有关系,但不是一回事,飓风之父隆隆地说,你还没有念出所需的誓言,不能深入了解。

达力拿仍然手按荣刃:“可你不能背弃誓言,对吗?”

对。

“那我们的对手呢?仇恨催生了虚渡和虚灵,他能背弃誓言吗?”

不能,飓风之父回答,他远比我强大,然而上古阿多拿西的力量渗透并控制了他。仇恨的势力就如同压力、重力或时间的推移,无法破坏自身的法则。

达力拿轻敲荣刃,这是荣誉的一部分灵魂化成的金属形态。神的逝去给了他希望:如果荣誉已死,仇恨也有可能会死。

荣誉曾在幻象中交给达力拿一项大任:要挫败仇恨的企图,使他相信自己或为输家,于是指明一人担当代理斗士。仇恨经常吃尽苦头,因而他不会冒着再度失败的风险放过这一机会。以上便是我能给出的最佳忠告。

“我见过敌人的代理斗士。”达力拿说,“那是一个黑暗的人形,长着红眼,周身有九道影子。荣誉的建议到底有没有用?仇恨能心甘情愿地派出代理斗士和我决战吗?”

荣誉的建议自然有用,飓风之父回答,他已经说出口了。

“我想问的是,”达力拿说,“怎么会有用?仇恨凭什么会认可代理斗士的对决?这似乎是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而人的实力和意志又是这么次要的小事,不值得冒险。”

你的敌人并不像你,飓风之父隆隆地答道,若有所思,甚至……有些惧怕,他拥有感受,而且不会衰老。他怒不可遏,而且亘古不改。

正面的斗争也许会释放出足以伤害他的力量,这不是没有先例,而且那些伤口不会愈合。选出代理斗士却遭到失败,消耗的只是他的时间,而他有的是时间。他仍然不会轻易同意,但也有可能会同意。只要抓准时机,通过合理的方式给他选择,就能将他束缚起来。

“这样我们就赢了……”

时间,飓风之父说,对他来说不过是废物,对人类来说却是最珍贵的宝物。

达力拿从石板上轻轻拿起荣刃。墙边的地上有一道两尺宽的凹槽,这类奇怪的坑洞、廊道和暗角在塔城很多见,可能是排污系统的一部分,从边缘的锈迹判断,曾有金属管道连通房顶的石洞。

纳瓦妮尤其关注排污的原理。他们用木质框架将古时的公用大浴室改造成厕所,等飓光储备得到补充,塑魂者就能按照军营的做法处理排泄物。

纳瓦妮觉得塔城的排污系统并不雅观,时而排起长队的公共厕所是城市效能低下的体现,她还说这些管槽的存在表明塔城内广泛分布着管道和卫生系统。这类大规模的城建工程正是她感兴趣的,就达力拿所知,不会有人比纳瓦妮·寇林更兴奋。

一见屋里的管洞是空的,达力拿便跪下来把剑插进他在侧面凿出的凹槽,洞口挡住了凸出的剑柄,需要弯腰把手伸进洞里才能找到荣刃。

他站起来收齐润石,走了出去。虽然不情愿把荣刃留下,但他想不出更保险的方法了。他的住处仍然缺乏安全感,没有可以存放财物的库房,而派遣卫队把守只会引来注意。除了卡拉丁、纳瓦妮和飓风之父,根本没人知道荣刃在达力拿手上。如果他秘而不宣,其实不会有人发现瑛刃藏在塔城的一间空房里。

你会怎么处理?飓风之父在达力拿走上空荡荡的走廊时问,这把剑无与伦比,是神的恩赐,拥有了它,无需宣誓即可成为风行骑士。然而这还不是全部,只是人类不会理解,也无法理解。换句话说,拥有了它,便可成为令使一般的存在。

“所以使用之前就更要三思了。”达力拿说,“不过我不介意让你看管。”

飓风之父哑然失笑:你以为我什么都能看见?

“我还以为……我们生成的地图……”

我见到的不过是飓风中的残余,况且我看不真切。我不是神,达力拿·寇林。我不比你投在墙上的影子实在。

达力拿到了楼梯口,手举钻石布罗姆照明,在盘旋而下的阶梯上行走。假如卡拉丁军尉近期无法返回,荣刃就能提供施行风行术的另一种方式,以便快速抵达泰勒拿城或亚泽尔,或者让艾尔霍卡带队前往塔冠城。飓风之父表示荣刃也能操作誓约之门,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达力拿到了居民更多的区域,迎来一派忙碌的景象:帮厨的人从塔门内的货堆处拖走食材,还有两个人在地上画引导线,士兵的家属则占据了一条特别宽的通道,都坐在沿墙摆开的箱子上,看着孩子们把木头润石从斜坡上滚进又一个可能是浴室的房间。

这里焕发着生机,本是极不寻常的安身之所,可他们改造过贫瘠的破碎平原,只要不断耕作,并备足飓光维持誓约之门的运行,这座塔城的情况也不会相差太多。

手持润石的达力拿才是极不寻常的一类人。卫兵巡逻时举提灯,厨师烹饪时用油灯,然而飓光储备还是渐渐不足,妇女带孩子、补袜子时只能借着从墙上的几扇窗户射进来的光。

他经过自己住处附近,发现当值的护卫是第十三冲桥队的矛兵。见他们等在门外,他便招呼他们跟来。

“没事吧,光明贵人?”一人迅速上前,拖腔拖调地问,一股阿勒斯卡中部造日王山区的寇荣口音。

“没事。”达力拿不想多费口舌,只想知道现在几点了。他到底跟飓风之父谈了多久?

“好嘞,好嘞。”卫兵随手把矛抵在肩上,“您说不该自个儿出去,可您却自个儿走在楼里,不想您出啥事儿。”

卫兵一头深褐色头发,皮肤比一般阿勒斯卡人白一点,胡子剃得干干净净。达力拿瞧了一眼,隐隐记得这人上周就在卫队里出现过好几次,喜欢用指关节转润石,令人心烦。

“你叫什么?”达力拿边走边问。

“莱尔。”那人回答,“来自第十三冲桥队。”说完抬手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严谨得就像达力拿麾下的高官,只是顶着一脸懒散相。

“莱尔军士,我并不是一个人。”达力拿说,“你怀疑上级的习惯是怎么来的?”

“只干过一次的事儿称不上习惯,光明贵人。”

“你以前没干过吗?”

“对您?”

“对任何人。”

“好吧,”莱尔说,“那不算,光明贵人。我是新兵,从冲桥队里翻身的。”

倒也不赖。“嗯,莱尔,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在这风操的走廊上,时间观念都没了。”

“看一下光明女士纳瓦妮送您的钟表,长官。”莱尔说,“我觉得就是干这个用的。”

达力拿又瞪了他一眼。

“我没在怀疑您,长官。”莱尔说,“您看,我都没问……”

达力拿终于转身走进通向住处的廊道。纳瓦妮给他的包裹放哪去了?他在茶几上找到了,从里面掏出一只皮质护臂,有点像弓箭手佩戴的款式,上面镶嵌着两个表盘:一个装了三根指针,显示的时间精确到秒;另一个是风停表,上紧发条后便可计算下一场飓风的时间。

这玩意的部件怎么能做得这么小?他晃了晃装置,不得其解。镶嵌在皮革里的还有一枚止疼器,这是一种含有宝石的法器,只要按一下就会消除疼痛。纳瓦妮一直在研制不同型号的医用镇痛法器,她曾说要在达力拿身上试验疗效。

他把装置绑在前臂上,刚好到手腕处,包着制服的袖子,感觉很扎眼,但确实是一笔馈赠。不管怎样,还有一小时才到下一场会议,他得挥洒一下旺盛的精力。于是他叫上两名护卫,去下层士兵驻地附近的大厅。

走进大厅,墙上有黑灰相间的纹理,四周满是正在受训的士兵,他们的打扮都彰显着代表寇林军的蓝色,其中有人只戴了袖章。光眼种和暗眼种同在一室对练,场地用布垫围成。

对练的喧嚣和气息总是让达力拿浑身发热。练习剑相交的铿锵声比笛声动听,上过油的皮革比烧饼还香,不论他身处何处、不论他有何地位,去这样的场所总是给他宾至如归的感觉。

他发现剑师们都坐在后墙前的垫子上监督徒弟操练。除一人以外,所有人都剃光头,留方正的胡须,身穿前襟敞开、腰间束起的素净长袍。达力拿名下的虔诚者各有所长,根据传统,男女信众均可前来学习新技艺,或是入门新行业,然而这群剑师才是他的骄傲。

六人中有五人起身鞠躬。达力拿扭过头,再次审视大厅。汗味和武器交击声是战前准备的信号,世界或许陷入了混乱,阿勒斯卡则要有备无患。

不是阿勒斯卡,他想道,而是乌有斯麓。这里才是我的王国。风操的,要习惯还真难。他永远都是阿勒斯卡人,可艾尔霍卡的声明一旦下达,阿勒斯卡就不再属于他了。他还没决定如何向各部队公布此事,现在只想等纳瓦妮和她手下的文书走完法律流程。

“表现不错。”达力拿对克勒兰德剑师说,“问问伊维斯要不要把隔壁几间屋也扩充成训练场。我不希望部队闲下来,就怕他们力气没地方使,反而拿出来斗殴。”

“遵命,光明贵人。”克勒兰德鞠躬道。

“我也想跟人过招。”达力拿说。

“马上替您找个合适的对手,光明贵人。”

“克勒兰德,就你怎么样?”达力拿问。这名剑师与达力拿对战,往往有六七成的胜率。尽管达力拿放弃了当高水平剑客的梦想——毕竟他是军人,不是决斗手——他还是喜欢挑战。

“我当然会遵守轩亲王的命令,”克勒兰德不太自在地说,“但还请您放我一马。恕我直言,我已不是您的对手。”

达力拿望了望其他站着的剑师,他们纷纷垂下眼帘。虔诚者剑师不像他们的祭司同行,有时一本正经,但通常能和别人谈笑风生。

然而这不改他们的虔诚者本质。

“好吧,”达力拿说,“替我找个对手。”

尽管他只示意克勒兰德离开,但另外四人也跟他一起走了。达力拿叹了口气,独自靠在墙上。他斜眼一看,发现还有一个人懒洋洋地坐在垫子上。那人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穿的衣服不是很脏,但破破烂烂的,只用绳子束着。

“扎赫尔,有我在,你不嫌烦吗?”达力拿问。

“谁在我都嫌烦。你跟别人一样讨厌,轩亲王先生。”

达力拿坐到凳子上等待。

“没想到吧?”扎赫尔像是被逗乐了。

“嗯。我以为……反正他们都是习武的虔诚者,实质上是剑士、是军人。”

“光明贵人,你险些逼他们拿主意:是选择神,还是选择轩亲王?他们都喜欢你,这才更难做出选择。”

“他们总会放下的。”达力拿说,“回过头看,我的婚礼是办得轰轰烈烈,但在历史上终究不值一提。”

“也许吧。”

“你不同意?”

“人生中又有哪个时刻值得一提呢?”扎赫尔说,“大多数时刻都会被遗忘,然而也有一些同样不值一提的时刻,却成了历史的转折点,犹如黑底白字。”

“黑底……白字?”达力拿问。

“就是打个比方。我才不管你做什么,轩亲王。身为光眼种,你要么自我放纵,要么认认真真地去干渎神的勾当,反正都赖不到我身上。不过也有人在问,你到底要堕落到什么程度才高兴。”

达力拿哼了一声。说实在的,他真以为扎赫尔能帮上忙?他起身踱步,对自己的紧张很反感,没等虔诚者带着对手回来,就大步走回厅室中央寻觅认识的士兵。他的对手不能羞于跟轩亲王对打。

最终他选择了考尔将军的儿子,不是身为碎瑛武士的长子哈拉姆·考尔军尉,而是次子。那人长得魁梧粗壮,头部跟身体比起来似乎小了点。他刚比完摔跤,眼下正在伸展四肢。

“亚拉廷,”达力拿说,“你跟轩亲王打过吗?”

年轻人回过身,猛地立正:“长官?”

“别客气,我只想找个人比一比。”

“光明贵人,我还没有换上决斗的装备,”他说,“请给我点时间。”

“不用。”达力拿说,“要摔跤也可以,久违了。”

有些人并不愿意和达力拿这样的高官对打,生怕伤到他,但考尔将军教出来的儿子不至于如此畏缩。年轻人咧嘴一笑,齿间露出一道明显的牙缝:“我没问题,光明贵人。不过我得告诉您,这几个月来我还没有输过。”

“很好。”达力拿说,“我正需要和人较量。”

剑师们总算回来了,可达力拿已经脱去上衣,正在穿对练用的及膝紧身套裤。他朝剑师点点头,没有理睬他们找来的温文尔雅的光眼种对手,而是和亚拉廷·考尔一同踏入摔跤场。

他的几个护卫抱歉地冲剑师们耸耸肩,接着由莱尔进行倒数。比赛开始,达力拿一个箭步冲向考尔,箍住他的两胁,奋力站稳,让对手失去平衡。比赛终会有倒地的环节,至于何时倒地、如何倒地,则要占据主导。

在阿勒斯卡传统的威哈赛中,不允许抓拽套裤,自然更不允许抓拽头发,所以达力拿扭过身,试图将对手抱牢,以防那人推倒自己。他卯足了劲,肌肉紧绷,手指在对手的皮肤上打滑。

忙乱之中,他全神贯注地与对手角力,滑步转移重心,竭其所能扎稳脚步。这是一场纯粹的比试,他已许久没有经历过这般爽快。

亚拉廷紧紧箍着达力拿,一个转身就把达力拿拦腰绊倒。两人卧到垫子上,达力拿喘着粗气,扭头抬起手臂护住脖子,以防对手勒颈。早年的训练促使他扭动身躯,免得被对手锁住。

可为时已晚,毕竟这些年来他不常做这类动作。对手随达力拿而动,没有勒颈,而是从背后抱住达力拿的两胁,将他面朝垫子压在自己身下。

达力拿怒吼一声,本能地想要仰赖唾手可得的额外力量,体会战斗的脉动和锋芒。

他在等待激越感涌来。那是静夜营火边的谈资,代表了阿勒斯卡人独有的昂扬战意。有人称其为先祖之力,有人称其为真正的兵者思维。激越感驱使造日王走向荣耀,是阿勒斯卡人取得成功的公开秘密。

不。达力拿还是忍住了,但他其实无需操心。印象中他已几个月没有这种感受了,而且越是远离激越,他就越是觉得其中大有问题。

于是他咬牙斗争,没有使出阴招。

结果被对手钳制。

亚拉廷比他年轻,在打法上也比他熟练。达力拿虽不是吃素的,但他处于下风,体力也大不如前。亚拉廷将他翻了个身,没一会儿他就发现自己被压在垫子上,双肩触地,无法动弹。

他明知自己战败了,却没有拍地认输,而是咬紧牙关使劲挣扎。汗水淌过他的侧脸,他没有产生激越感,却发觉躺在场边的制服长裤的裤袋里仍有飓光储备。

亚拉廷呼哧喘气,手臂铁沉。达力拿闻到了自己的汗味和粗糙布垫的气味,身上的肌肉不堪重负。

他清楚自己可以摄取飓光的能量,但他一有这个念头,心中的正义感便提出了抗议。于是他弓背屏息,全力挺身扭转,想要振作起来趁势摆脱亚拉廷的钳制。

对手忽然动了动,口出呻吟。达力拿感觉那双手慢慢松开了……

“噢,飓风在上……”一个女声传来,“达力拿?”

对手马上放手后退。达力拿翻了个身,累得直喘气,发现纳瓦妮正抱着双臂站在场外。他投去笑容,起身从助理手中接过毛巾和一件轻便的武士袍罩衫。当亚拉廷·考尔退场时,达力拿挥拳低头,认可其为胜者。“发挥不错,孩子。”

“深感荣幸,长官!”

达力拿披上武士袍,转向纳瓦妮,用毛巾擦拭额头。“来观战了?”

“是啊。当妻子的,有谁不爱看呢?”纳瓦妮说,“来了却发现丈夫喜欢跟汗流浃背的半裸男人满地打滚。”她瞥了亚拉廷一眼。“你就不能跟年纪相仿的人过招?”

“到了阵前,”达力拿说,“我可没空选择对手的年龄,最好先在这儿吃点亏,有个防备。”他顿了顿,压低嗓音,“我真觉得自己差点就逆转了。”

“你这‘差点就逆转’也太吃力了,我的琼心。”

达力拿从助理手中接过一口水袋。大厅内的女性不只有纳瓦妮和她的随员,还有些虔诚者。身穿明黄长服的纳瓦妮仍然如贫瘠石地上的鲜花般出众。

达力拿扫视大厅,发现除了剑师群体,不少别的虔诚者也不敢直视他。他曾经的战友卡达什正在和剑师们讲话。

亚拉廷则在附近接受友人的祝贺,因为压倒“黑荆棘”可是不小的成就。年轻人尽管笑对称赞,但一有人拍他的背,他还是会扶着肩膀直皱眉。

我真该拍地认输的,达力拿心想。强行拖延比赛对双方都不利。他很自责。特意挑选更年轻强壮的对手,最后却惨败?他必须接受衰老的体况。要是他真以为这能在战场上帮忙,那就是自欺欺人。他已将原有的碎瑛甲送出,也不再携有碎瑛刃,还能巴望来日再战吗?

九影之人。

他口中突然泛起苦味。只要能让局面对他们有利,他一直希望亲自和敌人的代理斗士决战。然而将这项大任交给卡拉丁那样的人不是合理得多吗?

“行了,”纳瓦妮说,“你最好穿上制服。伊里女王正准备通笔。”

“还有好几个小时才开会。”

“她希望马上进行。显然御前读潮者在波浪中发现了征象,说明这会还是早点开为好。她随时都会联系我们。”

风操的伊里人。不过该国确实拥有一座誓约之门,如果算上里拉境内的一座,就是两座,因为伊里始终视里拉为附庸。伊里的三人执政团现由两名国王和一名女王组成,女王手握外交权,自然是会谈的对象。

“改个时间倒不要紧。”达力拿说。

“那我在写字间等你。”

“何必?”达力拿摆摆手,“她又看不到我。会就放这儿开。”

“这儿?”纳瓦妮哭笑不得。

“就这儿。”达力拿执拗地说,“那种冷飕飕的房间,安静得只能听到落笔的声音,我已经受够了。”

纳瓦妮冲他抬抬眉毛,还是吩咐助理摆出文具。一名虔诚者着急走上前,也许想要劝阻,不过纳瓦妮态度坚决地下达了几个命令,他只好跑去取桌凳。

达力拿笑了笑,走到离剑师们不远的剑架旁,选了两把练习剑,都是不尖的普通钢质长剑。他将其中一把抛给卡达什,卡达什稳稳接住放到身前,却让剑尖朝下,两手按着剑柄的尾端。

“光明贵人,”卡达什说,“我更希望能换个人,因为我不是很有雅兴——”

“不巧,”达力拿说,“我得练练手,卡达什。作为你的主人,我要求你和我比试。”

卡达什久久地注视达力拿,没好气地叹了一声,只能跟着达力拿走进场地。“我绝非您的对手,光明贵人。这些年我投身经文,没有再拿起剑。我只是来这儿——”

“——‘查看我的状况’。我知道。咳,说不定连我也退步了。几十年来我都不曾用一般的长剑战斗,毕竟我总有更强的武器。”

“确实。我还记得您初次赢得瑛刃的光景。那一天,整个世界都要抖上三抖,达力拿·寇林。”

“别说得那么夸张。”达力拿说,“我只是那一溜蠢蛋中的一个,有本事杀人不眨眼。”

莱尔战战兢兢地倒数,宣布对决开始。达力拿立马挥了一剑,卡达什出色地给予回击,踏到场地的一侧。“恕我冒昧,光明贵人,您跟别人还是有不同之处。您在杀戮方面的技巧远胜于他们。”

一向如此,达力拿心想,绕过卡达什。想来奇怪,这名虔诚者也曾是他手下的精兵,当年他们走得不近,等卡达什出家以后才熟络起来。

纳瓦妮清清嗓子。“我不想打扰你们耍棍子,”她说,“可女王陛下正要和你通话,达力拿。”

“很好。”他的视线没有离开卡达什,“把她的话念给我听。”

“你要边听边打?”

“当然。”

他简直能感到纳瓦妮翻了个白眼,于是呲牙一笑,又攻向卡达什。纳瓦妮肯定觉得他在犯傻,没准还真是。

他也在经历失败。世界上的君主接连将他拒之门外,只有卡哈巴兰斯的国王塔拉梵吉安有意听取他的建议。达力拿正在办错事。如果战线拉长,他就必须换种方式看待自身的问题:让新一批官员谏言、试着在别的地形上作战。

达力拿与卡达什兵刃相接。

“‘轩亲王,’”纳瓦妮在他打斗时念道,“‘伟大的一体在上,久仰,久仰。终于到了让全世界体验全新辉煌的时刻。’”

“您说辉煌,陛下?”达力拿朝卡达什的腿部挥剑,对方往后一闪,“您想必不会欢迎这些事吧?”

“‘一体欢迎一切经历。’”女王回复道,“‘我们组成了正在自我体验的一体。就算带来痛苦,这场新风暴也一样辉煌。’”

达力拿嗤之以鼻,格挡卡达什的反手攻击。剑刃锵然有声。

“真没发觉她有那么虔诚。”纳瓦妮评价道。

“那是异教迷信。”卡达什在垫子上滑步后退,“至少亚泽尔人还有心崇拜令使,然而将其置于全能之主之上,仍然是一种亵渎。伊里人和深族的石萨满都好不到哪儿去。”

“卡达什,”达力拿说,“我记得你也有不这么专断的时候。”

“可我听说,一旦我松懈下来,可能会助长你的势头。”

“你的观点总是另辟蹊径。”他直视卡达什,却对纳瓦妮说,“这么告诉她:陛下,虽然我也欢迎挑战,但这些……新体验恐怕会带来损失。面对即临的危险,我们必须团结一心。”

“团结。”卡达什轻声说,“达力拿,如果你的目标是团结,那又何苦拆散自己的人民?”

纳瓦妮动笔记录。达力拿欺身上前,把长剑换到另一只手。“卡达什,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伊里人是异教徒?”

卡达什蹙起眉。即使留着虔诚者的方正胡须,他还是跟同行们有别,头顶的伤疤并不是唯一的标志。虔诚者一般视剑术为常规技艺,卡达什却有一对属于军人的凌厉眼眸。决斗中,他时刻左右观望,以防被人截住。这完全是战场上的打法,对单人赛来说毫无必要。

“达力拿,你怎么能这么问?”

“就该这么问。”达力拿回应,“你奉全能之主为神,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就是神。”

“理由说不过去。”达力拿头一次发现这是真的,“我不会再相信了。”

虔诚者怒吼一声,跳了过来,这回终于下定决心发起攻击。达力拿轻轻迈步退开,进行格挡。这时纳瓦妮高声念道:

“‘轩亲王,我就直说了。伊里三人执政团已达成共识:造日王垮台以来,阿勒斯卡的世界地位便无足轻重,然而掌控新风暴者的力量无可否认,他们开出了优厚的条件。’”

达力拿愣在原地。“您要站到虚渡那一边?”他冲纳瓦妮问出这句话,却被迫防着一刻不停的卡达什。

“什么?”卡达什的剑“叮”的一声碰上达力拿的剑,“听说有人愿意站到邪恶那一边,你倒觉得惊讶?总有人对全能之主的光辉视而不见,转而选择黑暗、迷信和异端。”

“我不是异端。”达力拿击开卡达什的剑,但胳膊还是中招了。这一手下得很重,尽管剑是钝的,但被打中的地方肯定会发青。

“你刚才对全能之主的存在表示怀疑,”卡达什说,“那还剩什么?”

“不知道。”达力拿靠近几步,“就因为不知道,我才害怕,卡达什。不过荣誉曾对我坦白,说自己失败了。”

“达力拿,”卡达什说,“虚渡的诸侯据说能够蒙蔽人类的双眼,向他们传递谎言。”

说罢他挥剑冲上前,达力拿轻巧地退后,绕至决斗场的边缘。

“‘我的子民不希望发生战争。’”纳瓦妮念出伊里女王的回音,“‘顺应虚渡的心意,或许能阻止灭世重现。在有限的历史中,人类似乎从未探索过这种可能性,而一体也无从进行体验。’”

纳瓦妮读罢抬起头,一脸诧异,明显跟作为听众的达力拿一个反应。芦笔还在沙沙而写。“‘此外,’”她补充道,“我们有理由怀疑一个贼说的话,轩亲王寇林。”

达力拿哀叹一声。原来就是为了阿多林的碎瑛甲。他望了纳瓦妮一眼:“继续深入,尽力安慰他们。”

她点点头,执笔而写。达力拿咬咬牙,又攻向卡达什。两人短兵相接,虔诚者用另一手揪住达力拿的武士袍把他拽到面前。

“全能之主没有死。”卡达什恶狠狠地说。

“以前你遇事还找我商量,现在倒学会瞪我了?我认识的那个虔诚者到底怎么了?他也有过真正的人生,不仅仅是从高塔和寺院里看世界。”

“他很恐惧。”卡达什悄声说,“他生怕自己没有完成最庄严的使命,辜负他极为钦佩的人。”

两人相互对视,两把剑依然相交,但没有人真想去推对方。一时间,达力拿见到了卡达什自始至终的模样:文质彬彬、通情达理,堪称沃林教会的美德模范。

“给我点答复吧,好让我带回去向教会的圣统者报告。”卡达什恳求道,“请收回全能之主已死的言论,这样我也能劝他们承认这桩婚事。君王们有过更大逆不道的行为,但还是得到了沃林教的支持。”

达力拿紧咬牙关,摇了摇头。

“达力拿……”

“造假对谁都没好处,卡达什。”达力拿往后退去,“全能之主死了就是死了,装作他还活着,才是彻头彻尾的愚昧。我们需要真正的希望,而不是对谎言的信仰。”

大厅里不少已经停止对练的士兵不是在围观,就是在旁听。剑师们则来到还在跟伊里女王议政的纳瓦妮身后。

“达力拿,不要因为几个梦想就抛弃我们信仰的一切。”卡达什说,“我们的社会、我们的传统呢?”

“传统?”达力拿说,“卡达什,你有没有听我讲过我的剑术启蒙老师?”

“没有。”卡达什皱皱眉,望着别的虔诚者,“是伦布里诺吗?”

达力拿摇头否认。“我小时候,家族领地上连大点的虔诚院和好点的训练场也没有。我父亲隔着两个镇子请了一位叫哈思的师傅,那人年纪轻轻,算不得宗师,但身手不错。”

“哈思做人规矩老实,没教会我穿武士袍,就不让我练剑。”达力拿指了指身上的衬衫,“照这么打扮去战斗,他肯定会受不了。所以,先要穿好下裳,套上罩衫,再把布带束在腰间,绕三圈,最后打个结。”

“我一直觉得这样很烦。腰带绕了三圈,就得抽紧,不然没法打结,简直勒得慌。我第一次去附近镇上决斗,才发现别人的腰带都有很长一段垂在前面,就我一个人傻乎乎的。”

“我便去问哈思,凭什么只有我们跟别人不一样,他说缠三圈才是对的。我不信,有一天到了哈思的老家,便去问他的老师。那人硬说这样没错,还说这是他在塔冠城的虔诚者师傅教的。”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卡达什蹙眉问:“什么意思?”

“后来我在塔冠城见着了我师傅的师傅的师傅。”达力拿说,“那个沧桑的虔诚者老爷子吃着大饼和咖喱,根本不管城里的统治者是谁。我向他请教,既然别人都认为腰带要绕两圈,那何必绕三圈。”

“老爷子听了哈哈大笑,站了起来。他长得奇矮,吓了我一跳。他说,要是他只绕两圈,腰带就会垂下来一大截,把他绊倒!”

全场安静。附近有个士兵发出窃笑,但很快打住了。虔诚者中似乎没人觉得好笑。

“我向来热爱传统。”达力拿对卡达什说,“我为之奋斗,除了倡议部下遵循法典,平时也拥护沃林教的美德。可固守传统并无益处,卡达什,不能因为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就觉得是对的。”

他转向纳瓦妮。

“女王拒不听从。”纳瓦妮说,“她坚称你是贼,不值得信任。”

“陛下,”达力拿说,“既然如此,那我就相信您会因为过去的小人恩怨,任由国家沦陷,人民遭到屠杀。如果我同里拉王国的关系促使您考虑投奔全人类的敌人,那么我们不妨先取得谅解。”

纳瓦妮点头会意,不过她望了望围观的人群,还是扬起一侧眉毛。她认为这一切不应公开进行。兴许她是对的,可与此同时,达力拿却觉得这有必要。他说不清理由。

他举剑对卡达什表达敬意。“有完没完?”

卡达什做出回应,举剑朝他跑来。达力拿叹了口气,让卡达什击中左侧,但剑指卡达什的脖颈,结束了交锋。

“这不是有效的决斗动作。”虔诚者说。

“到了这岁数,我也不是决斗好手了。”

虔诚者一哼声,推开达力拿的武器扑了过来,达力拿却抓住卡达什的胳膊,趁势把那人翻身压倒在地,紧紧扣住。

“卡达什,末日临头,我不能就这么仰赖传统。”达力拿说,“我必须知道原因。你要给出证据说服我。”

“全能之主的存在不需要证据。你的口气怎么那么像你侄女!”

“感谢夸奖。”

“那……那令使呢?”卡达什问,“达力拿,你也否认他们的存在吗?他们是全能之主的使者,他们的存在就验证了全能之主的存在。他们拥有力量。”

“力量?”达力拿问,“像这样?”

他吸入飓光,浑身发亮,随后操控飓光做了件别的事。围观者窃窃私语,待他站起,卡达什已被一片辉光牢牢束缚在石地上。虔诚者扭来扭去,但无济于事。

“光辉骑士团已经回归。”达力拿宣告,“没错,我接受令使的权威,我也同意曾有一个名为‘荣誉’的存在,也就是全能之主。他庇佑过我们,今后我依然会接受他的庇佑。如果你能向我证明当下的沃林教是令使的教诲,那我们才有话可说。”

他把剑丢开,走到纳瓦妮身边。

“你可真会表现。”她轻声说,“我看你是对大家说的,不止是为了卡达什吧?”

“士兵们必须了解我对教会的立场。王后怎么说?”

“没什么好事。”纳瓦妮嘟哝道,“她说,等你安排归还赃物的时候,可以联系她,她会予以考虑。”

“欠风操的女人。”达力拿说,“不就是冲着阿多林的碎瑛甲。她的讲法可靠吗?”

“不太可靠。”纳瓦妮说,“你通过联姻得到了瑛甲,但瑛甲原本的主人不是伊里人,而是里拉的光眼种。伊里单方面宣称其姊妹国家为附庸,就算这其中没有争议,女王本人也和伊薇或她兄长无亲无故。”

达力拿不以为然。“里拉一向没有资格讨回瑛甲。假如这能拉拢他们,我还是会考虑一下,也许可以同意……”他渐渐失语,“等等,你刚才说谁?”

“嗯?”纳瓦妮说,“你问我……哦,也对,你听不到她的名字。”

“再说一遍。”达力拿沉吟道。

“说谁?”纳瓦妮问,“伊薇?”

记忆在达力拿脑中绽放。他一时无措,重重地靠在写字台上,仿佛头上挨了一棒。纳瓦妮叫来医生,说达力拿因决斗而劳累过度。

其实他只是心急火燎。那个词乍一出来,他深为震惊。

伊薇。

他听到了前妻的名字,一下子回想起了她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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