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念姑妈
1、
姑妈去世了，在今天凌晨。
上个月回老家，还和妹妹去医院看望了她。
见到她，我已经确定这就是最后一面了，算是尽到了我这个晚辈的情份。
所以当她抱着期待问我：“你会不会送我上山？”
我心里一咯噔，打心眼儿里不愿意为此再回老家一趟。这地铁高铁汽车的，票也不好买。于是绕弯子回复她说：“不要说这个，你还能活很久很久。”
她没说话。
对于死亡，她仿佛没有恐惧，我也安慰说：“没事的，谁都得有那一天，只不过早晚的问题。”
她点点头。一如既往地很豁达。
2、
前天我梦到了她。
在老家，妈妈做了一大桌菜，好多客人来到了我们家，包括姑妈。她没有驼背，站得直直的，还是那个笑眯眯的样子。
又想起元旦在武夷山闭关时的一个梦，到现在记忆依旧清晰。
姑妈和姑父两个老人破缕褴衫，拄着拐棍，拿着讨饭的碗，脏兮兮地走到我面前，问我要些钱去给我奶奶治病。
我气愤得破口大骂：“你们怎么千里迢迢到我跟前来要钱了？养奶奶是你们那一辈的责任，不是我的？”
两位老人还是笑嘻嘻的，就是不走，我没办法，好像给了他们500块，才打发他们走了。
那时姑父也才去世。
我还一直嘀咕这个梦的寓意，一个去世了的和一个在世的怎么凑到一起出现了？
3、
对我来说，姑妈不算一个很亲的亲人，甚至来往都不多，但却对我们家是有恩的人。
我最早的记忆是，妈妈要生妹妹了，父母把我托管在姑妈家里。
姑妈家好黑好黑，进门就是一张挂着粗布蚊帐的床，帐中更黑，仿佛一只巨兽的嘴。那时我三岁，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战战兢兢地煎熬了一个月，如果没有姑妈买的小零食，那里估计只剩噩梦了。
姑妈长得特丑：对眼、高度近视、门牙缺了一半，另一颗门牙呲在唇外。但好歹她会笑。
后来听爸爸说，妈妈剖腹产的钱是找姑妈借的。
再后来，姑妈有一次跟我形容说那年妈妈生妹妹，爸爸借不到钱，急哭了的样子......
4、
家里那么多命苦的亲戚们，在我看来最苦的就是姑妈了吧。
她和姑父老两口，一共生了四个孩子。那四个表哥表姐都在外地打工，结婚生了娃就放回了老家。
所以在我懂事以来，姑妈一直都在帮带孙子外孙。
最多的时候，我看她推着小三轮，上面大大小小坐了四五个。后来连孙女也去打工了，又生娃了，转手就扔给她了......反正她手里牵的，背上背的，永远都是娃娃。
我眼看着她的背慢慢驮了，几乎要与地面成九十度，但她还是乐呵呵的。
好不容易熬到暂时没有娃带，姑父又患了病，成天需要她照料。当她一手将姑父送走，她也查出了绝症。而这病，还是姑父传染给她的。
5、
说实话，小时候我最不愿意去的就是她家了，就算去了也决不在她家吃饭。
因为她家的房间啊餐具啊灶台啊永远是乌漆嘛黑的，给孩子喂奶的奶瓶都有一层的泥垢。我曾一度怀疑，她是如何把那么多孩子养活的？
我那几个表哥表姐又如何愿意把孩子丢给她养的？
姑妈太糊涂啦，没文化就算了，连健康的常识也不具备啊。
爸爸说，她带娃带得很好，带出经验来了，每个都还很健康。
也许吧，患上了现代文明病的我，是无法理解的。
6、
爸爸爱拿她的事迹开玩笑，我也学到了。
比如她是如何看字儿的：眼睛贴着书本才看得清。后来，她认人也是这样。所以她常常像周星驰电影里的剧情一样给我带来欢乐。
我不止一次地偷笑或模仿。
有一次她和姑父两人争论，血到底是从肺里流过的，还是气管。两人争得面红耳赤。
我们笑翻了天。
更多的时候，几个表哥表姐各自的人生际遇与婚姻是我们的谈资。
在他们的嘴里，仿佛很多遗撼，都是姑妈没有文化导致的。比如当年最小的表哥考上了大学，却因为姑妈擅作主张错过了入学；最大的表哥娶的老婆隐瞒了先天性心脏病，是姑妈找人介绍的；姑父病情加重也是因为她自作主张不让姑父吃糖尿病的药了等等。
我只是听说，从未了解过事实。
必竟他们一家的事，并不在我关心的范围之内。
7、
我有了自己的小家后，不常回家，见她的面更少了。
从三岁到如今三十九岁。我与姑妈共在人间的日子有三十六年，仔细想想，竟有那么多浮光掠影般的回忆，还很有趣。
想起从前不懂事的时候，爷爷去世，舅妈去世统统没感觉，也没觉得自己要回去。而现在，当身边的长辈们一个一个离去，才忽然觉得有他们同在这个世上真好啊。
无论与他们的感情亲还是不亲，都是我意识星空中一颗颗闪亮的星星，但是星星会陨落。
早上得知消息后，念了三遍大悲咒给姑妈，抄了一遍《心经》。
想着明天就回家，实现姑妈的愿望：送她上山。
但无奈相隔千里，即使现代交通如此发达，这暑期也无法很快地赶到老家了。后来刷了刷票，商务座是有，但我只愿意花正常的票价回家，再刷刷看吧，去不了，就给她多烧点纸钱。
我对姑妈的情份就这么多了。
8、
还有好多遗撼哪。
姑妈临死前最惦记的小女儿，也没能赶到。在弥留之际，她积蓄着精力不断打表姐的电话，电话通了，也只能沉默。
妈妈说爸爸一直流泪，那是他离得最近的姐姐了吧。
只有姑妈这么“没文化”的人，从来不介意爸爸的批判，妈妈的坏脸色，这些她似乎从来不放在心上。姑妈有一颗不敏感的心，她不听劝，也不信科学，只信自己的经验。
她用自己的经验，固执地活着，且养育了那么庞大的后代群。
我想着愿她来世能多一点甜，少一点苦，可是谁知道呢。癌症那么痛的病，都没见她吱过一声，说不定生活里那些曲曲折折，对她来说并不算苦。多生娃，能有后代延续下去就是她毕生的愿望了。
所以姑妈，天上的您安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