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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的月光 28 翱翔天际 (完结)

2021-12-26  本文已影响0人  雅拉河畔弄扁舟

李博士自然而然地坐在总经理的座位上,双手交叉在胸前,悠哉游哉地翘起二郎腿。苏泽只好坐在他对面访客的椅子上。倏尔之间,这间办公室变成李博士的主场。

苏泽不想输了气势,硬着头皮回答问题:“该是我的东西,跑不掉。我会把它拿回来的。”

李博士露出一丝赞许:“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不过,你要先想想明白,什么是你想要的东西。如果你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里,怎么知道下一步怎么走?”

苏泽不由得点点头。爱丽丝在漫游奇境的时候,曾经在交叉路口前问兔子:“我该怎么走?” 兔子的回答是一模一样的:你要先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我才能指点你怎么走。

“我在美国的时候,曾经迷茫过一段时间。” 李博士接着说:“华裔能做到的最高位置,我五年之内就已经做到了。然后我就失去了方向,也没了动力。公司里的事情只需花七分力气就能处理。下班回家无聊,我带着全家钓鱼。钓上来的鱼不吃,一条一条扔回湖里。不瞒你说,那阵子我连自己的墓地都找好了,准备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了。那种一眼可以望到自己墓地的感觉真不好,特别丧。这次来上海是我主动要求的,就想重温一下热血沸腾的感觉。”

“那您感觉怎样?“ 苏泽斗胆问道:” 沸腾了?还是更丧了?”

“沸腾了,每天都被各种事气得热血沸腾,不过确实不丧了。” 李博士不假思索地回答。“这里不再是我的舒适区,每天我都会遇到不知道怎么处理的问题。这里当然也是更大的舞台,我的管理理念可以影响整个亚太区的十几个工厂。综合考虑,我很庆幸来到了上海,现在我没空关心墓地的风水了,我只关注亚太区未来五年的业绩。你看,生活需要变化,每个年龄段都一样。”

苏泽听得入神,不由点点头:原来李博士的游刃有余是他呈现给大家的表象,看来他的表演功底挺过硬。苏泽突然有点惶恐,李博士忽然说了一篇交心的话,是不是有什么用意呢?以苏泽的级别,按说不应该跟李博士这么熟捻。

李博士话风一转:“不说我了,说说你的想法。未来五年打算做什么?”

苏泽当然不敢跟老板提最近猎头给推荐的各种职位,可是也不能保持沉默。老板把自己的故事讲了,原来是要将心换心,换来苏泽的心里话。

苏泽决定实话实说:“我最近比较迷茫,就像您多年前在美国的状态。现在的工作对我来说,谈不上太多的挑战性,每年每月每周每天的工作安排我都很熟悉。哪天要交出去哪些报告,要回答哪些人的问题,都存在我的脑子里。很多工作邮件根本不需要费劲儿去写,我把手指头放在键盘上,邮件就自动出来了。

我曾经计划过工厂总经理的位置,阴错阳差,这个机会已经错过了。现在我迷路了,不知道往哪里走。这是真话。”

“我信。” 李博士毫不犹疑地说,“活到这个年纪,别的本领没有,真话假话还是听得出的。这世界上,最不缺少的东西就是变化,你不要给自己提前把路封死。有本事的人主导变化,没本事的人跟不上变化。好多人爱抱怨,计划不如变化快,那其实是废物点心的借口!这种人连计划都没有,根本没资格谈变化。

总经理不是铁打的江山,而是流水的兵,三年一换。不到三年,也可以换,如果那个总经理不称职的话。不过,我个人不建议你做总经理。你专业过硬,思维缜密,有一点的前瞻性思维;但是少点杀伐决断,不敢冒风险。我觉得你更适合走专业路线。”

苏泽听得一愣,没想到李博士还有相人的本领。他才来了多久,居然把自己的性格弱点看得明明白白。弄不好李博士询问过其他同事,人事部经理老梅前几天刚跟李博士汇报过工作,这里面保不住就有老梅的小报告。

苏泽笑了笑:“谢谢您的建议。不过,您刚刚说过,世间万物都在变化。这变化里的核心,是人的变化。如果我愿意,我也可以变得更强硬一些。那时候,我可能更能胜任下一个职位的挑战,无论是走专业路线,还是总经理。”

李博士拍了一下桌子:“好,果然跟聪明人讲话比较省力气,就像上海人说的,拍拍脑瓜顶儿,脚底板都会响。我拭目以待!亚太区大批外派高管即将回国,我们这里不缺位置,只缺合适的本土化人才。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对了,听说韩国有家公司找你做副总裁。别惊讶,这个圈子不大,有人挖我的财务总监,我总不会最后一个知道消息。

我个人建议你不要去。你有点儿傲骨,去那里会很不舒服。韩国公司的文化氛围,我比你清楚,我有个校友是那里的人事总监,一年崩溃365次。”

苏泽心里一惊,心想这世界也太小了,李博士的关系网简直遍布汽车业!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老板看得清清楚楚。还好自己留了活口,跟猎头说“考虑考虑”,否则就没有今天的谈话了。苏泽快速回忆了一下对话内容,觉得没有不妥之处;跟李博士这种人实话实说,反而效果更好。

送走李博士,回到座位上的时候,手机上已经有若干未接来电,大多数是其它部门经理的。年底照例各种忙碌,各部门经理写年终总结的时候,都要财务帮忙出报告;有数据支持的光辉业绩才有说服力,那些数据必须有财务总监苏泽背书。

苏泽快速地划过那些名字。他瞥见来电显示上有“高玫”两个字,赶紧回拨过去。

“忙什么呢?连我的电话都不接?” 高玫问。

“无非就是年底那些破事儿呗。” 苏泽说 “您都升任中国区销售总监了,理论上讲,算是我的间接老板,我哪敢不接您的电话。话说回来,还没有跟您道喜呢。”

“你少跟我一口一个您,听上去那么讽刺!当初我看见人事部的邮件,差点儿辞职。明明亚太区销售总监位置空缺,他们凭什么给我降一档,只给我中国区总监头衔?既然是负责中国区,凭什么让我新年去印度出差?” 高玫越说越来气,音量陡然拔了上去。

“我又不是李博士,你冲我喊有什么用?你别不知足,我还原地踏步呢,考虑一下我的情绪好不好?” 苏泽提醒她。

高玫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转换话题:“咱们以后常见面了,老板要求我常驻上海,等我到了咱们慢慢聊。”

苏泽放下电话,心里有点高兴。上海早就取代了香港和新加坡在亚太区的中心地位,这里的工作机会往往空间更大一些。孔雀东南飞,已经是大势所趋;高玫一直是那只聪明的孔雀,肯定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老朋友再聚首,还是挺让人开心的,这公司里已经没剩几个可以讲心里话的人了。

忙忙碌碌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又到了年终晚会的日子。

这种场合往往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新来的总经理正在声嘶力竭地演唱《爱如潮水》,演唱的效果堪称“呕哑嘲哳难为听“,苏泽听得心中阵阵恨意滚滚而来如潮水。苏泽心想,张信哲也就算了,这人要是胆敢接着糟践谭咏麟的歌儿,老子豁出去不干了也要把他的麦克风夺下来。

高玫已经搬到上海办公,就近参加上海工厂的年会。她坐在苏泽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点评台上的节目,最后的结论只有俩字:“没劲!”

苏泽说:“最近没听你说过别的。公司年会又不是央视春晚,凑合看吧您哪。”

台上果然响起《水中花》的前奏。苏泽忍无可忍,准备提前离席。今天酥饼儿有点儿鼻塞,姚瑶留在家里照看孩子。苏泽想,与其在这里活受罪,不如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

高玫问:“你也想提前走?要不要我带你去个地方?”

“新天地就免了,我过了去酒吧的年纪了;再说,我跟你单独出去,不太合适。” 苏泽拒绝道。

“知道你是个正经人。跟我走就是了。” 高玫拿起外套手包往外走,苏泽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

出租车是高玫用手机叫的,司机跟高玫快速核对了一下地址,苏泽听得云里雾里。高玫搬来上海没多久,比苏泽更熟门熟路,更像个本地人。

苏泽试探着问:“去哪儿这是?不会是以前老陈带你去过的地方吧?”

“快过年了,咱们说点高兴的行不。老陈那是老黄历,早就翻篇了,我们现在不来往。我正考虑要不要删他的微信,看在未来订单的份儿上,姑且再留几天。” 高玫一脸傲娇的表情,让苏泽看了心里很痛快。

“说说你的事儿,听说李博士召见你啦?有什么好消息吗?” 高玫问道。

“我看你也没有心思做销售,专门传八卦。肯定又是老梅给你透风儿。”

“八卦也是销售工作的一部分,知道不?我听说转向系统的亚太财务总监快回国了,吉林工厂有个外派总经理也到期了,这些职位你得自己想着往前冲啊。” 高玫说。

看来高玫没有白白搬去上海亚太总部的格子间,信息都是新鲜出炉的。苏泽恍然大悟:“怪不得李博士那天跟我谈话,画了几个大饼,原来亚太区最近有这么多动静。不过他说我缺乏杀伐决断,只适合走专业路线。”

“不用管李博士怎么觉得,他才认识你几天。” 高玫满不在乎地说:“ 关键是你怎么想。最了解你的人,是你自己。就算李博士跟你意见不统一,你也可以找别的机会。大上海还缺机会吗?”

苏泽点点头。到底是知根知底的老朋友,高玫说话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她的鼓励让苏泽心头一热。

说话间,已经到地方了,这是个新兴的居民小区,离开发区并不远。居民区底商有家装修简单明快的西餐厅,门外有散座和取暖设施,三三两两的客人端着饮品站在外面,边喝边聊。一推门,大堂喧闹的人声扑面而来。店里的灯光很有讲究,明暗适度;既不像快餐店那样明晃晃的,又不像有些咖啡馆那样幽暗暧昧,苏泽稍稍放心。

丁伊扎着黑围裙,站在前台领座,看见苏泽他俩,满面笑容地迎上前。

苏泽的眼睛瞪得老大,“你怎么会在这里?公司给的薪水不够啦,要在这儿加班打工?我还说,怎么今天年会你不在呢。”

丁伊笑着说:“我在这里不图挣钱。老板里边请!”

餐厅的菜单用老式的花体字写在小黑板上,“今日推荐”特色菜只有简简单单三种:牛排土豆泥,肉丸意面和柠檬香草烤鸡胸。客人们似乎并不介意,看看四周,已经有8成上座率。桌椅是用原木做的,上面只有一层清漆,倒也笨拙古朴。吧台前的高凳上坐了一圈年轻人,大家边喝酒边看球边聊天,热热闹闹,说什么语言的都有。

苏泽记得上次去美国东部出差的时候,很多当地的乡村小馆儿就是这种格调。这里似乎原样搬来了一家,从装修风格到菜单设计,一丝不走。海纳百川,上海汇集了各国饮食文化,这家美国乡村风味的餐厅妥帖地安身在上海民居,竟然一点儿都不违和。

餐厅的爵士乐停下来了,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响起来:“今晚我前老板来捧场,大家正在喝的这杯酒算我的。” 底下响起欢乐的掌声。

这个声音苏泽熟悉得很:倪震虽然离职了,公司里依然用着那段电话录音,告诉来电顾客“转接人工服务请按九”。

倪震围着同款黑围裙,笑盈盈地走过来,手里还托着一小碟腌黄瓜,“老大,牛排要多等会儿,我替你选的全熟。尝尝这个,正不正宗?这个弄成了,我们可以加各种新鲜汉堡,味道绝对秒杀肯德基。”

丁伊端着一个小托盘,在高玫面前放下一杯玫瑰花茶,“高玫姐,西蒙特意给你做的。”

苏泽被眼前的景象搞得云里雾里,他抓住倪震的手臂,“不忙就聊会儿,当初你藏着捂着的项目,原来是这个!看样子高玫早就来过。你们这帮人,什么都不跟我说,拿我当外人!”

倪震满脸堆笑,“哪能啊!哥你什么时候都是我老板,在我心里,你跟我亲哥不差什么。这不是刚刚忙出点儿眉目,马上请你来了嘛。我去后厨催催菜,旁边几个桌子等的时间有点长了。高玫姐你们先聊着,我忙差不多了马上就过来。”

倪震早就注意到开发区附近没像样的西餐厅。好多老外来上海以后,苦苦思念他们喝惯的咖啡,吃惯的三明治,就像出国的同胞思念饺子火锅豆浆油条一样。正好他的发小计划扩大投资,两人一拍即合,合伙开了这家西餐厅,分工负责经营管理。他们开始只做午餐和下午茶,没想到生意越来越多,就试着把晚餐也做起来了。

新店开业,人手紧张,大家都身兼数职,倪震兼做咖啡师。

当年倪震读书的时候在美国做过咖啡师,还考了个咖啡师证书。店里的外国客人喝完第一口,就知道这是正宗的家乡味道。中国客人不太计较咖啡是否正宗,刚开始来这里就图离公司近。然而,他们喝了几次之后,也体会出不同,渐渐成为铁杆儿回头客。这家小店的人气,就这样靠口碑带起来了。

苏泽有点酸溜溜地问高玫,“为什么这些事情你都门儿清,我反倒什么都不知道?”

高玫白了他一眼,“我能给倪震带来客人,你能吗?再说了,倪震就得离开你,还有他哥哥,才能有信心单干。这下明白了?”

将近打烊时间,有几桌客人结账出门,店堂里稍微安静了一些。倪震端着苏泽点好的全熟牛排过来,牛排旁边配着浇汁儿土豆泥,热气腾腾的一大盘。

托盘上还有一份盛在透明玻璃碗里的水果沙拉,倪震轻轻放在高玫面前:“姐,西蒙单给你做的,知道你这时候吃不下油腻东西了。”

苏泽好像察觉到什么,“西蒙是哪个?” 他问倪震:“高玫说你的合伙人也叫西蒙,是一个西蒙吗?感觉这个人的名字在我耳边嗡嗡一晚上了。”

倪震的手指向吧台后面,“是啊。看见没,那个穿黑T恤剃平头的就是。一会儿不忙了,我引荐你们认识一下。”

苏泽一眼望去,不得不承认:这小伙子身材挺拔,清清爽爽。西蒙感觉到他们的目光,远远地抬起手,打了个招呼,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看他接人待物的态度,不亢不卑,彬彬有礼,不像是站在一家小店吧台后面接待顾客,倒像在五星酒店大堂款待贵宾。

苏泽追着问高玫:“他怎么知道你的饮食习惯?又是玫瑰花茶,又是水果沙拉,难不成每个客人他都这么上心?”

高玫“切”了一声,刚要发话,倪震抢在前面:“我说哥,怪不得今天隔壁家店里都没醋了,原来都被你吃了。”

苏泽才不承认:“这怎么能算吃醋!我跟高玫多年好朋友,问都不能问一声了?高玫你也真行,北大的不入你的眼,倒是跟这人混得挺熟。难道他是清华的?”

高玫摇头:“不是,西蒙是里昂大学学管理的。你还想知道什么?”

苏泽说:“其实也没啥,随便问问。”

倪震给苏泽倒了一杯红酒,“高玫姐心里有数,哥你别瞎操心了。”

苏泽问倪震:“开店感觉怎样?你留学几年,撇下专业做这个,学费不是白交了?”

倪震说:“我不过上了个美国社区大学,学费不贵。这个学不白上,我现在核算成本很小心。你看,哪怕你来了,我也不敢说今晚的酒都算我的,最多请一轮。”

苏泽也忍不住笑了,“有机会的话,我也带几个商务客人给你,他们反正得吃工作餐,在哪儿吃不一样。把他们放你这儿,还省得我陪呢。”

和老友谈谈说说,苏泽心中的块垒似乎也消融了一些。他举起手中的红酒杯,邀大家共饮:“让我们一杯敬明天,一杯敬以往。祝福倪震生意兴隆,祝福我们所有人心想事成。”

夜色已深,皎月升空。倪震充当DJ,把爵士乐换成现代流行音乐,音量调低。女歌手轻柔的声音飘满店堂:

“We can move like feathers, glide in wind together
我们可以轻如羽毛,随风飘动
Do it now or never, we can fly we can fly we can fly!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们可以高飞,高飞,翱翔在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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