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托

2019-04-28  本文已影响0人  落别

小拖是我七爷家最小的孩子,叫黄拖。

爷爷那一辈早年间是地主,我们黄家据说当年在镇上还特别的阔。

后来爷爷他们被打成了农民,房子没了,田土也没了,一群少爷小姐开始学习插秧打田,放牛赶车,日子就这么辛苦而平淡的过着。

七爷是我爷爷的小弟,爷爷说他命苦,没赶上当少爷的时候,生下来就是农民,一辈子劳累的命。

七爷年纪比爷爷小十七岁,脸上却刀削斧刻似的,布满了条条的皱纹,看起来显老得多。

他总是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衣服上的补丁很多。

无论是下田插秧还是上山放牛,他的衣服从来都干干净净,粘的泥巴或者草灰会被他第一时间清理掉。

七爷话很少,爷爷说他从小就不喜欢和人说话。我印象中和他说过的话好像都没超过二十句。

他每天傍晚总会一个人走到镇子西边的场坝里,坐在那棵桂花树下抽旱烟。

路过的人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点点头,并不会像其他老头老太太一样,遇到人要摆半天的龙门阵。

有时甚至就不搭理别人,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那里,半天都不会动一下。

七爷早先有两个女儿,生得漂亮,读书也很厉害。在我爸他们这辈里是最有出息的孩子,后来都嫁到了城里,有着体面的工作和幸福的家庭。

七爷和七奶奶商量后决定,如果下一个还是女儿的话,那就认命,以后好好养育两个女儿。

七奶奶怀胎十月,终于生下个大胖小子,然而自己却也因为这个孩子难产,在分娩后死在了医院。

等众人忙完七奶奶的丧事后抱过孩子一看,怎么都不会哭,医生诊断是个哑巴。

七爷抱着孩子老泪纵横,用布满老茧的手掌不停地抚摸自己的儿子。

小婴孩不会说话,但脸上细皮嫩肉的被父亲摸的难受,张着嘴无言的流着眼泪,抗议父亲的抚摸把自己弄难受了。

七爷给他取名叫黄拖,全家人都没搞明白这个名字是为了什么。七爷不说,于是都跟着叫小托。

在两个姐姐的照顾下,小托渐渐长大,整日里也是活蹦乱跳的,可惜就是不会说话。

小托很聪明,说不出来话却写的一手好字。那是七爷教的,七爷几十年间练字用的报纸叠起来足有好几大摞,比人还高。

小托曾经上过学,镇上的小学里,多的是不懂事的讨厌的孩子。于是小托总是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回家。七爷去找过学校,老师的话管不过几天,顽劣的孩子总是觉得小托是异类,哗众取宠地学他开不了口的样子,拼了命的欺负他。

小托变得自闭,拒绝去上学。他渴望坐在教室里上课,不过却又恐惧同学对自己的反感与嘲弄。姐姐们提议把小托送到聋哑学校,七爷怕再被欺负,决定让两个女儿来教。

于是小托自己在家接受姐姐的教授,并且每日里总在练字。

当两个姐姐将要去市里的高中上学的时候,她们用剩的课本也被小托翻得卷了边,成了一堆咸菜,而墙角也摞起了高高的废报纸,那是小托练字的成果。

姐姐们不在的日子,小托开始和父亲下地干活。怀里总是揣着一本初中语文书,在山脚放牛的时候,小托就找块石头靠着,聚精会神的看书。他能完整的默写出《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他似乎觉得这篇文章很有意思,一遍一遍地抄在本子上。

七爷还是和原来一样,每日傍晚到场坝桂花树下坐半天。

女儿没在的日子里,七爷就带着小托跟着自己一起,两父子并排坐在一起。看着夕阳落山,再到月明星起,中间不说一句话,然后父子俩挽着手再一起走回家。

这好像成了习惯,只要不是雨雪天气,吃罢晚饭,小托就会拉着父亲去到场坝。他很喜欢和父亲坐在一起看着西天的太阳落山,盯着太阳下去后,那落在山顶的红霞发呆。

七爷有时候也会跟他讲一讲从前的事情,讲他的母亲。

小托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他只看过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那是一个穿着朴素的女人在对着镜头笑,两手交叉放在身前,显得很拘谨的样子。而令一张照片则摆在堂屋神位上,也是黑白的。

小托听父亲提起母亲的时候,就会将头轻轻靠在父亲肩膀上,默默留着眼泪,不时伸出手,用袖子将父亲划过脸庞的泪水擦干。

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有时候赶场天,会看到在街口的老皂角树下,小托站在一张方桌旁写对联。他的父亲站在旁边,和周围围着的人一样,聚精会神地看着他。

红纸上方方正正的毛笔字像极了碑上拓下来的,我只在毛笔字帖上看过这么周正且大气的字。横竖撇捺,一点一折,写得饱满、方正。

没有人懂,却总有人叫好。于是镇上好多人家门口都贴着小托写的对联。每次我练字偷懒,父亲总会指着门上贴的对联说:“你看,这是你拖叔的字,写得多好,你得多向人家学习。”于是我又不觉得那字写得有多好了。

小托的姐姐们后来留在市里工作,并且成了家。想要把父亲和弟弟接到城里照顾,被七爷拒绝了。

父子两人也不用再累死累活的种地,家里的牛也早卖出去了。两人每天就在家里练字,赶场就到街口卖字。生活方面,除了女儿们每个月都要给的孝顺钱,靠写字都能够养活两人了。

小托二十多岁的时候,七爷的邻居王老头给介绍个对象,是他老伴家那边的人。

那女子家里条件不好,不过胜在孝顺,勤快,模样也不差。做惯了农活的一双粗手,照顾起小托父子来也是得心应手,家里操持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

于是很快,她成了我的叔娘。他们结婚的那天,我看到七爷两父子脸上堆满了笑,我从来没见过他们笑得这么灿烂,这么幸福过。

之后不久,听闻七爷出了车祸。没过几天,我们就开始帮忙办起了丧事。

那几天小托的脸总是阴沉着,不时就跪在棺材旁边,轻轻拍打着棺材。眼里流着泪,张着嘴巴极力想要发出声音,却只能无声地痛哭着。来人想要将他拉起来,却怎么也拉不动。

送老人上山的那天,叔娘突然跑到院子中来说找不到小托了,并且头一晚就没见到他。众人开始四处唤他,遍寻不见。眼看上山的时辰快到了,小托的大姐说道:“会不会在场坝那边,我爸总喜欢去那个地方。”

于是终于在场坝边的桂花树下见到小托。他一脸的胡茬,双眼发红,肿泡起来,看起来显得十分憔悴。

叔娘拉他不动,我爸在旁边使劲摇晃了他几下,让他清醒点,不该误了时辰。于是才将他拉起。

后来听说小托曾在桂花树下坐了两天两夜,还是叔娘跪在他面前哭求他回家,不然他要出了事剩下自己怎么办才好,加上两个姐姐的劝说才将他劝回去。

从此,每日的傍晚,镇子西边的场坝里,总能看见小托一个人坐在那棵桂花树下。从前的那个老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儿子。

人们路过和他打招呼,他有时点点头,更多的时候,却不搭理旁人,一个人默默地坐着,半天都不会动一下。一直到天黑尽,月亮挂在空中,他才缓缓耷着背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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