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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故事|照片里消失的女孩

2023-05-18  本文已影响0人  巴里奥狮Barrios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外婆过世后不久,大舅把外公临时接到养老院,以房子太旧不宜居住的名义,开始翻修老房子。墙上挂着的十来幅相框被卸下,再也闻不到来自四季的浮灰。等我终于来到这粉新一讫的陌生地方,看外公坐在按摩沙发里,深深陷入到人造皮的褶皱之中。情绪复杂,我在小房里角落的收纳盒,寻到一本儿时的相册,其中一张是我们表兄妹四人在黄鹤楼公园的合影,老照片在二十年间并没有流失太多色彩,只是像回忆本身一样蒙上一层薄薄的雾。大表弟和二表弟分别靠在大象滑梯的两端,我蹲在滑梯下侧,而表妹站在大象背上,手不自然地搭在半空里,身边留出来一大块空白,仔细看才能发现一丝的不和谐。

没有人记得童年时的亲戚婧仪。所有的照片里都找不到她了,包括这张合影里,婧仪本来和表妹靠在一起,并排站在大象上面,用双手做着弹吉他的动作,一手拨弦,一手按着琴品。还比如表妹小学毕业,我们一起去庐山自驾旅行的照片,表弟十岁时生日的合照,这个女孩的身影都不复存在,像是被精巧的编辑软件扣掉了,只不过是从这些至少有二十年的照片里。没有人记得她。童年时亲密的玩伴,如今除了我,却没有人能记起。我问六七岁时时曾经因为一只玩具小熊和婧仪生气好几天的表弟,是否还能记得她的事,表弟回复我一个大大的问号。然后是一个长草颜丸子摇头的表情。在加州的表妹也埋怨我莫名其妙,一大早上就问这种奇怪的事情,是不是写太多小说,把虚幻人物当作真实,于是我拉灯睡觉,继续在想象力搜寻。

有时候记忆的复苏也需要一些场景变换的催化。下午带小孩到家附近的公园,看她和其他小孩一起在水池边的雕像处玩耍,爬上爬下。那是一群灰白色的骏马,背上的几处已经磨损出黑色。不知道孩子们长大后,还是否会记得公园里的这些雕塑和景象。没有人记得也不一定代表着事物的消失,何况人。尽管婧仪消失在每一张童年的合照里,尽管相册里莫名空出了很多位置,有几处,我确定原先摆放着她的单人照。包括童年在江汉路肯德基聚餐,套餐附赠的山姆上校手表和塑料钟,不知什么时候就从玩具堆里消失不见,还有音乐比赛的奖杯,婧仪在儿童钢琴比赛里的奖状,长期借宿在外婆家时,也存放在左边第二个抽屉里。从那一天起,这些都消失不见了。询问身边的亲戚,只是说,“那是谁?是不是记错了。没有这个女孩。”

最后一次见到婧仪,我们都是十几岁的中学年纪,夏天的周末,我们兄妹四人和婧仪,一行五人,一同从武昌长江边的汉阳门散步到东湖,这是我们熟识的路线,小时候是大人带我们逛,后来长大了,我便担负起安全职责,带几个小孩一起,趁着午饭和晚饭之间漫长的下午在二十年前还没有如此多车流的路上走着,经过江边的大桥桥头,三联书店,武昌城的城楼,与隧道和高架擦肩,再途径即将没落的电脑城,往珞珈山和武大转去,便走到了东湖边上。

那一次的远足,在半途上途径东湖畔地质博物馆的时候,不知是谁提议去里面看一看。门票大概是三元。进入之后,婧仪绕过一楼的奇石,拉着我直接窜上二楼去看古尸。关于这里的古尸展览,我也有耳闻,但还没有真正看过,只是听说是周边古墓挖掘出的文物。由于我家在长江对岸,对这边武昌的地名不甚熟悉,也没记住是什么地方挖出来的。如今回忆起来,应该是城市边缘兴建某所医院时掘出的文物和古尸,几年后都运到了市里和省里的博物馆。

古尸的关键部位被盖住了,包括肚子上的开口,而内脏被装在器皿里,放置在一侧。不知道是化学作用还是缺乏清理,厚厚的玻璃棺上像是有一层油污,让人看不清细节。婧仪还在仔细看着古尸,我转过身去看展览说明部分,还没来的及细看,只是看到“汉代古墓…….”几个字,婧仪便凑上前来,给我讲了这里的背景故事,看来她来之前的确做过功课,听说她有位在文物局工作的小舅,也难怪她了解这么多。

婧仪说这具古尸年代在东汉到南北朝之间,通过出土文物结合地理位置,了解到是一位继承楚国的大家庭,到去世时已经是没落贵族。文物没有第一时间拿到博物馆,是由于考古学家对部分文物产生了争议。

她叫我去看旁边展厅里的出土文物。有刻画着星象和兽面的木匣,有宝石镶嵌的珠饰,还有几枚玉蝉,以及几幅损坏严重的丝画。婧仪说,正是这几幅画过于怪异,让考古学家对墓主身份和年代产生了分歧,据说文物和年代鉴定结果,也存在冲突,这是他们从未遇到的情况。

我看到画的说明牌上并没有“复制品”的标识。其中相对保存完好的一幅画,有些丝线已经腐朽到即将散落,只是悬挂着一点色彩,但整体上仍可以看出画的内容。

精细笔触下,一位道士模样的人看着星空,天上高悬着几颗明星,但月亮,不止一个,有三个大小相同的月亮挂在天上。道士身旁不远处有一只匍匐的黑犬,仔细看和狗并不相似,尤其是眼睛、耳朵和脊背,都有着十分怪异的描绘,难说是画师的凭空发挥,还是写实。对比体型,那生物几乎和道士一样大,但画中的道士神情悠然,并没有留意那只生物。远处的山峦和河流里也点缀着一些奇怪的东西,无法看清,但画家似乎不想遗漏掉这些居住在山峦和河流里的生物,用笔触把它们一一描绘出来。

婧仪比我小三岁,但中学时候女孩子大多比男生更成熟。她问我,你看这画里会不会是画的桃源,我一次看到这幅画就想到了东晋的桃源。也许那个世界是真的,但并不是我们世界的一部分,而是通过某扇门去往的另一个世界。我知道婧仪那时候在读《世说新语》,自觉历史和文学知识贫瘠,无法深入话题。

听到桃源,不由要笑出声来。而眼前的画作看起来又无比真实。虽然是三分抽象的笔触,但整体画面给人一种可信感,你会相信是画家在描绘眼前的景物,绝不是纯粹的想象,比如梵高的向日葵和星空。

表弟表妹还在一楼展厅,二楼仍然只有我们俩人。身边的古尸这时候也不瘆人了,他的身形就像画里那位道士,朝向三轮圆月的星空,身边是他的异兽伙伴,他们曾经在桃源世界里展开过冒险吧,尽管那些河流和山峦里有未知的危险。画师记录下了这一刻。但我们却不知道他是如何死亡的,介绍里写古尸的年龄大概在30多岁。

婧仪指我看边上的另一幅画,丝线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但在她的解释下,我也能大概了解这幅画想表达的内容。这幅画里的天空也有三个月亮,但主体里没有道士和黑犬,而是被放大的山峦 - 我仔细看,那里是山石,这是一只巨大的怪兽,我联想到山海经里对于异兽的描写,不免有些发怵,在这近两千年前的、即将完全腐烂的古画前,在外面是盛夏的、空调几乎没有工作的展厅里,我此刻却感受体温骤降,光线也开始暗淡下来。

我努力回想,闭上眼睛去搜刮大脑的沟回,试图去恢复一些关于儿时玩伴的记忆。

我记起来了,婧仪继续指着我去看第三幅画,我记不清画的内容,但她好像在讲述山海经的故事,在桃源世界里,人类建立了庇护所,也驯化了一些生物,但那里有一位来自蚩尤、黄帝、大禹和云梦泽时代的古老神灵,它的毁灭力量如此强大,以致于曾经蔓延到我们的世界,当被暂时击败后,我们世界的神灵抹去了几乎所有关于史前巨蛇的记忆,让人类无法记起这些事情,也就无法通过想象来开启那扇门,让那个邪恶的神灵再回到我们的世界,永远被封印在桃源。

那天婧仪是如此滔滔不绝地叙述,像是远古的水道被开启,尘封的记忆和想象在一瞬间都奔流而出,不知道这些肆意的想象是否会让遥远的神灵所震怒。关于故事和传说的细节,他们像是通过大脑中的某个通道被偷偷泄漏掉了,头痛欲裂也无法想起。我只清晰记得那天婧仪的神情,在讲述时生动的表情和双手夸张的舞蹈。大概是因为心动,我才忘记了当时讲述的内容,只记得她的样子。

这时候楼下传来喊声,表妹叫我去看特设展厅里的马门溪龙骨架,我随即叫婧仪一块下楼,我听着身后的脚步声一点点微弱。展厅的空调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恢复正常运转,密闭空间里的噪音越来越大。

然后我看到了几乎占满一个半展厅巨大的马门溪龙骨架,这些温柔的巨人,也曾经漫步人类之前的地球……然后我想到了刚才婧仪讲到的山海经里的怪兽,那个桃源世界。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婧仪没有跟在我身后,我急忙上楼去找,没有一个人影。二楼展厅里出奇的暗,恐惧感又从背后袭来,让我汗毛直竖。等我问他们时,表哥说,“谁?谁是婧仪。”

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记得她。婧仪从我们的世界里凭空消失了。

家人以为我生病了,带我去看医生,让我休学静养。而我知道我自己看见的,我不相信这个残缺的现实。我去外婆家找相册,发现从童年到少年的照片里,那个女孩已经倏然不见,就像那幅腐朽的汉代丝画。

我无法接受,一个大活人,为什么在大家的口中都不复存在。假如说这是一个精心编排的谎言,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可惜在二十年间,我都没找到。

就在前一阵,我又去省博看了那具古尸。当年的文物并没有随主人一起迁入新居,只有几只玉蝉和普通不过的木匣。那些丝织画大概早就腐朽无存了。我注意到一只玉蝉被刻画地尤为细致,是黑犬的形状,耳朵、脊背和眼睛又明显与狗不同。

那天晚上,我梦到了婧仪。在拥有三轮圆月的世界里,她从群山吐露的雾气里走出来,在朦胧光线下看不清面庞。很远的地方传来动物的嘶吼声,还有渺渺的火光,但这些都不足以撼动这个世界的绝美。月光滴在湖面上,星星的倒影斑斓璀璨,长草在夜色里随风拂舞,唤醒了关于少年的回忆。

她握住我的手,将一块石头交到我的手心,那是桃源世界里,来自月亮之间每千年一次撞击的碎片,有着古老的力量和记忆。我告诉她我一直都知道她的存在,无论这世界如何将她抹去。她还想对我说什么,靠近我。

这时候一个声音在呼唤她,我注意到她的侧脸,原来她已经成长到与我们相仿的年纪,只是我们错过了彼此好长的一段人生,幸好还有机会,问候安好。

我看向声音的主人,在不远处的高楼上,是一位道士装束的男子。一只像狗的生物在楼顶的上空缓缓飞旋。

再见,婧仪。

醒来后,我的掌心多了一点伤痕,那是深嵌皮肤下的一小块印迹,像是胎记,像是瘀痕,我知道它永远不会消失,免疫系统认可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当有人问起,我只是说,不小心拍到门上的钉子了。我宁愿觉得它是一块伤痕,一块永远结痂的地方,永远柔软,不曾愈合,教我记得少年时的玩伴、爱情以及对这个神秘世界的赤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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