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来了又去

文 | 达文西陈

一觉醒来，发现天气变凉了。窗台上的植物开始褪去颜色，我知道城市的冬天来了。我怕上海的冬天，冷到骨子里的地方，一下雨整个城市就变得烟雨朦胧。天气变得潮湿，阴冷，整个房间都变得冰凉，窗户冰凉，台阶冰凉，空气都是冰凉的。

这让我开始想念家里，那里常常有阳光，洒在身上纵使没有温度，也足够御寒。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曾祖母，冬天来的时候，那时她就会挪步到门前，坐在墙角下。我也搬个椅子，靠在曾祖母的身旁，她扎好一头稀疏的银发，眯着眼睛坐在阳光下。

曾祖母生了五个儿子，三个留在了她身边，我爷爷排行老大。晚年的她是在各家的轮流照顾中渡过的，每隔一个月，就得搬到另外一家去，三家轮流转，这让一个八九十岁的老人凭空遭了许多罪。有一次我看见爸爸背着老太太，在寒风中往家中行走，才觉得这样看似温馨的画面并没有表面上看去的那样美好。我去和老太太说，别这样搬来搬去的了，干脆在我家待着。老太太笑得很开心，说：“难得你有这份心，但光到你家不行哟，邻里会说我老太婆赖上你家。不行的，不行的。而且，不是赖上，是你们都想要我去，但我就一个，我不能这么偏心。”

等到老太太轮转到我家，冬天我便喜欢坐在她的旁边。晒着太阳，盯着太阳看，想着写不完的作业，想着同桌的女同学，想着自己的青春无聊至极。曾祖母从瞌睡中醒来，发现我在身边，便会打断我说不能盯着太阳看，会瞎了眼睛。她常常询问我的近况，往往下次再来便忘记了，又要重新问起。问我现在读几年级，我告诉她刚上初一，她点点头，说读书好。

老太太房间里总藏着各式零食，那天下午，我告诉她四点还得回学校补课，她想起了什么事情，就转身起来去房间里，拿出两个橘子来，让我带回学校吃。橘子金黄，上面披着下午四点的阳光。她那时已经腿脚不方便了，橘子是托人去集市上买来的。手捧着金黄色的橘子，我无比开心，蹭到她跟前，捧着她的脸，做各种鬼脸。老太太总是笑得不行，连声说：快来看看，这个没大没小的小鬼。我常常这样做，每次她都笑得不行，冬天就会在她的银发上被抖落下来。

记忆中老太太总是咳个不停， 就为了能够咳出那口痰来。 那个时候我会模仿老太太，哎~哎~哎~并做咳嗽状。现在想来除了那个时候的自己有些欠揍之外，渐渐觉得这大概是我对老太太的最深的记忆。我很好奇这样一位老人，家到底在哪里。每次问起，她都会想很久，仿佛要从遥远的地方捞出那些记忆。

冬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她有一天突然说好久没有回过娘家了，她很多很多年前嫁到这边来，如今渐渐老去，爷爷于是和我们商量着可以作为代表去一次。临行前曾祖母托我们带话说，麻烦接待一下这些子子孙孙，她一切都好，腿脚不方便，自己不能来。那个时候曾祖母差不多有九十岁了，乡村间很多地方连条像样的马路都没有，交通很不便利。

年后，一个冬天的早晨，在爷爷的带领下，一行人便去往我从来都没听过的一个地方。只有爷爷认识路，那个时候爷爷的腿脚还算利索，手里拿着那边人家的座机电话，以防找不到路。搭上一辆破车，便隆隆而去，那条路上松树茂盛，阳光从树叶的间隙里穿行，不停的光影明暗流过我们的身体，仿佛时光流逝。柴油机的隆隆声在耳边不断响起，向着前方而去。我不知去向哪里，觉得欣喜而害怕，陌生又激动。差不多三四个小时，我们才来到一个陌生之地。

到了之后，门前一块大爆竹早已备好，迎接我们的到来，爷爷领着我来到人前，爷爷说着这个是谁那个是谁，各种从没听过的长辈称呼，然后他们都一样地摸一下我的头，表示对我的欢迎。爷爷不善言语，酒席间只是一个劲地笑，和他们回忆往日的时光。他们言语中出现的名字我从来也没有听过。我在想这就是一个将近九十的人曾住过的村庄，许多许多年前外嫁到一个地图上也难找到的地方，而后老家里的老人渐渐离开，她从一个年轻姑娘变成而今银发苍苍的老人，期间也不知道历经过多少世事变迁，许多的记忆都会随着人的离去而消逝。也许，老太太也记不起来了，所以每次我问起，她都需要沉吟很久了。

爷爷喝完酒，说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来，算是提前告别一下。确实，再见就是曾祖母娘家那边来了两个代表，曾祖母在那年之后过了三年就离开了我们。从那以后，我再也记不清那个乡村在哪里，十多年前去的地方，再也没有记忆。那里仿佛就像一个童话中的秘密村落，不见踪影。以前有关系的村落，由于一个人的离开，断了来往，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中国乡村的缓慢进化。感到许多东西在时间中慢慢消失离去。

在我记忆中，冬天来的时候，那时未曾离去的曾祖母常常要负责将彼时正年幼的妹妹摇入梦乡，她会哼着没有歌词的曲调。我会问她唱的是什么。没有回应。一转头，发现老太太摇着摇着，自己也便睡着了。阳光照在她稀疏的银发和厚厚的衣服上，她的那根拐杖靠在她的脚上仿佛也睡着了，不被那日光的移动所打扰。

那年我读初二，中午下课后，我像往常一样，骑着车一路飞奔至家中。到了家门口，大喊一声：我回来了。妈妈出来告诉我：曾祖母走了。曾祖母在冬天即将离去的时候离开了我们，我已经忘了当时的感受。

白驹过隙，一晃曾祖母离开我们也十四年有余。我想如果老太太还在，我会再拉上大伙一起，再去一次她的老家，那个如今已经消失不见的村庄。有一回梦里，我觉得自己真的就来到了多年前去过的阳光村庄，自己被一群无脸人一路追杀，穿过阳光穿梭的林荫小道，跑到一条河旁，看见了离开很多年的老太太，就在我面前，她把一双银手镯放到我的手里。我高兴万分，安心了许多。高兴过后，才渐渐意识到什么，单问老人一句：“老太太，您已经不在了，对不对？”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笑着消失不见。

冬天来了又去，上海的冬天不知道还有多久才会离去，许多冬天的记忆会淡去，慢慢地过不了多久，我会忘记老太太的样子。只会想起当初和她并排坐在墙边，在冬天的暖阳下，我仰望着日光，想着自己无聊的青春，老太太哼着无名的曲调，还有某个冬天的下午，她步履蹒跚地拿给我的两个金色的橘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