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2022-02-12  本文已影响0人  叶雨蒙

1

在我童年的时候,村子里的年味儿最浓烈。

每到贴春联的日子,老家的人,总是会用一口底部烧得黑糊的小铁锅,搅拌着粘稠的浆糊,再将它们刷在门框和柱子上。贴春联的人,两手揪着红色的纸张,左右上下地比划,尽量齐整地贴好门神和对联。鞭炮燃烧后,零零碎碎的粉红色纸屑,像花瓣一样,装饰着村庄的小路,覆盖着狭长的街道。

外婆早早就去集市了。热气腾腾的街道上,大多都是外婆熟悉的人。除了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也不乏襁褓中的婴孩,被鞭炮响声吓到的哭喊声。孩子们穿着新衣新裤,左手拿着用于引火的香条,右手提着冰糖葫芦或者油炸土豆,嘴角还糊着没擦干净的糖浆或者辣椒油。白日里,村子里的腰鼓队,民乐队,上演着一出出锣鼓震天的好戏,到了傍晚,村民们会则聚集到大寺里,在漫天星光的幕布下,观赏夜间的花灯表演。

早晨的鸡鸣,夜幕的狗吠,回荡着故乡的声响。

2

我们在家门口的水泥路上,放着鞭炮,门口两侧的香火徐徐燃烧着,一根又一根,散发出淡淡的烟火味。

外婆提着栓了大鱼的草绳,提篮提着蔬菜,笑意盈盈,一边与邻里打着招呼,一边推开门,跨进门槛。

外公坐在院子里,摇动着抽水机的绿把手,准备用盐巴搓洗家禽的内脏,鸽子用嘴啄着地上散落的碎玉米,阳光斜射进入天井,杀鸡遗留的血迹,开水烫过的羽毛,像时光雕刻过的划痕,躺在高高低低的地面,等待冲洗干净。

有些斑驳的铁门,与地面的石头门槛,摩擦发出吱吱喳喳的声响,尉迟恭与秦琼用狰狞的表情守在门口,大概这样的画像,才能震慑住所有不详的事物,守卫家门,让大家安心过年。

3

九岁那年,外公外婆搬入了新盖的砖房。洁白的瓷砖,透明的玻璃,敞亮的天井,在一家家矮小破旧的用泥土螺蛳壳堆砌主体的邻房周围,显得尤其醒目。

姨爹姨妈们,在年前,就将大箱小箱的年货送来了。我们这一辈,表兄妹四个人要沿着水沟边的小路来回提两三趟,才能把车里的所有东西都搬完。

每到过年的时候,外婆会叫上她的哥弟,和其他关系较近的亲戚,来家中做客吃饭。

外公总是掌着大勺,拿出家传的手艺,准备两大桌子好菜。

现在回忆起来,我常常将春节与中秋的画面混淆,或许是因为,这些都是家人相聚的场景。

每次的节日,都有一个不变的环节:外婆总是会在废弃的大铁锅里烧一堆纸钱,嘴里嘀嘀咕咕着,每次一开口,都是一套模板化的敬辞:“观世音菩萨在上,太上老君显灵,保佑我家李氏门中、丁氏门中、蔡氏门中、彭氏门中、叶氏门中,平平安安,大吉大利”,紧接着便排着辈分,由老到少,把每一家的寄望与祝福,都说给家堂上供奉着的神明听。这些寄望和祝福,大多和身体、事业、学业有关。而伴随着升学与工作的变化,外婆总是能准确地说出每一个人当下所处的状态,虽然就只是逢年过节才见面而已。

但这也并不让人感觉奇怪。

且不说外婆作为姐弟五人中,唯一一个没有上过学的目不识丁的女性,总能对日常常用的数字进行快速精准的计算。在这一方面,我们后辈远远比不上。就比如,曾经有一档分享生活小技巧的电视节目里提到过的晾衣架改造技巧,在节目播出之前,外婆就自己在家摸索发明并一直在用。

这也刷新了我的认知水平。年幼的时候,我总是狭隘的以为,老人都是意识不清醒的,走路哆哆嗦嗦的,不管我多胡闹,言行多乖张,都可以糊弄过去,这样的想法,如今看来,显然太肤浅了。

4

外公年轻时,常年在外,且经常出差。外婆一人把四个儿女拉扯大。生活的艰辛,以及事事追求完美的性格,让她成为家庭中最强势的那个人。这样的性格,在晚年之后,尤其是搬到城里之后愈加突出。

这让生性自由的我,时常感到被管制和监督的拘束,甚至滋生出被“扣帽子”的压力。有一段时间我学驾照,为了方便乘坐校车,暂时居住在外婆城里的新家,周末休息累了,我就睡了一个懒觉,刚起床,外婆就叮嘱我说,女孩子要勤脚手快,不要懒惰。她不能理解,正是在家里,我才会这样放松。难道外婆不明白,我也需要休息?

妈妈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养着长发,并且很少扎起来。每次外婆看见,总要说,你看你,披头散发,像个女鬼。妈妈只是笑笑。后来我才知道,妈妈的颈椎不好,不能让脖子吹风,所以才一年四季披着头发。我问妈妈,你怎么不解释。妈妈说,她是个容易让人误会的人,就比如,一些同学和同事,总是以为她不会做饭,家务都是爸爸在做。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其实,我也常常洗碗拖地的,收拾屋子。只不过,外婆似乎没有注意到。我想,大概是因为妈妈的披肩发让外婆看不惯,所以我也受到“牵连”。我留给外婆的,多半是不好的印象吧。因而,有一阵,我不喜欢和外婆多说话,我感觉我在她心中,不是那么重要。

直到大学毕业后,我去北京上班,无意中从二姨妈口里得知,我在外漂泊的时候,外婆和姨妈们,都会想我想到睡不着觉,后来我又问了爸妈,原来他们也这样。

我一直以为,我是没人要的没人管的孩子。因为从小到大,除了小学在父母身边,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在外面住校,况且小学时候,好像陪伴我的,除了童年的小伙伴,就只有学校里其他老师养的宠物狗了。我以为我的人生就是要不停的流浪,对家人的关怀浑然不知。

5

在知道了一些事情的真相后,我又愿意和外婆好好说话了。也更喜欢陪着她了。

外婆不到四十岁,就患上了高血压。70岁之后还深受糖尿病及一些并发症的困扰。多年以来,一直都是行走的药罐子。外婆不识字,仅靠颜色和形状区分药品。外公是个十分有耐心的老人,对外婆呵护备至,只要他在外婆身边,每天都会定时定点给她药物投喂。外公总是用不同的小瓶子,装上早中晚分别需要吃的药物,提前准备好温度合适的热水,看着外婆吃下去。

每年过年,物业公司会在楼底下开展新春活动,外婆常常“倚老卖老”,蒙眼敲锣,她每次都多走几步,悄悄用手指拨开红领巾的缝隙,瞥一眼,再朝锣鼓的方向走去,这样敲中锣鼓就可以获得奖品,大家看在她年纪大的份上,也不计较,依然给了她奖品。

过年结束,外婆总是会把冰箱里的食物分装成袋,好方便我们几家带走。但凡有新的家当,小到一口煮锅,大到一床冬被,都要攒够数目,在分配的时候,一家不落。外婆喜欢说一句话:“娒娒呀,大也是儿,小也是女,手心手背都是肉。”(“娒”,晋宁话里,长辈对晚辈的昵称)

6

前两年,外婆走路没有之前利索了,手脚也浮肿起来,聚在一起的时候,大家轮流帮她按摩手脚。总是吃什么,都说肚子疼,外公变着花样,给她准备各类易于消化的食物,和他从外省购买的“神药”。外公对所有能医治外婆疾病的药物笃信不疑,并始终抱着乐观的态度。只不过,外婆却还是感觉不舒服。

那段时间,外婆的心脏、肾脏已经严重衰竭,需要常常住院。家里人轮流去医院守夜,不住院的时候,也是轮流回家守着她,有一段时间外公也住院,我比较有空,便准备陪外婆几天。

小时候,和外公外婆在一间卧室里,在他们扯着家长里短的声音里,我能很快进入梦乡。

而今,躺在外婆的身旁,听她和我小声说着话,我也慢慢有了睡意。

在我醒着的时候,我想起了我一个人去北京的医院看病时,冰冷的地上躺着一个没人照顾的老人,衣衫褴褛,头发脏脏的散乱着,身上盖着一床薄得几乎漏风的被子;在她的周围有一股腐败的腥臭的气息,让人难以靠近。

而外婆的身上却很干净,除了有外公和她的女儿们的细心照顾,还因为她本身就是讲究的人。在她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姨妈和妈妈都会定期帮她洗澡,修理头发,打扫家里的卫生。

7

躺在外婆的身旁,我睡得格外安稳,却又时不时的被刺眼的灯光,和台灯开关的声音所吵醒。外婆的卧室里,摆着一个老年坐便椅。这是几年前外婆住院时,妈妈买给她的。外婆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看着我,和说我她起夜,是不是把我吵醒了,我说没事的外婆,不影响的,要不要我扶你。

整个夜晚就在外婆不停起夜的节奏中度过,我本身是熬夜扛不住的体质,第二天,我的头部,竟像裂开一样疼痛。长辈们都不再让我陪外婆了,外婆也一直在我妈面前打趣我,说我是一个塑料人,质量不过关。

后来几日,便是二姨家的表姐陪外婆睡了。

我尤其记得,我和表姐在重症监护室看望外婆的那一晚上,外婆周围的病患,身上都插满了管子,医疗设备和仪器发出有规律的低鸣,仿佛心脏在规律地跳动,那是生命延续着的节奏。

外婆身上也有管子,但比同室的其他人要少,她躺在蓝白色相间的病床上,身体微微上扬,在她长着褐色斑的脸上和手上,多了几处凹下去的伤口,姐姐用护士提供的棉签,轻轻地擦拭着外婆身上的创口。

姐姐和我不一样,她小的时候,外婆带过她,因而和外婆更加亲密。妈妈和我说过,原本我出生之后,外婆也要来领我的,但那时外公身体突然不好,一度几乎不能行走,外婆抽不开身,使得我们少了许多接触机会。

此时的外婆虽然戴着氧气罩躺在医院里,但整个人很活跃,而且精神状态十分好,她和我们高兴地聊天,从身体、工作和学习,事无巨细。

天晚了,我们不想打扰外婆休息,外婆却和我们说,陪她再玩一会儿。

有一阵子,她眯着眼睛,看着前方,然后问我们,她会不会死。

我和姐姐连忙说,不会,浮肿消了,就会好起来了。

看着外婆精神状态不错,呆了一会儿,我们便离开了医院。

8

第二天,很早的时候,我就回了昆明。刚进办公室整理好工作台的桌面,突然接到姐姐的电话,向来有泪不轻弹的她,哭着和我说,外婆不在了。

通话的时候,我让她不要哭,挂了电话,自己却忍不住抽泣起来。

我即刻请假,一路驱车,开往老家。那一路,我握住方向盘的手不断颤抖,我不断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静,开车不能出任何差错。眼泪此刻很听话,就像冷却液一般流动着,洗刷着我的面庞,高速公路的隧道格外宁静,却好像又听得见风声和引擎的嚎叫。

老家的房,常年无人居住,窗台上积了厚厚的灰,昔日的白瓷砖四围泛黄,有了陈旧的气息。

家里显得格外热闹,村里的亲戚和外婆的老姐妹们,都赶来帮忙。

外婆静静地躺在诺大的客厅里。这是她曾经烧纸钱,给我们不停祷告的地方。

她安详地闭着眼睛,仿佛进入了冗长的睡眠,身旁的菊花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我也终于明白回光返照的真谛,头天夜里,外婆言谈间思路的清晰,与她逐渐衰老的身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外婆已是83岁高龄,即便没有身患足以致命的重疾,也无法阻止多个器官的衰竭。人体不过是一台肉身打造的精密仪器,是从启动就注定要停止的仪器。以往,我只知道自己怕死,比如在过马路时仔细确认,在身体不适时及时就医,我的阅历不足以让我对生死有深刻的认识,而今我才意识到,死亡不仅源于意外,它是一个由始至终的生理过程。

9

从前,我总觉得法事仪式,像是封建迷信。然而那天,当先生穿着金黄的道袍,手摇铃铛,反复念着不同的经文,引导我们围绕灵堂,传递手中的纸马、冥币,并将它们有序地燃烧,并将外婆生前贴身的物件,化为灰烬,我才知道,这场仪式寄托着亲人的哀思,寓意对灵魂的超度,只为将逝去的人,平平安安送往另一个世界。

伴随着木鱼的敲击,我们走出家门,一路磕头、跪拜,膝盖与坑坑洼洼的地面摩擦着,逐渐传递出轻微的痛感,烟灰刺中眼睛,风中的小树低垂着头。

腰鼓队在前,唢呐声不停,舅爹端着外婆的骨灰盒,走在最前,村里村外,一路敲锣打鼓,炮仗炸裂的粉末堆在地上,乒乒乓乓,像极了殡仪馆火化时候的声响。

外婆送葬公墓那一天,我感觉到了真正的永别。

10

又是一年春节,刚刚结束与朋友的聚餐。我一个人开车回家,在道路与楼宇之间,每间隔几里,就能看到天空中不停燃放的烟火。

昨晚,我又梦见外婆了。在宽敞漆黑的卧室里,一盏小小的夜灯,与窗外的月亮,同时照亮了黑夜。我躺在床上,耳朵里不时传来,大街小巷的鞭炮声。

梦里家人们围着圆桌,热热闹闹的坐在一起吃饭。

外婆在,过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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