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故事乡土故事

苦果

2018-10-26  本文已影响606人  清小梦

1.

张青没有想到自己还有回到家乡的可能,她满怀期待地坐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坐在她旁边的是个中年男人,长着络腮胡子,浓眉细眼,用湖南方言跟对面戴着眼镜的斯文男人聊天,他用兴奋的语气跟对方表露回乡的喜悦。张青觉得很逗,这个男人明明是北方的相貌,却用娇柔的南方口音。她叹了口气,又是一个背井离乡的可怜人。

张青把头扭向窗户口,看着窗外的风景,不知不觉七年过去了,她从一个懵懵懂懂的高中毕业生变成了肯吃苦的劳动妇女,她这次能回到家乡,多亏了张右的帮助。

十七岁正是花容月貌般的年纪,她作为长女,不得不响应国家的号召,到南宁国县管辖的僻壤乡村,进行贫下中农再教育。当她扛着重重的行李,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花棉袄,坐上了开往南宁的火车时,她的心抽紧了一下,她恨父母,她恨他们选择了弟弟,恨他们把她抛弃,送往异乡之地,她一大早就从家里出发了,她不想让家人送她,不仅仅是因为恨,更是害怕她看到他们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张青从窗口往外看,车站有很多来送别的人,他们有的抱头痛哭,有的含泪挥别,她却怎么也感动不起来,小小的年纪却有了一种倔强。火车开了,她依然漠视着那群人,这时,她看到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窜出人群,在车站用力狂奔,边奔跑边大声吼叫,她看着那小小的男孩,被火车甩得越来越远,腾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双手扒在窗户上,左脸紧紧地贴着玻璃,终于眼泪溢满了眼眶。这是她的弟弟,她没有看到父母,不知道小小的他,如何到达的火车站,也许,也许父母就在站台上,不想让她发现。

“妹陀哪里人?”络腮胡子男人打断了她的思绪。

“北京。”她漫不经心的回答。

“北京是个好地方啊。”

“恩。”

男人看她不热衷聊天,就不再继续与她聊了,她继续观赏着窗外的风景,她这时竟有了一种迫切感,不知道父母和弟弟怎么样,七年期间她就收到过一封父母的来信,信中说他们一切安好,弟弟也用稚嫩的笔迹写上“我想你姐姐”这几个字,这封信陪伴着她度过了艰难的岁月。

她想到刚到村上的情景,张右在村口接她,把她带到她住的房屋,跨过门槛,进入她眼帘的是一套桌凳和木板床,很简单的老旧家具,桌凳上墨绿色的油漆都已经剥落了大半,但是屋里却收拾的干净整洁。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简陋潮湿的房间,心想,以后就要在这里生活了,她心有不甘,这时候的她本应该坐在教室好好学习科学文化知识的,等毕业以后找个稳定的工作,在北京这个大城市过着舒坦的日子。但是,都被这破败的乡村撕得支离破碎。

“已经很晚了,你早点休息,以后你有啥事儿就找我。”张右那黝黑的脸上,飘起一抹红晕,粗哑的嗓音会回荡在房屋内。

她看着这个站在她面前的男人,个头不高,皮肤黝黑,穿着灰色的布衫,肩膀上有缝的歪七八扭的补丁,显得异常的土气,她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说道:“恩,谢谢。”

2.

“到终点站啦!”

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句,火车上剩下的乘客都起身拿起大包小包,开始往车外走,张青一看站牌“北京”,期待已久的家乡就这么近在眼前,她按奈不住激动的情绪,拿起行李,走出车门。老远就看到弟弟在向她招手,她看到一家三口和睦地站在一起,微笑的看着她,她的心里一酸,快步的走向前。

“姐,你瘦啦。”

张青摸了摸弟弟的头,父亲把她的行李拿过来,大跨步的向前走。

“好孩子,辛苦你了。”母亲,拉过她的手,含着泪温柔的说道。

她使劲的摇摇头,用另一只手不停地抹泪。

“哭哭啼啼的烦死啦,赶快回家吧。”弟弟嫌弃的看着母女俩,说完又哈哈地笑起来。

北京在这七年变化飞快,楼房、街道、公共汽车、行人……这就是现在的北京,张青在路上目不转睛的看着,想要把北京的一切都记在心里。在村里,她努力的劳作,日子过得清苦且没有归属感,她不止一次的想回到故土,但是当真正回来的时候,又觉得是那么的不真实。

回到了家,母亲拉着张青坐在床上,母亲的双手握着张青冰凉的手,张青能感受到母亲手掌的温热。

“哎,苦命的孩子,手都糙了。”母亲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

“妈,够了啊,今儿这么高兴,哭啥?”弟弟又嚷嚷着。

“说的是,说的是……”母亲接着说,“你也二十四了,该找对象结婚了。”

“哎呀,我刚回来你就说这些。”

“姐害羞了。”

大家都笑了。

下午弟弟陪着张青去了劳动局,在回来的路上,弟弟叽叽喳喳的说着这几年的变化,两人还逛了趟供销社,里面的东西种类繁多,张青看到各种颜色的布料,她拿起一匹深蓝色的棉布,扭头对弟弟说:“你看这颜色如何?”

“姐,你落伍了,现在时兴‘的确良’了,摸起来光滑的很。我朋友跟我说,有门路能买回来一匹。”弟弟兴奋中又带着点神秘。

“你说的是啥东西?”

“就是一种布料的名字,穿起来可舒服了,现在都赶时髦,像那些小姑娘家穿一件‘棋子格’的‘的确良’衬衣,好看的很嘞,就是很贵,没有门路的话还买不到嘞……”

张青看着弟弟眉飞色舞的说,心想,在村里,这些真的是想都不敢想,那里没有公共汽车,山里的毛竹、茶叶、木耳等一些山货想要进到城镇的集市上,还得依靠独轮车,如果哪天独轮车被村民占用的话,还得用肩扛手提最原始的方法运货。在那里交通不便利,哪儿还有好看的衣服穿?物欲都被劳动给洗脑了,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忙碌碌,吃的用的都需要用劳动来换取。

“姐,我买回来给你做一件碎花衬衫,那些男同志见了都能走不动道儿。”

张青脸一红,连忙捶打弟弟:“说这些不怕人笑话……对了,你刚才说了买,不是需要布票吗?”

“这个只要有钱,有门路,就能买。”

3.

“丫头,回来啦!”两人在家门口碰到了老邻居刘新民,他带着一顶军帽,精神硬朗。

“恩,刘叔。”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哎,可怜的孩子,真的辛苦你了。”他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张青,张青一阵不舒服。

“年纪不小了,该找对象了吧。”

“恩,不急。”

“别那么不在意,像你们这些经过再教育的知识青年,回来之后还真的不好找对象啊。”刘新民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傲视,张青只想赶快离开。

在农村,虽然生活贫苦,但是邻里和谐,互相都非常照顾,每天清晨,她打扫完院子了之后,都由大队安排每日的劳务,刚开始她胳膊腿儿没劲儿,水稻割一会儿都要歇个十多分钟,赵家媳妇李金桃看不下去了,嫌弃地看一眼张青,给她示范如何快速割水稻,她粗壮的手臂,一只手拽着水稻的根部,一只手拿起镰刀,轻轻一割就割掉了。

“真是看不惯你们城里人,细胳膊细腿的,真的是啥子都干不了。”李金桃的嗓门很大,村里人都叫她“大喇叭”。

张青轻声细语的说:“谢谢。”

“哎哟,文化人就是不一样,还真是礼貌。”

张青不说话,低着头猛做起来。最后,她还是没能完成任务,李金桃实在看不下去,迅速帮她收割完。

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住处,就一头栽在了床上,这时她听到了“砰砰砰”地敲门声,她不想理,但是敲门声一直持续的敲着,她打开门,看到张右拿着一个纸盒子在门口笑着看着她。

“啥事。”

“我听说你今天割水稻受伤了,我就拿来药膏给你用。”

张青心想,消息还挺灵通的嘛,农村还真的是是非之地,稍微一有点啥事儿就传的到处都是。她闭着眼睛都能想到是“大喇叭”传的话,她让张右进屋,他不进,说:“天不早了,你早点睡吧这药膏可灵了,是我二叔从城里带来的。”送走张右,她关起门,挤出纸盒里的药膏,轻轻地抹在细长的手指上,心想,这张右人还不错。

几天后张青熟悉了农活,张右把家里的水牛让她用来割水稻,她把栅栏打开,水牛像是早就认识她了一样,向她“哞……”叫一声,任她牵着走。农田不远处有一片沼泽,沼泽里长满了细密的芦苇,她看着各家各户的牲口们分散在芦苇丛中,嚼着嫩草。吃饱喝足了之后又在沼泽中喷鼻蹬水,不亦乐乎。她常常在庄稼地旁边的秸秆垛上躺下,仰望天空,阳光照射在云朵上,发出金黄色的光芒,它时而变成锦鲤,时而变成羊群,她想,这些云朵不正像人生一样变化无穷吗?

这时候张青总能听到张右那独特的粗哑的声音:“青,你在看什么呐?”

“看人生。”张青不选择去看他,吆喝道。

张右爬上秸秆垛,躺在她旁边说:“你说的话,我不懂,我没文化,也不怕你笑话。”

张青看着天空不说话。

“青……”

“恩?”

“你姓张,我也姓张,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以后我来罩着你。”

张青想,这跟姓张有什么关系。本不想答应,但是一想到这些天受了他不少照顾,也不好意思拒绝。

“你不说话就算你答应了啊。”

“……”

张右一下子从秸秆垛上站了起来,大声吆喝:“以后张青就是我女人咯。”

“谁说我是你女人啦?别瞎说……快……快下来……”张青急了,拽着张右的衣角使劲拉,谁知张右一个不稳,连带张青一起从麦秸垛滚了下来。两人的身子贴在了一起,脸对着脸,眼睛对着眼睛,张青的心漏跳了一拍,张右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连忙把手抽了回来,脸庞好似红苹果般红润饱满,小声说道:“不害臊。”

4.

张青与弟弟回到家,母亲神秘的把她拉到一边,说:“我厂里的老姐妹,就是你秦阿姨,她说要给你介绍对象呢。”

“妈……”张青不耐烦的看着母亲。

“小伙子人不错,个头178,在轴承厂工作,稳定。你秦阿姨给我看了小伙子的照片,模样挺俊,啥时候安排你们见见面?”

“我刚回来,连工作都没有,找对象太早了吧。”

“工作都是次要的,你要能找到好的归宿的话,我就放心咯。”

母亲的这些话,让她有点措手不及,心里觉得既别扭又无聊,新生活变得具体起来,跟张右还在恋爱中,就紧接着家里要介绍对象,要谁也很难接受。可是要她说,他在农村早就找到对象谈起了恋爱,她也很难启齿,她害怕母亲看不起一个乡下人,她害怕她说出来了,家里人更要催她谈对象结婚生孩子;城市生活也让她对原来乡村的生活越发陌生和厌倦。

她对未来开始觉得恐慌,是不是以后的生活就要这么过下去了,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又涌上心头。虽然在农村的十年,对家乡北京的思念似大树一般愈长愈茂盛,但是,在那里她有恋爱的甜蜜,有生活的充实,有梦想的希望,尽管生活很苦,但有暖暖的幸福体会。

张青时常仰望天空对张右说她的家乡的美好,她对未来的憧憬,她的梦想是当一名教师,在讲台激情洋溢的传授知识,她越讲越兴奋,直到她发现张右专注的看着她。

“看我干吗?”

“我发现你越来越好看了。”

“没正经。”

没几天她就穿上蓝布制服,夹着备课本,走进教室,拿起粉笔,圆了梦。孩子们穿的破破烂烂,教室里弥漫着尘土和阳光的味道,他们睁大眼睛,张青能从孩子们天真的眼神中看到他们对知识的渴望。

张青知道这是张右的功劳,他的二叔是公社革委会主任,帮助未来的侄儿媳妇找个合适的工作,不费吹灰之力。村里的人,不太看好他们两人的姻缘,“大喇叭”还专门跑他家里劝他:“别傻了,她总有一天会回城里的,到时候你该咋办?”

“李婶儿,你就别操这个心了。”

“我怎会不着急,她一旦嫁给了你,一辈子都不可能回城,她怎会这么傻,跟你好肯定有什么目的。”

“婶儿,别把人想得那么坏。”

“你看着吧,到时候被伤了可别后悔。”

5.

一家人从下午就开始准备收拾了,母亲让她洗了个澡,弟弟领她到理发店给头发做了个造型,穿上碎花衬衫。不到七点母亲就给她交代要好好表现,她虽然不乐意,但是在三年间,母亲为她张罗了无数次的相亲,最后都是以失败告终。她知道这次她不能再任性,只能认命。

七点半准时由介绍人秦阿姨领着进到那个小伙儿家里,她走进屋,跟对方打了个招呼,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方是母亲厂里刚来的新同事,父母都是教师。张青低着头,偷偷瞥一眼那个小伙子,模样挺俊俏,小眼,高鼻,国字脸。

“阿峰这孩子不错,厂里老师傅都夸他勤快,肯吃苦。”阿峰就是那个相亲对象,说话的是他母亲。

“是啊,我就是觉得这孩子模样俊,吃苦耐劳,是个好孩子。”秦阿姨应和道。

“张青现在在车间工作吃力不?”

“还好。”

“张青这孩子不容易,在外面苦了七年。”

“哎,真是可怜的孩子。”

张青已经习惯别人怜悯的眼神,回到家后,母亲忙问情况发展如何。

“这才刚见第一次面,谈何发展?”张青觉得很累,在车间十几斤的机匣都没使她这么累过,她的身体灌了铅似的沉重。躺在床上,一直回想插队下乡期间所经历的一切,有苦有甜,她突然很想给张右写封信,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可是她没脸联系他,当初是他求着二叔帮助她争取一个返城名额。

张青回到城后,跟张右互相写了几封信,她一看字迹就知道他是找人代笔的,两人没坚持多久就分开了,理由是缺乏共同语言。可是,现在张青却疯了似的想念他,她想回农村找他,但是被这赤裸裸的现实不断地消磨了念头,北京是她的家啊。

第二天,秦阿姨一大早敲响家门,张青在窗户口看到母亲在门口跟秦阿姨小声说些什么。过了会儿,母亲回来,表情难看。

“你秦阿姨说,那个阿峰家里不同意,说你模样不错,就是年龄太大,现在二十七岁就是一个坎儿。”

“看不中就看不中,我还看不上他呢。”

“哎,你啊……”

三年后,南宁国县的乡村公社接到了一封从北京写给“民兵连长张右收”的挂号信,邮员小李没有多加考虑就贴了一张“人已死亡,退回原处”的条子打了回去。据说张右跟张青断了联系后忧郁过重,整天魂不守舍,为了忘掉痛苦,他发了疯地干活,没日没夜,有一次在在农田干活时不小心掉进了机井,人尽管被救上来了,但没过多久就去了。

很多人说他是心病,二叔抹眼泪伤心的说:“都说她是忘恩负义的势利小人,可如果没有那混乱的十年,他就不会认识那姑娘,就不会出这窝囊子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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