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不语看苍生
“五一”放假前半个月,程君给我打来电话,提议约三五好友,趁着假期出去转转。程君和我是高中同学,曾经还是同桌,近些年走动颇多,彼此倒也投缘,他的提议一下子让我心动起来,立刻附议。经过我俩初步商量,把出行地点选在了岳西司空山,程君说他有个朋友在那边搞旅游开发,可以奔他而去。
约谁倒是成了问题——想约的人不一定有时间,不投脾气的人一起出去太无趣。程君折腾几天未果,我索性从他手里接过这份差事。还算顺利,我临时拉起了一支四人的队伍,而且我们还很快达成了“四不一没有”的出行原则:不去人多的景点扎堆,尽可能找清静之地;不预设行程,到地方后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不随意扩充队伍,四人足矣;没有任何理由临时变卦不参加,即使有突发情况,也必须克服。
“五一”一大早,我们从合肥出发。我是司机兼向导,因为我对岳西相对熟悉,去过当地不少地方,不过司空山还真没去过。司空山并不太出名,和他旁边的天柱山比起来,就相当于我和李子柒一样,虽然都是普通的山里人出身,但她比我名气大太多了。但是在中国佛教史上,司空山却具有独特的地位,他是禅宗二祖慧可的遁迹修禅之地,并在此将衣钵传给了三祖僧璨。可以说,没有司空山,可能就没有中华佛教里的禅宗这一支,也正因为如此,司空山又被称为“中华禅宗第一山”,从这个角度来说,司空山比和他遥相对峙的天柱山又重要得多了。
车子进入安庆境内的时候,天上开始下起小雨,天气预报说今天有中到大雨呢,到潜山的时候果然大雨如注,暮春季节,下这么大雨还真是不多见,雨刮器开到最大,也没办法把挡风玻璃上的雨水刮干净,似乎车子旁边站着几个人,你一盆我一盆地不断往车玻璃上泼水。同行的朋友开玩笑说:看样子下午只能在房间打牌了。我问程君:“住的地方安排好吗?”程说:“放心,我托的朋友很可靠,肯定会安排妥当。”从程君口中,我们才知道,为我们安排行程的人姓李,曾经下放岳西,在上山下乡的那个年代还是小有名气的人物。
过了潜山,就是岳西了。雨已经小了很多,大雨后的山区别有风景,雾汽就象一块块白云,飘荡在山谷间,缭绕在苍山腰。车子继续在大山里穿行,一个隧道接着一个隧道钻,一座山头又一座山头的过,天空永远只有眼前的一点,青山随时伴行在身边。看着这深山,我终于明白,当年慧可为何选择这一带作为自己禅修之地。慧可接过达摩的衣钵后,正赶上北周武帝的灭佛运动,为了保存佛教经典和佛像,他南行到舒州司空山(即今岳西司空山),这里山高林密,而且北接中原,南临长江,地理位置适中,既可以很好地躲避朝廷及反对派的迫害,又能和外面的主流社会保持联系。刚来时环境相当艰苦,他就住在主峰下 “仰天窝”的石洞里,后在洞前加盖石室,这就是“二祖禅刹”了。对慧可来说,环境的艰苦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曾经为了表示修习的决心而立雪断臂。最终司空山成就了慧可,也成就了中国佛教的禅宗。
车终于下了高速,按照导航指引,我们顺利到了目的地——一个叫白鹿村的地方,这是个被大山包围的村庄。程君的朋友已经在等我们,一见面我才知道那是一位老者。果然,他自己说今年已经七十三岁了,正好与我父亲同龄。不过,他看起来没有实际年龄那么大,人很精神,说话声音清脆,笑起来干净,只是一口的合肥口音,夹杂着合肥土话,让人听起来略显费劲。这年纪应当是在家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我很诧异他为何要在这深山里搞旅游,因为刚刚见面,我并不好直接问。李老告诉我们,我们入住的农家乐这户人家,是从山上迁下来的,当时搞旅游开发,需要把他们从山上迁走,这一户第一个搬家,所以得照顾他的生意。李老自豪地说:“连’鹿鸣’这个店名都是我帮着取的,这名字古书上都有记载呢。”看样子,老人家对这个名字很满意。不过,《诗经》里确实有“呦呦鹿鸣”这样的诗句,而且就是描述待客之道的,用在农家乐的店名上,倒也合适不过。再加上此地又叫“白鹿村”,“鹿鸣”就更显得贴切自然了。
中午就在农家乐吃饭,李老说这一餐必须他请客,以后几餐他就不管了。客随主便,我们边吃边聊,慢慢地我们才知道,李老1964年就下放岳西了,那时他还不到十六岁,正读初中三年级,是最早开始上山下乡的一批知识青年。一到岳西就开始和当地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天干些农活。此后兼做乡村小学的代课教师,在此遇到心爱的姑娘——当年全镇一枝花。尽管知青生活困苦艰难,但是他依然被评为“五好社员”、“优秀教师”,甚至还被团县委表彰为“活雷锋”。但是,时代的大潮一样地裹挟了他,文革期间他成了反革命集团的罪魁祸首,被关进了黑房里,后来被放出来,他索性躲进了梨园学习果树的培育管理。不过,李老还是幸运的,他的问题很快得到解决,1974年,他作为安徽省知青代表受到中央广播电台的录音采访,并播出了他给全国知青的一封信《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后来,他还作为全国知青代表受到了华国锋及其他许多国家领导人的接见,成了那个年代的名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他先后为岳西的计划生育工作、为乡镇企业工作、为文化体育工作。这中间,他有很多出山的机会,但他没有动心,而是把根深深地扎在岳西这片土地上。退休后短暂回省城,但很快他又回来了,回到他守了四十多年的山山水水。在这里,他开始了新的爬山涉水,他亲自策划、亲自招商、亲自建设,为岳西又打造了一个新的旅游景点。
我们边吃边聊,但是却发现李老几乎不大动筷子,便让他多吃点。李老说:“你们吃好,我家里还有一帮客人,也是从合肥来的,老婆在家烧饭,等会回家还得陪他们。”我们说:“这边也没什么事了,那你就回去忙吧!”李老不肯,坚持要陪我们吃完饭,还说等会要带我们一起去他家看看,把他新出的书送我们一本。我很好奇,不知道他是如何把家安在这大山深处的。
李老的家距离我们住的农家乐还有近两公里的路,不过路况不错,都是水泥路面,车子能一直开到他家门口。这是一栋过去的老房子,白墙黑瓦,干净整齐地矗立在半山腰上,屋后就是巍巍青山,山上有苍松,有翠竹,还有各种花花草草,门前是一个小广场,广场的另一侧就是山谷了,山谷那边又是连绵不尽的山峰。来的路边及小屋旁边,不时有墓地错落在草丛间。我问李老:“要是晚上回家,经过这些墓地,不会害怕么?”他哈哈大笑:“这有什么好怕的?他们在列队欢迎我回家呢!”我们都被他这句话逗乐了。
李老热情地招呼着我们进了家门。堂屋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桌边围坐着一圈人,正在吃饭。见李老回来,大家纷纷起身打招呼。李老和他们一一见过,就领着我们参观起来。这栋屋子不算大,但是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屋子里有好几个大书橱,一排排书,整齐地放着。李老说他有两万多册藏书,这只是其中一部分。他一边介绍,一边从柜子里拿出他自己写的书,书名是《知青日记十五年》,无论是封面设计,还是纸张和印刷,一看就知道颇费了一番功夫。李老告诉我们,这本书是他从1964年下放到1979年转为非农业户口之间的日记合集,有七十多万字,是他下放当知青十五年心路历程原原本本的展现,而且绝对保留了原貌,哪怕是错字都没有直接修改,而是用括号在错字后面修正。李老言语之间透着自豪和骄傲。我们向李老提出请求:“能否在书上签个名?”“那是自然。”显然他有准备,一把掏出笔,在我们每个人的书上都签上了他的名字。我们拿到书后,又簇拥着李老来到屋外的小广场上一起拍个合影。李老说:“不急,稍等我一下。”说完他转身回屋,拿来了三角架。原来这是他专用的自拍设备。他熟练地支好三角架,固定好手机,并选择好延时拍照的功能,我们迅速地站成一排,不大一会就听到手机“咔嚓”一声,我们在李老的家门前留下了难得的身影。
正在我们拍照的时候,又连续开上来了三辆车,每辆车上都下来了三四个人,原来是李老的另一拨朋友来了。我们怕打扰老人家接待新来的朋友,便打算告辞,李老说:“不急,我再带你们到我另一处房子看一看。”话音未落,他就不由分说地走在前头带路。路上我们边走边聊才知道,他一共买了两套老房子,自己住的这一套花了一万多块钱,另一套花了两万多块钱,但是改造装修却一共花了四十多万。不大一会,我们就到了。这栋房子比前面那栋大多了,是两层木楼结构,上下得有二十来间房,旁边还单独盖了卫生间和洗澡间。李老说这是将来接待朋友们用的,大家来了就住这,可以自己买菜自己做饭。我们都羡慕李老,说:“难得家人这么支持,一般人家肯定不会愿意砸四五十万买这深山沟里的两栋老房子。”李老笑了:“我的工资卡早就交给老婆了,这些钱是我给别人当策划打工挣的,他们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啊?”我说:“您为啥如此喜欢这地方?”李老见我问这个,毫不犹豫地用浓浓的合肥腔说:“得味!”稍微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我还租了别人的地种呢。签租赁合同的时候,我要签三十年,可是人家不肯,说自己可能活不了那么长,后来想想估计是对方觉得我不可能还能活三十年,可是我真没想这么多。”说完,李老那爽朗的笑声又回荡在山谷间。这时老人家手机响起来了,估计是那边家里的朋友催了,我们赶紧告辞。
晚上,住在农家乐里,四周静悄悄的,田野里的蛙鸣声格外响亮,我突然想起白天没把李老家的两栋房子拍个照片,于是决定明天早上起来再去。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床了,凭着记忆,很快找到李老的家,我拿出手机,在两处房子前选了好几个角度拍照。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来,我一看是老父亲打来的,慌忙就接了。父亲在电话里问我在哪里,我把这两天的行程大致告诉他了。父亲一点不能理解地说:“那个深山有啥好看的?”是的,我的老家就在山边,那也属于大别山脉,父亲看惯了这连绵起伏的大山,也穷了大半辈子,想方设法的培养我们读书,终于让我们远离了青山。如今我们又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寻找山里的乐趣,他当然不能理解,也许父亲更不能理解李老,为何对这一片苍山如此地留恋。其实,何尝是父亲,我又能理解老人家的这份执着么?想到这,我四顾大山,想从他们身上找寻答案。
早晨的山,一片寂静,我静静地看着山,山默默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