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峦》(16)
下午,商正作诗歌讲座。王国荣心不在焉,眼睛一直偷睃范婷。范婷眼神不停躲避,不肯与王国荣对视。范婷歪着头,右手转着一只圆珠笔。王国荣被那只笔转得心烦,吃过两回闭门羹,不确定晚上范婷会不会出来。
晚餐桌上的王国荣穿着白衬衫、蓝裤子、黑皮鞋,乌黑头发往后梳理得一丝不乱,发蜡乌亮,苍蝇站不住,显得风度翩翩。商正奇怪,打趣王国荣道:“王兄,你那白衬衫风纪扣得严丝合缝,很有要上人民大会堂的庄严感嘛,这大晚上穿得这么隆重,不是要约会吧?”王国荣腆着肚子道:“哪里哪里,鄙人孤家寡人一个,哪有商兄那抱得美人归的艳福,兄弟羡慕不来的。”范婷眼睛看着碗吃饭,余光却全然在王国荣身上,心里仿佛揣着两只小兔子,七上八下的,蹦蹦直跳。刚才,陈碧君说什么,她一句没听进耳朵里。今天的王国荣晚饭吃得飞快,“吁吁”几口,就喝下了一碗稀得能见到影子的稀饭,放下饭碗,和桌上的人打了个招呼,起身离桌,特地绕了半圈,从范婷所坐的桌旁经过,“咳”了一声,昂首挺胸走出餐厅去。大家吃完饭,陆陆续续起身。范婷多坐了一会,趁没人注意之际,也走出宾馆门。回房间路上,我还问道:“范婷一转眼怎么不见啦?”陈碧君道:“她今天佳人有约。”我问道:“和谁?”陈碧君道:“不知道。”我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有约?”陈碧君道:“罕见呀,饭前又是抹口红又是画眉毛的,还借了微姐的凉鞋穿,种种迹象显示,她今晚一定有不寻常经历。”微姐在旁一直捂嘴笑不言语。
范婷拐进天街,便远远看见王国荣站在一个药店门廊里,半遮半掩着。王国荣避嫌,不愿别人看见他和范婷在一起。范婷似翠柳晚风前,千般袅娜、窈窈窕窕地走来。今晚她穿了微微赞助的镶钻半高跟凉鞋,不禁挺直了腰杆,自觉高佻起来,也一改贫窘之相,自信如微风拂面而来。甘裳湖看龙舟赛,被踩掉了皮鞋,来庐山,一直穿着那双带来爬山的运动鞋,天天旗袍配耐克鞋,自己也觉得别扭。好在今天埋怨没鞋配旗袍时,微微很体贴,主动从箱子里拿出一双凉鞋来,借给范婷穿。两人脚一般大,微微鞋子穿在范婷脚上,宛如定制一般,非常合脚,只范婷脚踝不如微微纤细,脚穿在凉鞋里看起来略显臃肿。
王国荣并不确定范婷会不会出来,正忐忑不安,见范婷三面齐从宾馆门外台阶上降上来,方才吃下了定心丸。范婷朝王国荣走去,心里奇怪:“丑石和微微人面前很亲昵,大家觉得自然,自己和王国荣在一起,却要做贼一样,躲躲藏藏的。”她想了再三,终于想通,道理简单:“人家少男少女,正常恋爱,不用顾及别人目光,而自己和王国荣在一起就是小三,不是正常关系,自然要遮掩、躲藏,毕竟他是已婚之人。可想想也不全对,那潇潇经常进出商正房间,也不用躲避人耳目,商正也是已婚之人,怎么两人就那么不用在乎别人眼光?” 范婷想了又想,再次得出结论:“这证明潇潇太不要脸,也不怪陈碧君骂她骚包、狐狸精,原来不要脸也是可以习以为常的!” 范婷见到王国荣,第一句话说道:
“我们出去走一个小时吧,一会还要回去洗衣服、洗澡,我睡觉前还有读书的习惯。”
“读什么书?”
“手边正在读赛珍珠的《大地》。”
“哦,赛珍珠?现在大陆没有她的书,小众作家。上世纪三十年代,她在中国家喻户晓,其大作《大地》有八个中文译本,可1949年以后,因为政治隔阂,国人很难看到她的作品。”
“一个朋友出国带回来的,全英文版。” “哦,你英文程度这么好呀!为什么看她的书?”
“人呀,要有大爱。我从赛珍珠书里,得到最深刻的感受,就是对人生有大爱,这一点很宝贵,我想,大爱不分民族不分宗教的,虽然,她笔下的中国农民洋腔洋调,我读了以后并不全部认同。”
“厉害!厉害!你读书格调很高,让小生折服也!”
范婷觉得王国荣满脸褶子自诩小生颇有点可笑,笑道:
“我特别欣赏她的一句名言!”
“什么名言,说来听听?”
“I don’t wait for moods. You accomplish nothing if you do that. Your mind must know it has got down to work.”
范婷当即用纯正的美式英语(至少在王国榕听来,觉得她朗诵的这一段美式英语,很纯正)朗诵了一段赛珍珠的名人名言。王国荣英语好,能听懂这段话--“ 我从不等待情绪的来临。如果你一味等待,就将一事无成。你必须牢记,只有动手才能有所得。”
“你应该多阅读英美原著,能读原著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比如,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我读了四个译本,语言叙说风格和修辞差别太大,或欧化或汉化,摇摆不定,译文失真地方太多,无奈,只好找来原著重新阅读。再说,真正的艺术作品是不可翻译的,因为作者之思想及作者之文字在作品中天然融合,故一离其固有文字则不啻失其精神躯壳。”
正风花雪月,赵安邦教授也未忘记自己为人师表、答疑解惑的身份,路上,如微风一般吹个不停。两人走出天街,一路山水,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皆醉翁之意不在山水之间也!范婷所穿旗袍不显胸不显屁股,显得主人一股子书呆气,难怪,大家认同皆叫她范小姐。范婷力求展现自己知识女性形象,言行举止间却常透出孤芳自赏、落落难合之意,大多数女性并不接受,却让接触她的众多男人顿生怜芳惜玉之意趣。范婷走路小碎步,保持双脚脚尖向前,不偏不斜,这在王国荣眼里,是所谓笑不露齿、行不动裙的传统古典女子之行。王国荣常被范婷多愁善感的娇羞模样迷惑得神魂颠倒。旗袍开着低侧叉,只露出范婷一小截白皙的小腿,却吸引了王国荣的注意力,在青色的将晚未晚的天色中,这一小截白皙的小腿让王国荣联想翩翩、爱意连连。王国荣试探性地拉了拉范婷的玉手,却被范婷一把甩开。范婷正色道:“是什么原因,让你对我感觉可以如此轻薄?”范婷的话让王国荣暗吸了一口凉气,心凉了半截,想:“如果女人的手不人让碰,就证明入门无望。”正当王国荣失望之际, 范婷却红着脸,只看着前方,用右侧脸颊对着王国荣娇柔小声地说了一段有温度的话:“E--Erm.We should find somewhere more private.”(呃,我们还是找个比较隐蔽的地方吧。”)王国荣听到这段话,内心重新鼓舞起勇气。
两人往天街深处走去,走得离居住宾馆越远,被熟人遇见的概率就越低。走了一段路后,范婷走累,看看脚道:“这高跟鞋,鞋跟又细又高,走起路来脚又酸又累,我们还是回宾馆去吧。”王国荣心有不甘道:“你看今晚月亮多美,柔情似水,再走一走吧。”范婷虽嘴里不停说着要回宾馆,身体却跟着王国荣走。范婷仿佛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子,前端绳子系着一个胡萝卜,吊在王国荣驴鼻子面前,正让他乖乖地、心甘情愿地一路跟着走。两人边走边聊,走出了天街,一直走到路灯黯淡的地方。路上,两人谈文学、音乐、艺术、哲学、雕塑。王国荣很有绅士风度,嗓音在夜色里散发出一股成熟男人的磁性和荷尔蒙味道。自小到大,范婷就喜欢父辈一样男人。上初一,范婷曾暗恋过语文老师,痛不欲生。被父亲痛殴一顿,怒斥其琼瑶小说看多了。尤其那部小说《窗外》,不知让她虚赔过多少少女眼泪。天暗了下来,月光更加明亮,也更加浪荡,像波浪一般,在彼此的眼眸里一浪追着一浪。范婷那娇羞神态,在月色下馋得王国荣身子骨发轻。王国荣想有进一步动作,可心底没把握,怕范婷翻脸不认人,跌了面子。王国荣放下身段,抖抖呵呵跟在范婷屁股后面,一路放着软话讨好着范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