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刮眉刀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某年她从东南亚某大学肄业回家后,决定修整童年的红砖房,在那儿重新展开生活。与红砖房相关的记忆总和一柄沾血的刮眉刀相互缠绕。她在许多深夜一遍遍拉开母亲梳妆台的抽屉,看到它躺在里面。母亲坐在旁边双人床的床沿上,脸颊沾着泪痕。父亲站在一旁系衬衣扣子,腰带上别着一个BB机。梳妆台圆镜子里倒映出他们的脸,模糊不清,像是一团雾气,只有父亲下巴到颌骨长长的伤口,血珠层层冒出来,红得鲜明。他们张大嘴巴,想发出悲伤愤怒的呼喊,声音却被虚幻吞没,一股巨石砸落般的寂静,从耳朵里猛灌进去。于是无处安放的激烈情绪,在身体里膨胀,直至将他们炸毁,碎片飘满了房屋。这是她做了上百次的梦。而此时,她钻进被尘埃覆盖的房间,在母亲梳妆台的抽屉里翻找,却不见了,那柄刮眉刀。
多年前那个夜晚,母亲下午五点走进房门后,没再出来,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到父亲夜里十点左右回来,她才猛地拉开门,冲过去,将刮眉刀刺向了父亲。刀片在他下巴至下颌骨位置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之后,母亲从胸腔里爆发出一声尖叫,哭声拖着粗重的尾巴,甩向面前的他。父亲面无表情地垂手站在旁边,血顺着脖子,淌进了衣领。
她回过头,视线撞上了记忆里蜷缩在沙发椅上的小女孩,也撞上了母亲省吃俭用,为父亲买的生日礼物:一台黑色的BB机,卡在腰间的皮带上。据说,他就是用那小小的物件,和一个陌生女同事传递爱意的。她在柜子里使劲儿翻,想找到那一柄刮眉刀,没有找到,却翻出了父亲母亲的一张合影,被一堆橡皮筋,断裂的口红,眉笔压着,照片里母亲坐在一张印满落叶的床单上,父亲从背后抱着她。母亲穿着新婚的红旗袍,笑容里满是对即将到来的婚姻生活的自信。
她用食指和中指抹去了镜子中央厚厚的灰尘,在倒影里看到了自己一团雾气般的脸,身后矗立着三个高耸的身影,父亲,母亲,年幼的她,被一柄刮眉刀、一台BB机、鲜血串联在一起,仿佛永远无法分割。她回过头,听到了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一声声回响在耳边的哭泣,她顺着声音的方向走了两步,坠入遮蔽一切的层层叠叠的尘埃中。一切都早已结束了。可她还是想要把心脏掏出来去挽回些什么,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挽回什么,才能将梦境中,那一次次被愤怒和悲伤炸毁的身影,彻底弥合。
她没有找到粘血的刮眉刀,BB机,却看到卧室窗台上,摆着一个水晶球,她用毛巾将它擦干净,找来插板,插头塞进凹槽。水晶球内部被点亮,“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旋律传来,穿着婚纱的女人,穿着西装的男人,怀抱里的婴儿,慢慢地旋转,不停旋转,直到消失的那部分记忆,被揪出了尾巴。
出轨的事被母亲发现之后,父亲在一个夜晚抱回了这只水晶球,蹲在她面前,插上了电,母亲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父亲的眼睛盯着她,他们之间的坚冰似乎没有融化的迹象,可从那以后,他们不再展现对彼此的憎恶了,尽管谈话时眼神仍然互相躲避,但身体是向着对方的。她与父亲母亲的卧室一墙之隔,一个凌晨,他们细碎的谈话声,氤氲在她周遭。原来,是从那一刻开始,母亲就原谅了父亲,或者,是父亲原谅了母亲。
她捧着水晶球坐在地板上,抚摸粗糙劣质的塑料表面。她突然理解了,父亲母亲对待那桩伤害的态度,突然理解,有些深深的裂痕是没有办法被永远记得的,在过错发生之后,他们只能尽力寻找缺口,一个能使自己心中“将日子过下去的决心”,派上用场的缺口。
后来,她在母亲的旧梳妆台台面上摆上自己的瓶瓶罐罐。眉笔,口红,梳子,塞进抽屉里,取代了母亲那些过期残破的化妆品。她将刮眉刀搁在最显眼的地方,下午的阳光从窗玻璃射过来,在金属刀锋处形成一个光点。除此之外,它光秃秃的,没有血迹,没有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