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劫
风在低语，于空中打着旋儿。
天光渐微中，我看到面前艳红色的漫天大雪……
那是不断流逝在时光缝隙里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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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柏霖帝君化生时，周身灵力充沛，惠及苍生。
而我，一株长于断崖的野生海棠，借此契机，得以化成人形。
清澈的溪流欢快着汩汩向前，我凑上前去，端详着水中那张陌生的脸。
胸腔中有一种神奇的感觉在蠢蠢欲动。
灵巫山的地君受天庭差遣，设学府来约束教化此次化灵者。
那天，我和几个伙伴被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带到密林深处。
幽深的洞穴被缠绕的藤蔓掩住，从里面传出熙熙攘攘的嘈杂声。
我知道，那里面，是和我一样的小妖们。
2.
灵巫山的山花开落了三季，地君终于笑呵呵着宣布我们从学府毕业。
那日，青山烟雨，迷蒙的雾气中，我和我最好的伙伴挥手告别。
“青纪，你还会回来吗？”
他的身影隐在密林的枝桠间，音调带着难掩的蓬勃朝气：“男儿志在四方，天下山河万万千，待我走完，自会回来。”
不多时，我看到天边有只身形矫健的大鸟凌云而上，那是幻化回原身的青纪。
他走了，可我还有话没说完。
“青纪！”
我急急捏决，欲追上前去。
“阿离，莫送了！我会回来看你的！”
他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上空，洇湿在春雨里。
我微弱的灵力没支撑多久，便狼狈跌落在地。
对不起了，青纪，阿离根植大地，无法陪你走过万水千山。
只能在这一方等你，你若回来，可拣一枝而栖。
3.
岁月轮转，灵巫山的地君换了三任，可青纪依旧没有回来。
风来的时候，我会摇散自己的花瓣，令其随水奔流，或许有一日，她们会替我遇见青纪，问他平安。
我常会想起他的眉眼，如画中水墨，美而深邃。
恰似那日学府初见，他一抬头，就牢牢印刻在我的年轮里。
“阿离，他们都走了，你不妨也出去看看，没必要坚守在此。”
新地君对我如是说，这个老头儿懒得很，却总是劝我出去走走。
我托腮做着思想斗争，内心万分焦灼。
我已修炼几百年，灵力大涨，别说走出灵巫，即便九重天宫，也勉强上得。
可我若离开，青纪回来，与我错过怎么办？
山里的岁月恬然安稳，让我分不清今夕何夕。
我始终坚信自己的朋友会在远方惦念着这里，惦念着灵巫，他一定会回来。
4.
乌云翻滚，一滴豆大的雨点落在我的眼睑。
昔日学府前的藤蔓，早在一场山火里焚烧殆尽。
我意识到，时间过去太久了，久到我以为没变的，其实早已不同了。
大家都离开太久了……
“地君，我要走了。”
“嘿嘿，想出去看看了？老夫早跟你讲过，外面的世界精彩至极，不去会后悔的。”
地君洋洋得意地为我讲着他的见闻，只是，我并不在乎光怪陆离的外界。
我只是想去找一个人。
万丈青丝飘散在风里，我闭上眼睛，最后一次感受着灵巫山的气息。
“地君，若有一个叫青纪的人回来，请你告诉他，阿离曾等他三百年。”
“放心吧！”
……
5.
我沿着青纪离开的方向，开始游历，一路翻山越水。
人世熙来攘往，炊烟袅袅。
我曾将春日第一枝花折下，送给一个姑娘，她笑得好看，对我鞠躬致谢。
森林中的灵兽欢快戏耍，我曾与他们比肩依偎，聊送孤寂。
我也曾用有限的灵力化风为雨，滋润人类干涸的土地，目睹一季春华秋实。
我离灵巫越来越远，却始终没遇见过青纪。
别处的地君都说，每日路过的鸟群成千上万，实在记不清他们的名字。
我望山河冷寂，心内泛起无限彷徨。
还会，重逢吗？
6.
又过三百年，我的原身已经繁茂到足以庇荫十里。
光阴的磋磨里，追逐与寻找青纪这件事，似乎在不断淡漠。
沿途的人类颂我善德，成群的灵兽绕我枝前，我也不吝芳芬，将花瓣洒在这十方土地上。
孤单渐行渐远，我的心也在充实的岁月里被填满，变得厚重而踏实。
那日，我化出原身，枝丫随风轻摆。一个过路的白袍少年靠着我躯干养神，我不欲打扰，可山风恰好吹过，海棠花簌簌落在他的肩头。
看到他长睫微动，我心神慌了片刻。
“海棠小妖，你活过多少年了？”
他突然出声，音调清冷，吓我一跳。
我连忙化出人形，跪在他面前。
“阿离见过仙君，方才冒犯，还请恕罪。”
我恨自己不争气，明明已经算得上修为极高的大妖，还是在见到生人时，异常怯弱。
我垂着头，瞥见他白靴上的祥云图腾，不染一尘。
7.
片刻后，他自喉中发出一声轻笑。
“你还没回答我。”
“小妖今岁六百一十四岁。”
“缘何成人？”
“柏霖帝君化生，惠及小妖。”
我依旧不敢抬头，他却不再说话了。
良久，我看到他弯腰拾起一朵海棠花，在指尖轻捻。
“那你和本君倒是有缘。”他说道，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笑意。
我有些发懵，不知他是何意。
“本君，便是柏霖。”
我心头大震，面前这少年模样的人，竟是柏霖！
“本君听说过你，这十方灵兽都曾对本君说过你在人间的善举。”
不知为何，听他这样说，我竟羞愧地有些耳根发热。
任何事情，皆出自本心，我予其便利，其予我欢欣。
各取所得，我并不认为，这是善举。
8.
世间因果，大抵就是如此神奇。
我在离灵巫千里之遥的地方，遇到了曾经无意间助我化灵的柏霖帝君。
他说我心地淳厚，是可造之材，问我是否愿意随他回上天庭，做他座下的仙侍。
那一刻，我犹豫了。
成仙，似乎是无数小妖汲汲一生的追求。
年少时，听灵巫山的地君授课，描绘天庭盛景，我也曾怦然心动过，畅想若有朝一日飞升成仙，与天地共存万万年，该是何等乐事。
我在牵挂些什么呢？
总觉得，天庭虽好，但万年孤冷。
我想要的，似乎并不是无止境地活着，而是，如何活着。
我最终拒绝了柏霖帝君的提议，他眸中有一刹惊诧划过，随后只是笑笑，便消失在了我面前。
9.
几年后，在灵兽伙伴们的帮助下，我再次遇到了青纪。
彼时，他成长得更加强大，只是眉目如画，一如从前。
我的心猛动了一下，紧紧拥抱了他，我此生最好的朋友。
青纪也很欣喜，拉着我讲着这几百年的见闻。
我才知道，青纪早在五百年前便被缘机仙君收为座下弟子，为她奔走。
“怪不得。”我无奈轻喃。
“怪不得什么？”
我看着他眸中的星星点点，摇头轻笑道：“怪不得你踪迹难寻。”
他也笑了，颇为得意地说道：“那自然，仙族的行踪是不能随便被外人得知的。”
不知为何，听他这样讲，我很难过。
短暂叙旧后，青纪走了，展翅生风，须臾便消失在云层里。
我始终没想明白，青纪明明说过，他志在四方，要看这世间万万千的山水。
倘若效命于天庭，还如何随心遨游四方。
10.
见过青纪以后，心头那段经年执念慢慢消散。
或许，就这样扎根在大山里，随心随欲着生活，才该是我最好的归宿。
可惜，苍天不许我岁月无忧无扰。
那年春日，天君幼子启宿历劫于澹泊山，天雷引燃大火，延绵百里。
灾难瞬息发生，无数灵兽纷纷逃散，哀鸣声不绝于耳。
我站在山巅，目睹着这一切，胸腔发堵。
“再见了，青纪。”
这是我心中浮现出的第一句话，也是我想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又想起灵巫的春山烟雨，无忧无虑的少时年华。
闭了闭眼，我从山巅一跃而下，与山风化为一体。
艳红色的花瓣似漫天大雪，裹挟着我的毕生灵力，散入澹泊山的每个角落。
世界变得安静至极，耳边连风声都停住了。
“阿离！”
一声尖锐长啸划破这寂静，真好，是青纪。
他依旧是关心着我的朋友，知道这些，便足矣。
……
山火最终熄灭，澹泊山却依旧需要时间恢复往日生机。
灰烬中，一株海棠冲破黑暗，迅速萌芽，抽出嫩绿新枝，散发着幽幽微光。
（完）
结语：
人生在世，总有一段日子会陷入迷茫。恰如这株小海棠，意外化灵，命运被迫推向另一个方向。
懵懂如幼时的她，不知自己该为了什么活着，彼时，青纪是她的好友，与其相伴是她生活的全部。
因此，在青纪离开后的三百年里，她的生命陷入一个近乎静止的状态。
在她决定去追逐青纪的过程中，意外发现了不同的活法，生命也由此变得充实。
此刻，过往执念不再重要，她已找到生活的方向，坚定而踏实，无论何人何事，都不足以令她动摇。
她的心，完全属于了她自己。
谨以此篇，献给每个自由而随心生活着的孤勇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