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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名篇|路,永远不止那一条——中篇小说《无形的压力》主题赏析

2017-07-28  本文已影响242人  诸神的恩宠
茨威格夫妇

“唉,没办法啊”、“我也不想啊,可……”、“我是不得不才……”这些话,对于我们再熟悉不过,每个人都听过,每个人也都说过。作为一种辩解,它真实的意思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别无选择,只能这样。你看,这不能怪我,是不是?

然而,果真如此吗?不急,先来听个精彩的故事。

茨威格的中篇小说《无形的压力》,讲了一战时期一个德国画家逃兵役的故事。一战爆发,画家和妻子从德国逃亡到瑞士,过着平静的田园生活。一张从故国寄来的征兵通知单打破了美好,画家惶惶不可终日,他身体一向不好,第一次征兵就没有通过,可新的征兵通知又寄来了。从内心来说,他不愿意助纣为虐。妻子也强烈反对他去服役,一旦他去,能否健全回来只有上帝知道。他在头脑里反复演习,怎样对付官员的讯问,怎样态度坚定地反驳官员,怎样……当他真正站在官员面前时,强权势力压得他喘不上气,浑身直哆嗦。原计划瞬间崩塌,他几乎没反抗就屈从了。听说他决定回国服役后,妻子情绪激动,告诫他要听从自己的内心,千万不要做强权势力的炮灰。画家内心无比纠结,恐惧占了上风,他拿起行李准备坐火车回国服役。在火车站,妻子出现了,以死相劝,画家内心纠结又悲痛,他怎能不知这次离别很可能是生离死别呢。列车缓缓进站,这个被恐惧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可怜人抛下妻子跳上了火车。在中转站,伤兵们各种各样的惨景极大触动了画家,突然间,他心里升起无限勇气,眼前一片光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小说表面在讲一个画家的心灵挣扎史,映射出来的,是茨威格对人性秘境的深度反思。

一、高贵与低贱

第二次接到征兵通知单,画家明明很害怕,明明可以不回应,却在一股强大的不可名状的力量驱使下,主动去了苏黎世大使馆报到。他来早了三个小时,仆人让他在门外等着。一分一秒对他都是折磨,他脑子里翻江倒海,反复演练对付官员的话术。他跑到街上收拾干净外套,买了新手套和文明棍。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从气势上压倒官员,让自己逃过一劫。等候的时间,他被安排到办公室门前的座椅上,周围是一群申请救济金的穷人。听着他们的各种抱怨,他感到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就在他觉得丢人想要逃走的时候,仆人出来传话说官员叫他进去。

什么是高贵?什么是低贱?画家是果真瞧不起生活在社会底层的靠救济金过活的人吗?当然不是。

小说一开头,就点明由于战争,画家不得不流亡异国。远离故土让他内心孤独、痛苦。他心地善良,非常同情在战争中受难的人们。

人在被压抑的情况下,容易泄愤。战争让画家流离失所,他怀着七上八下的心,坐火车来到苏黎世,又壮胆似得把自己捯饬了一番,练好了话术,原以为自己这次十拿九稳,肯定能说服官员。没想到,他被安排在一堆穷人中间等候,他这才意识到身份地位在极权势力面前,原来狗屁都不是。他犹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顿时蔫了。心里有火,无处发泄,只能在心里暗骂那些穷人“无赖”。

在强权势力面前,高贵的画家和低贱的穷人,一样猥琐,一样没有尊严。人类命运共同体,不是空洞的概念,而是真实的存在状态。

二、恐惧与奴性

故事一开始,画家战战兢兢地从邮差手中接过征兵通知单。他战战兢兢地做了一夜思想斗争,战战兢兢地坐火车去了苏黎世,最后战战兢兢地出现在官员面前。

画家为什么那么怕,他在怕什么?

人的恐惧来自哪里?这是个很严肃的哲学问题。我曾经花很长时间想过,现在得出了个大概能说服自己的结论——人所有的恐惧,皆来自于对无常的无能为力!

无常化身无数,把人耍得团团转。面对无常,人只能被动接受。在无常诸多的化身中,被群体孤立、排挤、打压,是人内心恐惧的主要来源之一。人是群居性动物,孤独久了,不是神,便是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与众不同,人必群起攻之。

大多数人在内心深处怕被众人孤立,所以表面装得和其他人一样。这是一种自保,也是一种屈服。

在《极权主义的起源》一书中,作者汉娜.阿伦特经过细致分析,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孤独是产生极权统治的先决条件。人人都怕孤独,极权统治正是利用了人性这一弱点,对大众成功洗脑,使全社会甚至全世界只存在同一种声音。去个人化,所有人都用同一种思维想问题、做事情,大部分人看似都安全了。是的,是“看似”。巨大的危险正在以每小时上千码的速度向人们袭来,可惜大多数人是睁眼瞎,什么也看不到。

孤独催生极权,极权激发奴性。

奴性是天生的。各国人民骨子里都有欺软怕硬的基因,不分种族肤色年龄性别。有人的地方,就有奴性。

奴性,通常被定义为基于生存欲望,根据个人认知力在现实中的有限理性选择,完全服从。它是暴力恐吓、利益诱惑和思想禁锢的产物。主要特征为:缺乏独立思想、缺乏平等精神、对权利顶礼膜拜、拥有自我审查和精神统治者思维。

关于奴性,林语堂先生总结得最为精辟:就有这么一群奇怪的人,本身是最底阶层,利益每天都在比损害,却具有统治阶级的意识,在动物世界里,找这么弱智的东西,都几乎不可能。

面对祖国的强行征兵令(类似于古代中国的拉壮丁),明摆着是助纣为虐,有去无回,画家心里明明很怕,却又上杆子地迎上去,这就是对奴性最生动的诠释!妻子两度苦劝,要他别自投罗网,而他已经被吓破胆,意志崩溃,几乎听不进这些劝诫。

汉娜·阿伦特提出过一个著名的说法:平庸之恶。她把罪恶分为极权主义统治者本身的“极端之恶”,和被统治者参与的“平庸之恶”。相比之下,第二种恶比第一种更可怕。对于显而易见的恶行视而不见,或一旁帮腔,正是平庸之恶的表现。平庸之恶存在于每个人身上,欺软怕硬就是最好的证明。不思考,不思考人,不思考社会,便会催生平庸之恶。

画家深知极权势力有多厉害,第一次征兵时,他见识过,吓怕了。这一次,哆哆嗦嗦接过征兵通知单那一刻,他藏着一颗“十年怕井绳”的心。在极权面前,意志软弱无力,无论他怎么信誓旦旦地给自己壮胆,还是一次次妥协、屈从、投降,仿佛他从没有抗争过一样。用他自己的话说,“从前使我坚强的一切,我对这种疯狂的反感,仇恨和愤怒,这一切,如今把我压垮了。别折磨我了,我求你。”

有一期《锵锵三人行》里,窦文涛做自我剖析,说人的奴性真得很难克服。他拿自己开刀,说有时很鄙视那些畏于强权的人,可当他自己面对位高权重的大人物时,也会不由自主地摆出一副奴颜婢膝的嘴脸来。最后他下结论似地说,这种权利所带来的气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招架住的。

的确如此。意识到自己的奴性,要与自己的奴性作斗争,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气。

三、无畏与希望

人活着,总得有点信念。

心被一次次蹂躏、践踏后,画家已经麻木了,只想早点去军队报到,这样就不用整天提心吊胆地活着了。在火车站,妻子苦口婆心,以死劝谏,他和妻子各执行李一角,展开拉锯战。附近的农民们纷纷起哄,一张张脸麻木、愚昧。

轰隆的汽笛声响起,画家被内心的恐惧彻底击败,他撇下妻子,不顾一切跳上火车。车窗外宁静的风景在他心里激起涟漪,往日生活的碎片历历在目,他陷入了沉思。身体和思想不断撕扯,罪恶感啃噬着他的心……

在中转站,对面火车走下来一车伤兵,伤的伤,残的残。惨烈的景象再次触动了他的内心。他朝着一个被人遗忘的担架走去,把一只垂下的手搁在了伤兵胸口,伤兵睁开眼睛,“看着他,从那无限遥远的陌生的痛苦之中升起一缕感激的微笑,向他致意。”

这个神态,印刻在画家脑海里,在他心中引发了大地震。此时,画家深刻意识到,战争是人类最大的罪行,人们互相厮杀,摧毁一切美好,无数无辜的人受伤、死去。从伤兵的感激表情中,画家看到了人性中的美好,心灵深受震撼。“一种坚强有力、以前从未认识的声音在他心里高声喊道,他已被这心底的声音击倒。”他彻底觉醒了,他要反抗!征兵通知单被撕碎,他回家了。深夜夫妻二人重聚一室,互相依偎,尽管时局动荡,黑夜漫漫,他们仍对未来充满信心。

故事以画家反复纠结的心态为主线展开,他心理成长的路线可以归结为:逃避——同情——挣扎——妥协——再挣扎——再妥协——抗争到底。与画家的纠结心态相比,妻子始终头脑清醒,不畏强权(一般情况下,女人比男人坚强,在这篇小说里再次得到了应证)。她说的很多话都道出了真理。她苦苦劝慰画家,让他不要怕,她说极权势力并不可怕,正是因为人们都默不作声,不去反抗,才给了极权势力统治和压迫人们的机会。如果人们纷纷起来反抗,任何极权都将灰飞烟灭。人,活在世上,应该是自由的灵魂,而不是被国家、种族这些虚妄的概念绑架的冷冰冰的机器。所以,在画家陷入迷惘时,她使劲摇动他,大喊:”谁在等你?奴役和死亡也许在等你。此外没有别人!你快醒悟吧,费迪南(画家的名字)。你感觉一下,你现在还是自由的,完全自由,谁也没有力量控制你,谁也不能对你发号施令。你听见吗,你是自由的,自由的,自由的!我要千百遍地对你说,上万遍地对你说,每小时每分钟对你说,直到你自己也感觉到,你是自由的!自由的!自由的!”这一串连珠炮似的呼喊,“自由”之声震耳欲聋,她想要把他彻底摇醒!

妻子这番话,是画家内心的真实声音,也是茨威格本人的心里话。对于战争、对于世界、对于人性的种种思考和见地,都通过妻子真挚的话语传达给读者。妻子,在这部小说里,更像是油画《自由引导人民》里摇旗呐喊的女神角色。

经过残酷的战争,有人变得神经脆弱,有人变得坚强无惧,有人选择屈从大众,有人选择遵从内心,有人沦为野兽,有人成长为真正的人。人和动物,分野在此。

战争如此,生活何尝不是如此。生活里,各种隐蔽的、看不见硝烟的“战争”此起彼伏地爆发,整得人焦头烂额,狼狈不已。很多时候,我们还来不及思考,就跟随人群踏上了连自己都厌恶的路。通往奴役的路只有一条,即自我摒弃、自我投降之路。

“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利。”尼采如是说。吓破了胆、哭哭滴滴、跪地求饶……面对邪恶势力,摆出这些姿态,只能让敌人更强大,自身更虚弱。彻底的无畏,能生出大希望。大希望,是支撑人活下去的动力。这是破釜沉舟,是背水一战,是绝处逢生!

周濂写过本书,名字叫《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同样的,你也永远都无法催眠一个不想装睡的人。良知,会唤你回家。话说回来,装睡或不装睡,结果都一样。在命运面前,跪着死和站着死都是死,不同的是,前者丑态毕现,后者死而无憾。

1942年,二战结束前夕,流亡巴西的茨威格夫妻双双自杀。遗书中,他称自己是个性急的人,等不及光明到来的那一天,要先走一步。茨威格一生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身心备受摧残,他的死,像《无形的压力》中的画家拒不服役一样,是对战争奋起抗争。他去世后,巴西为他举行了盛大的国葬仪式。这样的死,重于泰山。

中篇小说《无形的压力》,通过讲述一个普通人的心灵成长史,把人心灵里最隐秘的软弱之处暴露在读者面前。敏感、细腻、震撼,都不足以形容这部小说蕴含的力量。伟大的小说有很多,伟大的作家也有很多,茨威格的小说带给我的,永远是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震撼和明心见性的智慧。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禹禹独行还是与狼共舞,请记住,你是一个“人”。永远别说你别无选择。路在脚下,而脚下之路,永远不止那一条。

2017.7.28

PS:写完这篇文章时,恰好在网上看到一段话,深以为然。

“我们在这么烂的社会里,已经生活了几十年了,还要把余生都这么烂下去?咱换个好日子行吗……五十年后、一百年后,后人看到我们这些祖先是这么生存的,他们会愤怒,他们愤怒的不是强权,而是愤怒每一个接受强权的人,我的后代一定会为此感到丢脸,所以我争取不要让后人嘲笑我……” ——陈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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