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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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辈子过下来,到如今我常常思念的也就只有一个人。这个人跟我也无亲戚关系,却是我的朋友。他跟我一样,都是苏北平原的苇子村人。他是谁?我告诉你,他叫夏从武。
夏从武虽然是苇子村人,但他却不是在苇子村出生的,他是在我们省兴化城出生的,他老爸那时在县城上班,好像是一个大管事的。不管是不是真的,反正人家说他在城里当的官还不小,职位仅次于大当家的,拿的大团结却跟大当家一样多。
大团结是那时拾元钱的代称,那时最高的币值就是拾元钱,跟以后有贰拾元和伍拾元以及壹佰元钱不一样。
我上小学一年级时,他老爸不知犯了什么事,被人家从城里赶到了老家,他老爸的老家就是我们苇子村。
我曾经看过很多书,书上把那些被送回原籍的人都写得蛮可怜的,说是被当地人百般虐待了什么的,说得很恐怖的。
其实那些书纯粹是作者编造的,就拿我看到的说吧,夏从武的老爸夏崇根本没吃过什么苦,至少在苇子村没吃过什么苦。
苇子村管事的见夏崇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还专门吩咐队长不要安排他干什么重农活,他除了不插秧割禾,干什么活都是跟妇女们干。
他的大女儿夏秀兰被安排到村医疗所当了一名赤脚医生,专为村里人看病,并不需要赤脚下田。他的二女儿夏秀梅被安排到文娱宣传队唱戏。他的三女儿夏秀芹刚从中学毕业,她跟着妇女队去干活。他的四女儿夏秀萍到苇子村小学附设初中读书。他的小五子夏从武一到苇子村就上小学一年级。他的幺女儿夏陆云还没到上学年龄,跟着她妈,她妈在那四队养猪场养猪挣工分。
夏从武一到苇子村小学就遇到了我,我跟他一见如故。夏从武圆头圆脑的,个子跟我差不多高,人很聪明,我常常放学后到他家玩。
我们经常玩的一个游戏是把火柴枝上的黑药硝刮下来,把黑药硝放在一支细细的玻璃管子里,然后擦燃一根火柴,把那火苗移就玻璃管烤,烤不到一分钟,就有一支小火箭从玻璃管子里嘘的一声飞蹿出来,有趣之极,很是好玩。
他家二姐夏秀梅对我很好,夏秀梅亭亭玉立,长相很讨人喜,她曾经在村宣传队唱的一出戏《逼命的地租》中饰演姐姐,我大哥饰演弟弟。
从那次看完戏回来后,我就在心里把她当作姐姐了,不过,我从来没喊她为姐姐,当然也没喊她秀梅。我到他家玩的时候,他二姐姜秀梅常常让我回家拿一些连环画书给她看。
我拿的连环画,那个时候我们叫图书,像《海马》《王小二打鱼》《祖逖和刘琨闻鸡起舞》《荒江女侠》《羊城暗哨》什么的,这些很有文学价值的图书都是我老爸给我的。
可惜的是我在上小学一二年级时,识字还不多,但我光看画图就能说出大概情形。他二姐夏秀梅因此说我特会编,编得跟真的似的,跟连环画底下配的介绍文字差不多,她说我神了。我不知什么叫神了。
按说我跟夏从武这么好,他就不应该跟我恼,当然我也不会跟他恼。
但有一次在学校里,他却莫名其妙地哭起来了。那个时候,我跟他已上小学三年级了。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哭起来了,我还上去问他为什么哭。那时是刚吃过午饭回到学校里还没上课,所以才有时间问他。
他不回答我,他用很陌生的眼神剜了我一眼后,他就跑回家把他姐姐全部喊来了。他四姐夏秀萍就在学校里,反而没有来。他二姐夏秀梅趴在我们教室很低矮的窗台上无声地看着我,好像犹豫不决似的,她仿佛一时觉得不知是帮她弟弟还是帮我。他大姐夏秀兰却老实不客气地拽着我的膀子往教室外边拖。
我手抓着学桌,脚死命地蹬着地不想出去,他三姐夏秀芹就从旁边过来掰我的手,想把我的手掰开。
闹腾了好大一会时间,她们见奈何不了我,她们就拍拍屁股走了,他大姐边走还边骂我狗娘养的,她说我小小年纪就说些混帐话,还骂我是王八犊子。她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我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不知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恍惚觉得像做梦一样。我掐一掐我大腿上的肉,很疼很疼,我这才知道我不是做梦,这一切都是真的;我跺跺脚,我觉得我脚踏实地,不是在浮云缥缈中。额滴个神啊,这是神马回事唦?
后来我才知道,不知班上哪个人跟夏从武讲,说是我说的,说他跟班上一个女生香嘴。
那个时候,男生跟女生,小小年纪就不讲话,如果男生跟女生同桌,那么就会看见桌子中间有一条三八线。
不用说那是男孩子的杰作,在这方面男孩子很有些强势,他总是自认为他代表北方,女孩子代表南方,偏安于三千里江山的南边。
我听一个跟我很要好的同学说了这话后,我就知道是谁陷害我了,而且这个人曾经对我和班上的一个女生有过一次杰作,他在黑板上用那拙劣的书法写上我和某女生相好的字。
其实我写相好这两个字还是比较文明的词汇,那个男生写得就龌龊多了,简直就是下流坯。
我没有找那个陷害我的人算账。直到今天我才觉得很奇怪,我平时是一个很喜欢打架的人,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就认怂了呢?我想这跟夏从武跟我这样一闹我心情糟糕透了有关。
从那以后,我再没到他家去玩,当然我也没拿什么连环画书给他二姐看。想想事后他可能也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一没有找那个同学理论,二没有向我赔礼道歉,他凭什么有这种优越感?
他老爸夏崇虽然是城里啥了不起的人,但那是字前边要加个曾经,是过去式,不是正在进行时,就算他老爸现在威威武武的,他也不应该依仗他老爸的势力欺负人,做错了事,还不想向人家赔礼道歉,天底下有这样的朋友吗?这样的朋友不交也罢。
我那时也还只有十岁嘛,心中想什么就讲什么,怀揣着一颗纯真无邪的心,从不藏着掖着。我不仅不再到他家玩,我还巴望着他家有什么倒霉事情发生,也就是巴望着他家的人出一次丑。
我心底里并不希望他家死人或者遭遇天火发生走水什么的,因为我毕竟还是一个儿童,心地并不歹毒,还是赤诚无邪、善良无比的。
终于有一天,等到了这个机会。那天放学后,他大姐到我们教室,叫他赶紧回家,求他二叔和三叔不要跟他老爸吵架。他急急忙忙地去了,奇怪的是他临走前还朝我看了看。
我跟他虽然断交了,但我们还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我知道他怕我去。他怕我去看,我还就偏要去看,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岂不是很可惜吗?
待他走不多远,我跟几个很要好的同学便暗暗地跟了去,到了苇子村西巷口旁的他家屋前,只见他二叔和三叔正抬着他老爸夏崇在打晃子,就是一人抬着他老爸的头,一人抬着他老爸的脚,在左右晃荡。
他爷爷夏瑞珠戟指对他老爸吼道:“这个忤逆不孝的畜牲,竟然不养老父,打死他算了!”
他老妈瘫在地上,捶胸顿足地哭喊道:“乡亲们快来看啊,我家丈夫干不动活挣的工分不多哦,他们就这样死逼着他来养他的爹哦。我的亲娘哎!”
我们便踅到围观的人旁边,兴致勃勃地看。他对村里人倒不在乎,他看到我们时,脸色相当不自然。
但他到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什么了,他跪爬到他二叔跟前,他哭着求他二叔放过他老爸,他说他会让他老爸养爷爷的,爷爷怎能不养呢?爷爷年纪大了,干不动活,他老爸理所当然应该养他爷爷。
当然了,他喊他爷爷时是喊嗲嗲这个苇子村杠杠滴方言的,听起来备感亲切,我们也对他心中起了一种新的感情。
本来我们是想来看一下西洋景讥笑他一下的,但看到这样的情景,我们心中酸酸的。
我也不知是为什么,本来我心里是恨他的,恨他那次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他姐姐喊来想收拾我,但我看他现在却跪在他二叔脚旁边,求他二叔和三叔放过他老爸,还哭泣着说他会让他老爸养他爷爷的,我的心中不禁难受得要命。我忙悄悄地把我的那几个同学拉走了。
后来我跟他还是和好了,那是我们加入到苇子村小学文艺宣传队后,我跟他在排练节目时,我们俩同时向对方伸出了友谊的双手,我们俩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