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随时会死
他们把我埋进泥土里,我闭着眼睛,整个世界黑漆漆的,寂静地让人害怕。潮湿的泥土塞满我的鼻孔,脏水渗进我的嘴巴、侵入我的每个毛孔,我浑身渐渐开始变得肿胀,动弹不得。有蚂蚁撕咬我的肌肤,黏虫附在我的耳蜗处,蚯蚓时不时触碰我的双手双脚,我甚至听到蛇经过我的头顶发出的轻微的“嘶嘶”声……我想要放声尖叫,我想要呼救,但我的脖梗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我张不开嘴巴,喉咙发不出声音……人群彻底把我抛弃了,我……死了吗?

“哇!我不想死!呜呜呜……”我把头缩进被子放声大哭。“噗嗤,哈哈哈……”旁边被惊醒的奶奶拉开我的被子大笑着:“你才多大,说什么死不死的哈哈哈,瞎想什么。”“可是……小曼说……人都是会死的……”睡梦里压抑的感觉仍旧没有消散,我呜咽着问奶奶:“人死了会去哪里?会变成什么?”奶奶却只是笑,告诉我:“你还能活很久哩!”
很久……那还是会死的!
那时我七岁。白天,因为捡到菜园里一只不幸死去的蝴蝶,我和小曼在老家的厕所旁第一次谈到“死亡”。在那以前,我对死亡的认知仅仅限于“欢送”。没错,是欢送。
在我生长的小村,每当一个老人死去,那家在那之后的某一天必然会办一场热闹的丧宴。小村不大,邻里之间大多互相认识,相处和睦。既是认识的人,那么离去的那天,大家定然都会去送别最后一程。我看到他们许多人排成一个阵仗,披着粉红色或是白色的布,头上扎着相同色系的布条。有人吹着喇叭唢呐、有人抬着各种祭品、有人捧着照片声音有些嘶哑地喊着即将埋葬的人的名字。我从没见过他们把人埋葬的场景,我有些好奇。但更吸引我的,是他们头上扎的布条以及身上披的布。白的、粉的,这些东西在我的眼里是美的。我想不止我一个人这样认为。到了晚上宴席开始了,其中一个小伙伴披上了那种布,在空地上跑来跑去,风扬起又落下,布条像蝴蝶的翅膀一样翩翩起舞,我看到其他几个小伙伴围着她跑着闹着,她们眼底的羡慕是那么的明显。
那户人家搭起了一个台子,起初是用音响放各色老式的音乐,几乎整个村子里都听得到。天色稍晚时,便会有人在上面表演唱歌、跳舞、小品,还有哭……回去草草吃完晚饭,我和奶奶以及隔壁大婶便结伴着各人拎着个板凳去抢个前排的好位置,端端的坐着等着精彩节目的开始。
表演时说的许多话我不大懂,但既然人群哄笑,我便也跟着笑,她们跳舞,我也跟着手舞足蹈。有时,我会叫人看好板凳和我的位置离开,踩着菜园里松软的泥土路,找个没人的地方解手,然后被突然冒出的某个小伙伴吓得一抖,憋回一半……我起身追逐打闹。他们故意躲在音响后面,等我到了又故意吓我一跳。我们会在音响的掩护下高声大叫,捂住耳朵又快速放开,如此反复……大人们彼此高声说着家长里短,或是谈论台上的节目,大多人都开心地笑着,热闹和欢乐充斥着整个园子。只除了那一项:哭。
听大人说,死者的亲人会给表演哭的人钱,给的越多,哭的越长,便表示那人越“体面”,越“孝顺”。只那一项表演,哭的真切了,看到了眼泪,人群便会安静一些,人们好像也不大笑了。
我偷眼看过那户人家供奉的里间,我看到几个人俯身在那里痛哭,有人含着泪拉他们起身,但他们又瘫倒,难以站立,他们跪在那里哭呀哭……我听不清他们在叫着什么、说着什么,但我突然也有点难过。很快我疾步走开,又到了那个台子下面,不久便忘了刚刚一闪而逝的难过,又融入到一片热闹欢乐的氛围之中……
表演散了,人群散了。后来,没多久,人们便不大提起那个死去的人,时间也会慢慢冲淡各人的记忆。于是,那人便是故人了。

“你知道吗?他们会把你埋进泥土里,我听大人说过!就像上次我们埋葬那瓶不小心掉在泥灰地里死掉的蝌蚪一样!它们不能再喘气的,永远都不能了,也不能再游泳了!这只蝴蝶也永远没有办法飞翔了!等我们死掉了,我们再也睁不开眼睛,感觉不到任何东西,见不到任何人了!我们会消失的!”八岁的小曼对着我板着脸颊,严肃而认真的说。“可是,我们的魂会去哪里?有魂的话就可以再活的吧……”我声音颤抖着说。“哈哈哈!不!死了就什么都没有啦哈哈!你可真笨,这个也不知道!”
什么都没有了……
那天,我用我幼稚且不深刻的思想,第一次幻想了“死亡”模样。让人恐惧的、心悸的、难以接受的模样。我突然想到:原来,“死去”不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
她死了。
我忘了那时我怎么称呼她,忘了她离去前发生的好多事,但我仍旧记得她的脸,她离去前的那个晚上。她撩起裤脚给我展示我哥哥帮她缝合的手术刀口,她吓唬我说她刚刚切掉了一截青筋,她笑声爽朗告诉我说:“腿疼从今可算好了!你可要向你哥哥学习,长大了也当个医生!”
她是我一个小伙伴的奶奶,年纪不算大,高高瘦瘦的身形,神采翼翼,手脚麻利,黑色的头发间只有零星的几根白发。她对我很好,很喜欢逗我玩。据说她是发烧挂水挂死的。
我去参加了她的丧宴。那天,看着热闹的戏台表演,听着周围人的谈笑,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看着她家的里间,看到了供奉的照片,黑白的。昨天,她分明才刚刚和我笑的那么开心,她分明那么健康,她才刚刚治好了腿疾……怎么会!我难以相信,她就那么突然的离开了所有人,离开了小村的生活圈,永远回不来了,像从前的故人一样,但好似又有某处不同。
我自那以后常常想到那个晚上以及她,时隔多年的现在也仍旧偶然想起,画面仍旧那么清晰,人物生活。
我怕死。
光是设想自己没有办法呼吸便足够让我觉得胸闷地难受。我害怕疼,害怕大片鲜红的血……它会让我想起那次看到哥哥用一把锋利的刀割破老母鸡的喉咙,血喷涌而出。我没有吃那只鸡。很久以后也没有再碰过家里杀的鸡。
他们说,我严重时受一点点伤便会会血流不止,内出血。血流干是什么感觉?像那只鸡一样!疼……
得血小板减少的那段日子里,我和父母辗转了好几个城市,看了好几家医院,抽了三次骨髓检查。没得白血病,但情况也不容乐观。
我休学了,那一年我每周例行抽血检查,严重了就住院,要么就被看守在家。我几乎都是在床上度过,他们不准我轻易活动,怕伤、怕寒。我吃了数不清的药丸,喝了不知道多少碗中药,挂了不知道多少药水。
有次检查,我看到一个查出白血病的人在医院的窗台边绝望大哭。他说:“我要死了!现在就死吧!你们不要拦着我!”我感到握着我的手一紧,我看向父母的脸,那种复杂的,参杂着同情、害怕又庆幸的表情我没有办法准确描述,但我知道,那一刻他们定然想到了我。
我住在医院的走廊里过,看到对面一个病房里他们在送死去的人,白色的布遮着,家人围在身边。围着的人神情哀切,无论怎么大声,再也叫不醒那个沉睡的人。
渐渐地我明白了:死亡,是一件让人悲伤又疼痛的事;活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对,确切的说,是一件很难的事。因为,生命太过脆弱,脆弱到随时可能凋零。
祖母是九十多岁去世的。九十岁大寿时,好多人都去了。那时,我已经快成年了,和奶奶一起。祖母坐在竹编的椅子上,微微的闭着眼睛,她不大说话,但我观察到她那半睁的眼眸时不时抬起,温柔而慈祥地看向周围的小辈。她身形干瘦,头发花白,她的褶皱的皮肤上满布黑色的老年斑,她动作迟缓,几乎懒得动,或者说有心无力。来的小辈大多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偶尔过来拉起祖母的手关心问候,再留下些钱。但祖母很高兴,从她一直微翘的嘴角可以窥见她的好心情。我静静地坐在祖母身边,我听到祖母说:“难得人可以聚那么齐,我很高兴啊!”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祖母,回家的时候,我和她告别,谁也没有想过,那是最后一次告别。我们离开,去学习、去工作,忙于生活的琐事或是为未来、为亲人打拼。但祖母后来离开了,她的生命已然到了尽头。
有人告诉我,能够活到九十的人是长寿的、幸运的。我希望祖母是幸福的,安详的离去的。但我想,我没有办法奢求她没有牵挂。离去的人还是会牵挂留下的人,而留下的人也会想念离去的人。
“我妈走了……”那天,奶奶对我说。她语气平淡,看似与平时无异,她甚至还和邻居像往常一样聊家常聊八卦,但我分明看到了她红红的眼球,和说起时眼角刹那间的晶莹。
我突然有些明白儿时参加的几场“欢送宴”。逝者已矣,活着的人生活还要继续。我想,“欢送宴”的目的便在于:让死去的人离开的不必凄凉,给活着的人一点安慰,冲淡哪怕一丝丝的悲伤,虽然它有时显得“庸俗”。如果说逝去的生命有延续话,我想,展现他的最好的形式便是:记忆。在那里面,那个人永远鲜活,总有人记得他们。他们死去了,却也活着。

塞内加说:“人生是通往死亡的一次旅行。”“死亡”,是一个生命诞生之初便已注定的结果,只是我们不知道它何时到来。未来,在这一场旅程中,我定然还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看到各种好的、坏的风景,体会到各种苦辣酸甜……这所有的一切都来源于生命的馈赠,是一定要好好珍惜的馈赠。
我没有办法对未知做好万全的准备,但但愿我能学会当它们到来时更好地接受它们,我生命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