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妃不贤
天寿元年,帝赵辛顺承天意,登基为帝。
他一身明黄龙袍,高高立于王座之上,看着脚下臣服的万众——包括那个桀骜的北静王。
他笑了。
赵奕,即便你战功赫赫又如何,还不是输了名分,输了天下,还输了……她。
帝登基当日,太傅慕远之女慕凌歌,被册为贤妃。
后宫无首,贤妃便是执话者。
01
“陛下既属意于她,为何不干脆封她为后?”
新皇登基,朝政尚未稳固,每日早朝都要开到接近午时,散朝后,个个都疲累不堪,也唯有赵奕这样刀山火海里历练过的人,依旧精神抖擞。
赵辛捏了捏眉心,瞥了一眼自己那位亲兄弟,面无表情道:“北静王想说什么?”
“我说……”赵奕跨前一步,满腔怨怒就要喷薄而出,一时间千回百转,却是硬生生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现在,赵辛已经是皇帝,他再能征善战,也不过是个王爷罢了,强逞一时口舌之快,又能如何?即便赵辛忌惮他手中的兵权,一时半会儿奈何不得,可她呢?
木已成舟,这一切,早就没有回头路了,现在来理论这些,岂非可笑,还可能害了她。
“是臣僭越了。”赵奕退后两步,屈膝跪下,低垂的下颔依稀可见倔强与傲骨。
“北静王是朕一母同胞的兄弟,又何须如此?”
何须如此?不过是上位者的场面话罢了,难道还能当真不成。
赵奕依旧双目低垂,一言不发,即便心中不甘,也唯有含血吞下。
赵辛定定地看着他,有种种心绪转过,最后,心口处却被一缕悲凉紧紧攫住。
他自小在污泥般的深宫中长大,见惯了那些腌臜算计、兄弟阋墙,委实不想再重蹈先帝覆辙,却没想到,依旧逃不脱这永不休止的怪圈。
“皇上,不好了,贤妃娘娘中毒,太医说……说……”
就在此刻,有内监突然来报,慌乱之下,连跑带滚,跌落在地,唇齿含糊。
赵辛未听他说完,便急急而去,唯剩赵奕呆立原地。
“赵辛,你既夺了她去,便要好好待她,若是她有什么差池……”
自言自语之声,越发低沉,恍如呢喃,原本垂在身侧的五指却缓缓握了起来,骨节分明。
02
“娘娘啊,让您告诉陛下,您偏不说,这下好了,又……”
当赵辛疾步来到歌阳殿的时候,宫人甚至未来得及通传内室,他便听到了这样几句。
“你此言何意?”赵辛一把攥住宫女蕊儿的手腕,沉声问道。
蕊儿吓得匍跪在地,连声回道:“陛下请息怒,这些事其实奴婢早就想禀报陛下了。娘娘今日中毒,并非偶然,前几日娘娘就发现了茶水中被人下有脏东西,可她说算了,还有那日……”
赵辛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放开蕊儿,走向慕凌歌的床边:“回头你再细细禀报,先照顾贤妃要紧。”
“是,皇上。”蕊儿抹了把眼泪,顾不上手腕的疼痛,就忙活起来。
慕凌歌虽是现在宫中位份最高的妃子,可到底权位比不上人心。
赵辛初登帝位,为平衡各方力量,册封了足有十数位妃嫔,虽不多加宠爱,却也都是有根基的,若真要暗中动些阴狠手段,着实也是防不胜防。
“万幸,娘娘中毒虽深,好在年轻底子好,用药后,体内之毒已然清了个八九成,只是……”太医抹了把头上的冷汗,越说声音越小。
“有话直说。”赵辛对此最是不耐,冷声喝道。
“是是!”太医吓得直接跪倒在地,迭声道,“贤妃娘娘虽然性命无虞,但是那毒药中掺杂了一味凌霄花,在民间,又称……又称堕胎花,对女子的肌体损伤颇重,故而……故而娘娘她以后只怕,很难受孕。”
赵辛跌坐在地,恍恍惚惚地坐回凌歌的床前,喃喃道:“不生也没事,没事,只要性命无虞就好……”
在场的太医和宫女们皆心下慨然,新帝竟是如此痴心人,并没有人看见赵辛眼底的阴鸷,还有深深的恨与痛。
“要说别的陷害倒也罢了,可你明明精通医典,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地被下毒?”
03
当云珠被册为贵嫔的消息传入歌阳殿时,慕凌歌刚刚能够起身,闻言,只是恍了恍神,并未有别的反应。
倒是贴身宫女蕊儿心有戚戚,控制不住眉宇间的怨愤,脱口就道:“云姑娘借着探望娘娘的名头,居然一转身就爬上了龙床,真是好得很!”
如果是他,绝不会这么做的,是吧?
慕凌歌并没有斥责蕊儿的不敬之语,即便不在意,到底,还是有些不舒服的。
前一刻,赵辛还在她的房中扮作深情君王,后一刻,居然就已拥香入怀,别有所宠。
罢了,一入宫中深似海,这本就是早已料到的,不是吗?
何况,她心中本就没有赵辛,便是生死都不甚在意了,又何须去在意他与别人的事。
云珠长得美,家世也不逊于慕家,自册封后就备受宠爱,赵辛每日里都去看她不说,那数不尽的珍奇更是流水般往里送。
这势头,俨然已盖过了病中的贤妃。
阖宫上下,无不等着看慕凌歌笑话。
然而,歌阳殿却安静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不但宫人们一如往常,初初病愈的贤妃更是全不放在心上。
一时间,倒是令人不禁揣测。贤妃就如此沉得住气,有足够的自信能夺回盛宠?
谁也没想到,她只是,真的不在意罢了。
但这放到云珠眼里,却莫名增添了她内心的不安。
到底,她还是心虚的。
但赵辛对她真的很好,宫人们都说,即便是当日贤妃气焰最盛的时候,也不曾有如她这般。
为此,云珠特意去了歌阳殿中探探口风,却见慕凌歌待她与从前几无二致,也就是她身边的婢女略显出了几分冷色。
“凌歌妹妹,姐姐当真不是有意的,当日……”云珠想到那天,赵辛对她一见倾心,当时就把她带进了内殿,思及此,面颊一红。
慕凌歌淡淡地打断她:“姐姐言重了,姐姐貌美,陛下宠爱你,也是应当的。”
不论有意或无意,她都不耐听这些,也疲于应付。见云珠还想说下去,微微一笑,只道:“太医说,我只怕不能有孕,为陛下延绵子嗣的重任,就看姐姐的了。”
云珠愣了一下,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按捺住内心的复杂与一丝暗喜,便也不再啰嗦,告辞而去。
贤妃的冷寂,与云贵嫔的盛宠,好似已成定局,亦是这宫中最鲜明的、如血般的了然对比。
但正如凌歌此前独宠之时遭遇嫉妒一样,云珠也不可避免地遭到了暗算。
04
与凌歌一样,云珠也是中毒。
也许幕后黑手还是同一个人,也许是几次三番熟能生巧,那人的胆子也越发得大了。因此,云珠所中之毒,更重。
“陛下来了吗?”云珠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来,半梦半醒之间,只看到贴身宫女芊儿守在身边。
芊儿不忍心告诉她,自她中毒卧倒,皇上一次都没有来过这里。
可到底是瞒不住的。
云珠虽余毒未清,可脑子是清醒的,接下来的十来天,赵辛一步都未曾踏进她的宫门。明明之前对她那么好,怎么会?
相比于伤心,她更觉得疑惑。
云珠忽然想起了之前慕凌歌中毒之时,赵辛也是那时开始冷落她的,难道说,真的是人心易变,帝王无情?
还是,有了下一个“云贵嫔”?
就在胡思乱想之际,赵辛终于来看她了,也不知道为什,她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假装自己尚未醒来。
云珠感觉到来人脚步的临近,还有熟悉的龙涎香味,那是赵辛坐在了她的床前。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辛才沉沉开口,语气陌生、冷淡得让她心惊:“空有美貌而无心计,也是枉费了朕的一番筹谋。”
什么筹谋?云珠内心疑惑。
接下来听到的话,却让她恨不得自己从未醒来。
“她不是无力自保,她是无心啊。朕恨她,不愿再见她,却还是舍不得让她殁在这深宫里。也罢,既然你来了,就为她担了这‘宠妃’之名,也为她挡一挡暗箭吧。”
赵辛的话,冰冷得像是数九寒天里的霜凌,好似是自言自语,又好似故意讲给她听的一样。
“此番你若能正常恢复,那你还是朕的贵嫔,不,朕晋你为妃,可你若就此……那就这样吧。”
云珠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只觉得最后那一声叹息,夹杂着无尽寒意,久久回荡在宫中,迟迟不散,令人无望。
“她”?她是谁?
除了慕凌歌,云珠想不到还有第二个人。
数日之后,云珠病情加重,死前唯一的请求,愿见陛下最后一面。
05
“陛下,您可曾……可曾爱过嫔妾?”到底,云珠没能忍住,还是问了出来。
赵辛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半晌未曾言语,神情恍惚,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
云珠怆然落泪,有腥咸的泪水落到嘴角,激起满腔苦涩。
不甘心。她不甘心!
原来这多日的宠爱,竟都是假的,她还白白担了一个趁虚而入的小人虚名。却不知,竟是作了旁人的挡箭牌。
“贤妃,不,贤!”
这是云贵嫔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宫中皆传,是贤妃因嫉生恨,暗中出手,害死了云贵嫔。
纵然没有切实的证据,却在有心人的推动下,越传越真,愈演愈烈。终于闹到了前朝。
终于,赵辛下旨,将贤妃慕凌歌褫夺妃位,贬入掖庭宫。
“你害死了云珠。”
在慕凌歌离宫前,赵辛来见了她最后一面。
凌歌愣了愣,并不多作辩解,只四下看了看宫室,神色有些茫然,就要离开了吗?
赵辛见她如此,恼恨喷薄而出,忍不住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恨声道:“她原本都已经清醒了,怎么会突然病情加重,甚至丢了性命?”
“陛下想听什么,嫔妾照样回禀就是。”慕凌歌艰难地,发出嘶哑的声音。
赵辛突然就泄了气,无力地垂下手来,呢喃一般道:“若真是如同传言那般,是你下的手,我倒是……”
说着说着,他竟笑了出来,只是那笑声,透着无尽哀伤。
在慕凌歌被贬入冷宫后不多日,关于她的谣言再进一步,甚嚣尘上。
人人都说,北静王与贤妃,青梅竹马,早已有私。
06
“姑娘您都已经这样了,为什么那些小人还不肯放过你,还扯了王爷进来!”
蕊儿紧握双拳,冻疮裂开的口子,疼得她落下泪来。
慕凌歌眼底闪过一抹担忧,重重呼吸了一下,才轻声道:“这世上,最不稀奇的就是墙倒众人推。既然要把人害死,自然是要重重地踩上几脚,最好摁到土里面,永世不得超生才好。”
她什么都不怕,只要……只要那个人没事。
可俗话说,怕什么就来什么。
来年刚入春,新年的喜庆气息尚未消散,南境就传来战报,乌桓王亲率十万大军来袭,南境防御最弱,被攻了个措手不及,城池瞬息丢了三五座。
朝堂之上人人奋勇,争当将帅,领兵出征。最后,皇帝赵辛,下了圣旨,遣北静王带兵前往,一雪前耻。
北静王能征善战,无人能及,原本是最佳人选。
可问题就在于,本次北静王入京述职,未带一兵一马,主力部队全都留在了北境。
而南境那些兵将,实力不堪不说,几位主要将领,还曾与北静王赵奕多有过节。此番赵奕只身前往,境况可以想见。
都道,帝王凉薄,果不其然。
北静王功高震主,皇帝便是有意要他去送死,借着乌桓入侵的机会,除去心腹大患。
毕竟,乌桓小国,长远来看,不足为惧,而手掌重兵的亲兄弟就不一样了。
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
慕凌歌在惶惶不安中,终于收到了最怕的消息——
北静王寡不敌众,马革裹尸。
在这一刻,她的心,也跟着死了。
不出半年,贤妃殁,薄葬,了之。
连续两位宠妃的薨逝,让赵辛的后宫渐渐沉寂下来。
或许有人兔死狐悲,也或许,有人正在蓄力蛰伏,只等待一个适当的时机,显赫上位。
然而,自慕凌歌死后,宫中再无专宠者。
尾声
是夜,赵辛正在批奏折,身边的总管太监欲言又止。
“你随朕多年,深知朕最不喜那等忸怩之态,有什么就说吧。”赵辛放下朱笔,捏了捏眉心。
老太监躬身回道:“北境有消息传来,上月十九,曾有人在天御山前,见过……那二位。”
“那二位”,指的是谁?自然不用明说出来。
那是皇帝心底最深的痛与恨。
但老太监等来的,却不是雷霆震怒,而是长久的静默。
空气如同凝结了一般,久得他恍似有冷汗滴落,也不敢举袖擦拭。
一个在深宫里,一个在疆场上,若是没有他的颔首,又有谁能在性命上做手脚?
殿外,有铜漏之声落下,好似击在人的心上。
赵辛收回遥远的视线,重新拾起朱笔,开始翻阅起来。
好好过,莫要辜负了朕。
老太监连忙起身,妥帖服侍,方才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能在这宫中安稳熬到如今,自有他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