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例爱的失踪档案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03 雨
雨从昨晚一直泼泼洒洒地下着,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北方的洪涝告急,几天来新闻头条里不断报道,让娃儿身处于家中的一丝幸运,同时,又生出几分不道德感来。
他支着手望向窗外,小区的绿植弥漫在水雾中,深深浅浅的枝叶被雨点敲打,引起一阵细密的骚动。
桌上的手机嗡嗡响起,他迟疑了片刻,转身步到前厅拿起电话——
“在家啊?”
“在的。”
“都在家?”
“今天又不是周末,她们都上学上班去了。”
“哦……对了,明明怎么样,学校伙食还不合胃口?”
“饿不着他。妈,你有事吗?”
“哦哦…….你注意这几天气预报没有?”
“查了,这几天连续有雨。”
“这些天明明上学,雨具、穿戴都备好了吗?”
“都好着呢。”
“记得拿成人伞给他,五年级了打童伞太小,以免淋着。实在不行,你这几天最好接送他。”
“我知道了。”
“阿弥陀佛。”
妈妈这几年越来越啰嗦了。还真是隔代亲,回想到从前,娃儿可没这种待遇。
记得那也是个下雨天。
“砍脑壳的,滚回去,我上街办事,你去干啥?”妈妈厉色喝斥道。
“妈妈……”
娃儿死皮赖脸地跟着,丝毫不顾越下越大的雨浇在身上。
妈妈不加理会,依旧独自撑着伞。
“妈,妈……”娃儿打了个寒战,象只磕磕绊绊邋遢的小狗不肯放弃。
刹那间,一缕黑影应着雨声飘然而至——
没走两步,娃儿便跟丢了妈妈,终于连自己也跟丢了,迷失在一片沉沉的迷霭之中……
“快些,医生!”
“怎么回事?”
“娃儿的脚裸被伞头戳了……睡过去了……”
这是后来大姐描述的情景,她那时已上初中了,跟着去了医院。她多年后还玩笑,
“妈可以去参加飞镖比赛了,嗖。”她比划着,特意加了个拟声词。
怎么就这么准呢?妈妈在凉沙发上打着毛衣,一直摇头不解。
“您差点把小爷送走了,妈,你知不知道?”娃儿想起还耿耿于怀。
“你说什么,老子……”
娃儿进入高中后,妈妈总算去掉了“砍脑壳”的口头禅。
那次娃儿被雨伞据说刺中要害,算是妈妈历年的一回例外。其实,这些惩罚不过是陪着娃儿度过少年时代信手拈来的一次而已。
父亲回来后,也只是小声埋怨了一句,“你怎么这么死命的打啊?”怪罪之意明显后劲不足。
父亲是没有资格在妈妈面前指责的。他长年在外工作,三个孩子全丢给妈妈。她又要上班,又要顾着孩子们的日常衣食,狼狈得很。
最要命的是,摊到三个小东西都有上天入地的天份。如来佛也只能收拾一个孙猴儿,何况带着三个“猴儿”又要养家的母亲。
可那时娃儿还是想念一月才逢一次的父亲。父子之情的写照至少在见面那一刻还是很感人的,父亲乐观,细致,对他们仨有求必应,是标准的慈父形象。但更多来自于带给他们开洋荤的味觉满足,弄一顿有鸡或有鱼的好饭。让三个小孩大块朵颐。
可在娃儿眼里,父亲与妈妈相处是另一束面孔。那秩序感与严肃态度仿佛在哪儿见过?对了,娃儿放假有一次和二哥随父亲去外地单位,他俩逗留在办公室外,父亲在开会时,众人那种稍微的仰视与父亲公事公办的态度,就是他和妈妈长期相处的方式。但娃儿对家庭关系早习以为常,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为什么待父亲每回匆匆离开后,妈妈的脾气会比平日似乎又见涨了许多呢?
每次娃儿都很矛盾,盼父亲回来,但又怕父亲离去。他知道,接下来吃食水平会直线下降,而妈妈的无名之火就像隔夜的煤炉,一掀开便火烧火燎。
可妈妈在外人看来,她谨小慎微,默默无闻,甚至还显得纯良懦弱。她在单位本来负责会计工作。没两年,干出纳的同事调走了,单位让妈妈暂时兼任,这一兼就再没下文。
那会儿,电脑猴年马月才有,横竖都是个算盘。别人都下班了,妈妈那间巴掌大的办公室算珠磕响声深夜还响彻不停。
娃儿那时经常一个人在家,每天都陪着妈妈在办公室加班。此后,妈妈桌子对面,总有个鼻涕不净的屁孩在用办公用具搭积木,或找来用过的废纸乱涂乱画。间或伴随着弄出响声后的阵阵责骂。
那是,娃儿觉得认真的妈妈才像传说中母亲的形象。
而且,深夜里她还会允许娃儿拽着她,托着黑夜,一步一趋,妈妈哼两句晚调,俩人慢慢回家。
可即使这样,妈妈也没有在单位落个好。单位每逢工资调级,或者评职称,她都是末班生。唯一年底揽一堆“红本本”回来。几个孩子要养,“红本本”有种对现实的痛剌。
作为妈妈她还做不到淡泊名利,超然物外的亮节精神。父亲回来时,她也曾表达让他去跟单位领导反映一下,能不能在待遇上适当给予协助。举手之劳,父亲却选择了沉默与克制。
妈妈偶尔也漏嘴说放不下脸。大家都住在单位宿舍,抬头不见低头见,保不齐一争,她好就让某些熟人愿望落空,到时不好相处。
但那些熟人何曾给他些许好脸色,最让娃儿到现在都记忆犹新的是一回大姐读初中时犯的一件事。
这事也不全怪大姐,邻里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到一户街上的人家玩。发现他们家种有七八株凤仙花,几个就擅自采摘下来染指甲,被人发现告到单位某熟人家里。
结果熟人把自己的女儿连拖带拽带到妈妈面前,当着打了一顿,就因为她没有惩罚大姐的意思。
娃儿惊愕愣在一旁,这不是几次碰见还塞给他糖或零食的阿姨吗?怎么就变得如此陌生与狰狞,边打边狠盯着妈妈。那一刻,娃儿觉得妈妈平日的歇斯底理是值当的,她当时怨妈妈怎么就手足无措了。
果然,妈妈没有提出异议,屈从的把大姐重重的煽了几巴掌,这才让那位熟人心满意足的离开。
娃儿开始记事那几年,妈妈把所有女性应有的善意与温和都给了单位工作,而留给家里的爱却所剩无几。而这个人们心中理想的铁饭碗,隐定的城镇饭票,并没给妈妈一个温柔相待的怀抱,也没给他带来多少美好的慰籍,甚至时常有让妈妈陷入孤儿寡母(二哥后来跟着父亲,大姐已寄读)的无助之境。
娃儿时常感到妈妈如同关在铁笼的食草动物,一旦短暂的获得了释放,已久的积怨与不公,立马转变成犹斗的困兽,泻在孩子身上。因为娃儿既是她不会悖离的血亲,也是弱小到无法背叛的靶标。
娃儿在那时不恨妈妈,只对身边萦绕的面孔,始终保持着孩子敏感的距离,且每每看到如蝇在喉。
多年后,妈妈终于在财务的位置上熬到退休,退休前挂了个科长的虚名,娃儿也长大了,各自一方。
随着父亲与妈妈的相继退休,俨然老两口终于可以圆满团聚,享受大多数人一样的夕阳生活,这恰恰是大家隐隐感到一丝担忧的地方。
几十年因工作造成家庭的分分合合,让一个早早割席了从前一尘不变的轨迹,开始一心向佛,而一个对过去的火热事业还保留着牵牵挂挂和不舍之情。
这个家随后出现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情形在暗自对抗。妈妈隐在佛堂里焚香礼佛,潜心修持。父亲在客厅里呼朋唤友,海阔天空。
好在后来,大家都不堪其扰,换了间大一些的房子,各自那几年才相安无事。直到妈妈的信仰越演越烈侵占到父亲的生活习惯后,老俩口又开始矛盾激化。
直至父亲去世前,妈妈的心里都没有对父亲应有的尊重和理解,不知自己看似虔诚的清规戒律会给别人带来种种不适。奇怪的是,妈妈从来没有察觉到她某些行为的不符人情。
是他们分开得太久,很难重新咬合一起生活的轮齿?还是妈妈对父亲从前对她不闻不问的态度难以消平的报复?
更或是,妈妈终于找到那个永居本心如来,且六合之内无所不知,无所不谈的神祗后,对一切都放下,看淡呢?
父亲去世后,妈妈过上独居生活,这些年念佛也更为精勤,早晚课从没懈怠。大约是凌晨便起床,焚香参拜到破晓。吃过早饭开始做上午例行的功课,中午静坐一小时休息,下午又诵经许多遍。晚上看弘法讲座视频到十点过,这一天才算圆满。
是否因为儿女都没在身边,才开始如此花大力气念佛?家人偶尔也提起。
娃儿何尝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把妈妈接到身边住下,满以为可以与儿子一家,不管住多久,总让人感觉是幸福的三代人。
不过,妈妈一边说着体恤娃儿与儿媳的话,一边又准备随时作好各种安排,按他的意思,房子要不了多久就变为香火庙堂。
娃儿没有完全遵从,妈妈找了个理由,说在外面太荒废修行,就执意回到老家。
近几年,感觉妈妈越发孩子气。
常常以身体各种的不舒服,配合晒出不同心理暗示的保健品广告让人过目。娃儿不得不一条条甑别,以免她又上当又骗。时常也劝她身体犯老毛病,该吃药吃药,该上医院上医院。
妈妈说学佛之人,哪肯轻易尝试吃药,又诉苦说他的头昏眼花,身体衰老得不堪。
三言两语半开玩笑的直言,妈妈压制不住开始悲鸣。娃儿自责,又不能完全将就,以免她又以弘法的名义让你事事依从。
这个世界的复杂与隐晦,无奈与世故,妈妈至始都无力也不想去明白,她在佛的理想国里已然变成了从前的娃儿,需要有人哄劝和照顾。
——但反过来,眼前种种的理由娃儿总觉得有自圆其说的偏见之嫌,不免愧疚与唏嘘。
天空露白,雨似乎要停了。打开窗户,一阵轻风拂来。
桌上的手机又响起连续信息提示音。陆续几条转载的貌似学佛转运的短视频弹出来。划开,留言道:“快看一下,对你有帮助。阿弥陀佛。”
娃儿抬起头。忽然想念起那个下雨天,还有那句“砍脑壳,滚回去……”的话来。
注:
娃儿:在川渝方言中,代表子女或男孩
砍老壳:川渝骂人方言,有深恶痛绝之意
老子:川渝骂人方言,代表我或父辈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