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炉香：余烬

1.

冬日的香港，码头上人来人往、车流不息，葛薇龙送别了父母，一个人坐上返程的汽车。

想一想，她来香港已经有些年头了。当年上海深陷战乱之中，她随父母迁移至此，见识了东西方文化的碰撞和交融。

她出身中产之家，自小也是被娇惯大的，难免自诩清高。如今上海局势回稳，父亲突然说要回去，只道此间生活成本太高，恐怕不能长久，决定带她回上海。

葛薇龙怎能愿意呢？且不说她明年夏天就要毕业，如果这时候退学，免不了要虚晃一年；再者说，像她这个年纪的小姐，总免不了攀比，既已知晓了繁华富庶的好处，又怎肯轻易跌落泥潭呢？

她因此加倍努力起来，熬了几个不眠之夜，终于在校考中取得了优良的成绩，拿到校长亲授的一等奖学金。

有了这笔钱，好歹够她明年住读的费用了。葛薇龙便同父母商量，自己在香港多留一年，待学业顺利结束以后再回去。

香港的冬天也是冷的，可在这种浅淡的寒气里，又分明让人感受到一种蓬勃的热意。那是成年人的骚动，混合着浓浓的脂粉香味，让人不由得陶醉其间。

然而葛薇龙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和他们都是不同的。她所在的唱诗班里，大都是混血杂交的人种，女孩子花枝招展，是社交圈里赫赫有名的后起之秀；男孩子也不普通，笔挺修长的西装里面，沸腾着滚滚热血。

在这些人里，有一个名叫卢兆麟的，与葛薇龙气场相合。她白皙微凸的鹅蛋脸，恰巧长在了他的审美点上。每当她柳眉微蹙念起英文，她身体里属于东方人特有的婉约却显得愈发清晰，让他不得不去注意。

卢兆麟很有些小资情趣，想约会女孩子，也要挑一个极佳的场合，如今便正好有了一个。

今日排练结束，他叫住葛薇龙，微笑着问她，“周六下午，住在半山的梁太太邀请我去她家，你愿意一起去吗？”

那时的葛薇龙还没有谈过恋爱，懵懂的少女之心，却生生谱出一曲爱的华尔兹。

她没有意识到任何不妥，顺理成章地答应下来，同他说了一句，“好啊，正好有空。”

2.

这是葛薇龙第一次参加公开的社交活动，她为此特地化上淡妆，穿着学校发下来的、浆洗干净的礼服，像一朵含羞带怯的野玫瑰，只等着有心人来采。

可惜她一出场便落败了。

原来，同行的不只有他和她而已。周吉婕也来了，纵使葛薇龙再骄傲，也不得不承认周吉婕长得比她美。

不仅如此，她出身高贵，祖上少说也混了六国的血统，家里不缺银钱，房产遍地都是。

葛薇龙敏感地注意到，在场的男士频频看向周吉婕，就连卢兆麟也不例外，这让她感到挫败。

就连身上那条光洁的裙子，也突然显得灰白起来，葛薇龙默默打起了退堂鼓。

只是……车子行到半山，她提起裙摆沿青石板铺就的台阶一路蜿蜒上去，见到了这场盛宴的女主人。

只摇摇看了一眼，她便精准地认了出来，那不正是全家福里消失已久的女子吗？

怪她大意了，怎么一开始就没想到，原来梁太太就是她的姑母呢？

几乎是下意识的，葛薇龙顿时有了几分勇气，她突兀地笑了起来，主动与卢兆麟并肩而行，热情地同梁太太打招呼，“姑母你好，我是葛薇龙，好久不见。”

盛装打扮的精致妇人，若不是葛薇龙知晓她的身份，光凭外表来看，她顶多只有三十来岁。

葛薇龙从父亲那里听说，姑母年轻时执意嫁给香港有钱的老头，从他那里继承了大笔钱财。

而父亲恪守老派人的想法，深深以她为耻，叫她永远不许再回葛家。

想到这里，葛薇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心惊，若是姑母不肯认她，又或者把上一辈的恩怨报应到她的头上，她岂不成了自投罗网的傻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