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井边的挣扎
如果说这辈子我只能记住一件事,那一定是我四五岁时,母亲带着我,在一口土井边打算结束我们母女生命的那一个傍晚。这件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太阳已经落了下去,地里干活的农人已陆续回家。深秋的天气凉意已非常浓重,记得四五岁的我,上身只穿着一件小背心,下面光着屁股,母亲也是一件薄短袖。
母亲抱着我,坐在土井沿边,我不停地喊着冷,嚷着饿,除了把我更紧地搂在怀里,还有母亲的眼泪像小河一样汩汩流淌着。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哭,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回家,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给我找吃的……多少年后我我才知道,那时幼小的我,还不清楚我们母女俩当时是没有家的。我不知道那时是母亲带着我,穿越两三千里地,从吉林逃到她的出生地——山东老家的。
母亲所谓的老家,只是包括几个亲戚:我的小姨、母亲的外公家、母亲的小姨。除了这些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说实话,经历和他们的相处,也终于明白“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的道理。
母亲的外公家,是不大可能接纳我们这样一对落魄的外人。母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在母亲刚刚11岁时,一个人上吊死了。外婆的死,让她的娘家人全都恨死了外公。
听母亲说,外婆是一个大家闺秀,她的娘家曾经是当地的一个大地主,家底殷实富足。外婆在娘家做女儿时,曾是远近村庄有名的美人,她不光人长得漂亮,性格也温婉随和。外婆当时姐弟三人,在那个重男轻女极其严重的年代,外婆在她父亲心里的地位,已远超她唯一的弟弟。
外婆到了婚配的年纪,家里给她找了一个同为地主人家的男人,那时候最讲究的就是门当户对。
谁知双方家庭相当,外公这个人却和外婆极为不般配。外公性子急躁,动不动就发脾气,动手打人也是家常便饭。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外公这个人耳根子软,说得更确切一点就是头脑简单,外人稍稍撺掇他几句,比如说你不敢打老婆这样的话……他话没听完,就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家,抓住外婆就打,常常把外婆打得云山雾罩,摸不着头脑。
有时外婆正在厨房做饭,有时正在奶孩子,有时做着针线……无论做什么,外公全然不管不顾,抓住就打,只为了逞强要面子。
外婆一共生了五个孩子,婚后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是挨打受骂熬过来的,后来因为外公家成份不好,在老家实在待不下去,就一家人远离故土,远走东北。谁知这一走,外婆竟命丧外乡之地,再也没有回来。
不知道外婆死后,受尽生活磨难的外公是否为当年的行为后悔,估计他到死都可能不明白,他当年的逞强,背后曾被多少人耻笑和看不起。
也不知道他后来是否想通一个事实,之所以后来背井离乡,带着妻儿去东北讨生活,全是因为他无能,在村里被人欺负无处立足,以至于后来一家人的命运全都被改写,全都被涂上悲凉的色彩。
外婆的死,让外婆的娘家人对外公,从原来的鄙夷转而变成仇恨。当年母亲带着我去投奔她的外公一家,不说别人,单是母亲的舅妈,那个能说会道的女人,就容不下我们。
多少年以后,和母亲说起这事,母亲除了感叹她命运不济,对当年她外公、舅舅、舅妈的冷眼相待倒是很坦然,母亲后来经常说一句话:没有眼珠了,谁还要眼眶子?是啊,人家的女儿那样死去,谁还会顾念那个外姓的外孙女和她的孩子?
母亲说,在她外公家的那几天,她算是知道了人情淡薄,舅妈的冷嘲热讽,几个表姊妹对我的推推搡搡,让母亲一刻也待不下去。
当时,母亲的亲妹妹,也就是我的亲姨妈也在老家这边。母亲带着我去投奔,姨妈也是不冷不热。母亲说,姨妈从小就小心眼,特别看中东西。我俩一去,一下子多出两张嘴,姨夫倒没说什么,姨妈就受不住了。母女两个,不说多了,一天至少得五六个窝窝头,十天就得五六十个,还不说喝汤、吃盐点火……日子不可细算,细算就是一大笔钱。
爱财的姨妈又怎么会不在乎这笔不算小的额外支出呢?有了这样心里,言谈举止之间就显出了嫌弃之态,敏感的母亲又怎能视而不见?
思前想后,母亲觉得诺大的一个天地,竟没有我们母女落脚之地。绝望之余,就想到了死。于是把我抱到一个土井边,想着一头扎进井里,一死了之。
也许是舍不得我,舍不得我小小年纪就命染黄泉,母亲抱着我,哭了一阵又一阵,终于到了天全黑下来,也没有下定决心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