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辛笛：将生命脱卸与茫茫的烟水
周末读诗043期
辛笛
辛笛（1912-2004），原名王馨迪，祖籍江苏淮安，生于天津。1935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外文系。1936年赴英国爱丁堡大学研究语言文学。1939年回国，任上海暨南大学、光华大学教授。抗战期间在上海银行界工作。1948年与曹辛之等创办《中国新诗》并任编委。著有诗集《珠贝集》、《手掌集》、《辛笛诗稿》等。
致敬辛笛：将生命脱卸与茫茫的烟水
江弱水
刚日读经，柔日读史。岁末读文，周末读诗。我们的向百年新诗致敬系列也到了最后一篇了，就以写《手掌集》的辛笛来结束。先来读辛笛的名作《航》：
“ 帆起了
帆向落日的去处
明净与古老
风帆吻着暗色的水
有如黑蝶与白蝶
明月照在当头
青色的蛇
弄着银色的明珠
桅上的人语
风吹过来
水手问起雨和星辰
从日到夜
从夜到日
我们航不出这圆圈
后一个圆
前一个圆
一个永恒
而无涯涘的圆圈
将生命的茫茫
脱卸与茫茫的烟水
辛笛曾经说过：“诗歌既是属于形象思维的产物，首先就必须从意境（现代化的说法就是指印象、意象等）出发。善于捕捉印象是写诗必不可少的要素。”他的这首《航》，便是一幅绝妙的印象派小品，它充分利用了绘画的手法，在色彩、光影、线条几方面刻意经营。黑蝶与白蝶、青蛇与银珠，色彩对比鲜明；明净的帆、暗色的水、落日、明月，光影变化丰富；蝶、蛇、一个圆圈又一个圆圈，线条何其省净。四个诗节，第一节五行，第二节六行，第三节七行，第四节是点睛的两行，造型也有着巧妙的平衡。总之，此诗的视觉效果极为突出，读来令人为之眼明。
这首《航》写于1934年，是辛笛的成名作。俗话说“三岁看到老”，这首小诗，也包含了辛笛诗的写作最具个人特色的几个要素。
一，不用标点。今天的诗人往往不用标点，被视为先锋的标志，好像还是从港台诗人那里学过来的，但辛笛在新诗成立不到二十年就已经这么做了，那时候新式标点启用也只有十五年光景。但转念一想，古诗本来就没有标点符号，所以辛笛的做法，既超前又复古，或者说，以复古来超前。
二，模糊句法。随不用标点而来的，是模糊了诗句的语法关系。比如首节的“帆”字，第一行中用作名词，第二行便是动词了，而“明净与古老”这个独立成分，单起一行，插在中间，是说明，是评点，还是感叹？也许都是。这就是省略语法关系所带来的语义的模棱，表达的省净反而造成了内涵的丰富。
三，对比构图。现代诗与现代画也是诗画相通，所以诗人常常利用光影、色彩、线条的对比，来造成有冲击力的视觉效应。辛笛喜欢这种对比，比如他的《呼唤》一诗中，“乌青的寥廓里，/更有橙黄的月”，有“一室/红炉的温梦”，又有“一匹黑猫的呼唤”。在三十年代的中国诗人中，算是现代艺术的先声。
辛笛写诗不多，但风格鲜明，句子较少欧化，有口语的干净和文言的简洁。他是富家子，人称孟尝君，生活优裕，但绝没有丧失现实感。我们现在只记得北岛的《回答》，殊不知辛笛四十年代也写过一首《回答》：
“我有一分气力总还是要嚷要思想
向每一个天真的人说狐狸说豺狼
闻一多先生被刺后，辛笛有小诗《“逻辑”》追悼，堪称名篇——
“
对有武器的人说
放下你的武器学做良民
因为我要和平
对有思想的人说
丢掉你的思想像倒垃圾
否则我有武器……
在我看来，辛笛最强有力的诗，是1948年夏在沪杭道上所写的《风景》：
“
列车轧在中国的肋骨上
一节接着一节社会问题
比邻而居的是茅屋和田野间的坟
生活距离终点这样近
夏天的土地绿得丰饶自然
兵士的新装黄得旧褪凄惨
惯爱想一路来行过的地方
说不出生疏却是一般的黯淡
瘦的耕牛和更瘦的人
都是病，不是风景！
“列车轧在中国的肋骨上／一节接着一节社会问题”，写实如此，令人震撼。这类暴露社会病态的诗，写来往往容易流于粗陋。但这首《风景》意象十分统一，组织相当严密。全诗扣紧“生”、“老”、“病”、“死”来写，而突出一个“病”字。“比邻而居的是茅屋和田野间的坟”，所以说“生活距离终点这样近”，也即“生”“死”相邻，“生”得“凄惨”“黯淡”就等于“死”，就是“病”。因为“都是病，不是风景”，所以一开始就突出了“一节”“一节”“肋骨”的意象，结尾又再次强调两个“瘦”字，照应得很紧。
此诗感情内敛，用很客观的调子写深重的痛苦，丛生的病象。从上海到杭州历来是中国最富庶的地区，但1948年是国共内战最酷烈的年头。杜甫诗云：“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可以说是古今同慨吧。
读完这首诗，我们也许正坐高铁回乡过年。很多人喜欢“民国范儿”。我的看法很简单：民国的年我想过，民国的车我不想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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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掌集》
作者：辛笛
出版社：诗创造社
出版年：194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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