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
悟空
成佛三百年后的一天,如来找到了我,:牛魔王修行入魔,在下界屠戮无辜,宝象国举国四万人,一夜间便被他屠个干干净净,你为妖时与他曾是旧识,对他了解也比旁人清楚,今日你便随四大天王三万天兵天将,一齐将他捉拿到天庭来。
我虽抵触,但他是世尊,而我只是佛。
我同意了,与四大天王商定明日午时在南天门汇合。
成佛前诸天神仙权当我只是一介妖物,哪怕混了个弼马温的仙位,也不过是众仙口中的笑料。成佛后我左右不过是三十五佛中的斗战胜佛,可我无需怒发冲冠,无需掏出金箍棒,甚至无需做什么,便自有人忝脸上前。
我自当笑笑,看破也不说破。
下界后,三万天兵分散开来,搜寻牛魔王的踪迹。天兵天将虽没多少能耐,但天罗地网布下去,入了魔的牛魔王很快便露出了踪迹。
四大天王赶去捉拿他,但他与我同时拜入菩提老祖门下,法力与我相差无几,此时又入了魔,四大天王一时竟拿他毫无办法。
五人斗得天昏地暗。
四大天王浑身解数使劲,仙器抟飞,宝光四散,法相金身,牛魔王却连真身都未显露出来。而那广目天王一招不慎,在牛魔王一棍下竟是被打到我身前,摔了个狗啃屎,见着他那狼狈样子,我知晓我若还不出手,如今这表面上恭恭敬敬的四大天王,暗地里怕又会找玉帝那厮参我几本。
我一步一步迈向牛魔王,风尘四涌,青袍猎猎,我从耳中掏出金箍棒,却分明能感受到从它这钢躯里传来的强烈抗拒。
金箍嗡响,我又动了杂念,可早在我穿上青袍的那天,我就料到会有这个时刻,而那时我的心里不也早就,有了答案么?
见我上前,持国天王,增长天王,多闻天王连连收回宝物仓皇退下,我手握金箍棒,金身在我身后显化,金龙彩凤,诸天神佛,如来盘坐于灵山之巅,这是我成佛后的宝相。
牛魔凶妖,你可知罪!
我梵音一吼,却见牛魔王身躯一震,目中竟有了几丝清明。
猴…猴头……
牛魔王身上的戾气瞬间便散了大半,他收回混铁棍,只呆立着,望向我。
四大天王见状,祭出了缚妖索,天兵天将则撒下天罗地网,层层束缚加身,他却不曾有丝毫抵抗。
有了这几层保障,天兵天将在云中隐去身形,四大天王也放下心来,望向我,眼中却多了些揶揄之意。
我这无法无天的猴头,三百年前大闹三界的孙悟空,这碧落黄泉来去自如,桀骜滔天,灵秀飞扬的齐天大圣,终究和他们没两样了。
金箍戴的久了,便脱不下来了,我成了斗战胜佛,我斗、战、胜,可那最后一个佛,却独独成了我的枷锁。
你们,先回天庭吧,我想和他说几句话。放心罢,回了天庭,人是你们抓的,功劳,也是你们的。
四大天王会意,瞬间不见了踪影,可我分明能感受到,重云之间他们四人若有若无的气息。
宵小终究只是宵小。
我摇头,对他们却是不屑,藏在重云间又如何,我若真想出手,这金箍棒一挥,也能打得他们魂飞魄散。
我一点一点拔去牛魔王体内的魔障,九为极,而他体内魔障实在太深,拔了整整八十一下,他才恢复清明。
他见我,又见自己身上的缚妖索,:猴…胜佛好生威风。
我突然很难受,如若我不做这青灯老佛,我可还能做回那世人眼中的泼猴?
如今被缚妖索所擒,你可悔过?
生来为妖,有何可悔?
若不悔,诸天神佛便不会放过你,你将入那销魂台,受那销魂钉,仙刀剜肉,天雷挫骨,三界刑罚加身,不入轮回,灰飞烟灭而死!你还不悔?你敢不悔?
死也好,活也罢,这经世一遭,逍逍遥遥,牵挂之人,念及之人,孙悟空成了佛,红孩儿拜在菩萨前,铁扇不用再受我老牛气,万福安康,长生不老,我倒也值得了。
值得?不入轮回也值得?灰飞烟灭也值得?你害了那么多无辜之人,心里头难道就不曾生出过一丝悔意吗?
悔意?胜佛你怎的还不明白?我是妖,杀多少人,害多少命,我都不后悔,不在意,红孩儿叫你一声义父,铁扇叫你一声义弟,他们也不像我走了这么一条路,我只道是把他们托付给你。
只是人这一生,谁不会有后悔之事,我老牛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当初在那唐僧救下你时,没有一棍子敲死那秃驴,没有及时,拉回你…
我猛地一颤,结拜千年,他话里的隐晦之意,我怎会不懂。
真不打算回头吗?
回不了头了。
我自知他那牛脾气,却也不忍心亲手推他上那销魂台,我想放他走,可我不是孤身来捉拿他,随我一行的还有四大天王和数万天兵天将。我拔下根猴毛,变换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他,凭借通天的法力,隐去他的身形,敛去他的气息,可当我收回缚在他身上的缚妖索时,他却瞬间弹出七八米,唤出混铁棍,乌光大放,鲲鹏虚影,九天幽海,日月坠落,他竟是在瞬间,便使出了他最为凶险强悍的法术,雷掣般朝我袭来。
我面色暗淡下去,不曾料到,他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禁术,有一天,会对我使出来。
你左右忽悠我,竟打得如此主意。可我孙悟空是何人,纵使青袍加身,骨子里的劣根却没一日真正剔除过。
你让昔日誓言作废,我又何必再念及旧情,我握紧金箍棒,金箍棒身上的金纹刹那便染得血红,青烟弥漫,修罗罗刹缠绕在金箍棒上,你有禁术,我又何尝没有!
我一棒挥下去,禁法加持,棒棒致命,可我终究还是晚了些,他的混铁棍早我那么片刻,落在了我身上。
一层乌光炸开,耀眼得有些诡异,没有预料中的剧痛,却像是触摸了一阵风。
牛魔王对我笑了笑,唤了声二弟,我却仿佛间又回到了我们结拜那天,:青天为纸,幽海作墨,吾二人在此立誓,肉同享,难同当,兄不欺弟,弟不负兄,九州三界,同存亡,共进退,不畏神佛,不惧诸仙,黄泉碧落,歃血为证。
我突然就明白了,可金箍棒却已蓄满势,不受控制地,砸了下去。
我不敢去猜测这一棒的威力,这成佛百年来,却是无人在我这一棒下挣扎过。
为什么?
为什么?!
他甚至就没有丝毫想抵抗的欲望,任着我把这一棒,任着我把这三百年来的忍耐,煎熬淋漓尽致地砸了下去。
他还是妖,他从未忘记当初的誓言,他在我面前使了个幻术,可我那火眼金睛,终究还是快不过我的心。
我穿上了青袍,做了斗战胜佛,我一身枷锁,心都开始生锈。
我这一棒,狠狠地砸在了他的牛角上,集我一身法力,那角再坚硬,却也断成了两截。
他和我不同,不是石中胎,他肉身得道,两根牛角最为坚硬,却也是他的命门。
一层七彩霞光从他断掉的角里倾泻而出,那是他正在流失的生命。
我慌张,我害怕,我钻心的疼,他的身影渐渐虚幻,可我竟想不到任何办法,来阻止他的离去。
二弟。
他竟还唤我二弟。
这便是命,怨不得谁,你助我拔去魔障,做大哥的,无以为报,唯有用这偏激一法来祛除你的心魔。
你是石中圣胎,桀骜,飞扬,乖戾,暴躁,妖魔仙佛,三界诸天,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住你。你身上的枷锁桎梏,你的心魔,不是那一身青袍衫,也不是那一个金箍,而是你这三百年来,你百般想要藏住的劣根。
风声飒响,烟尘滚滚。
不是说石中胎没心么,不是说石中胎,一身血肉,皆是顽石么?
可我,为何这样难过。
我咽下喉腔里的腥血,却憋不回金睛中的血泪。
我哭了,有史以来第一次。
这眼泪滚烫,可却堵不了我缺了一块灌风的心口。
二弟,保重。
他望着我,一笑,身体便化作星光,水帘洞,火焰山,斜月三星洞,连着那过往云烟,随风散在了沙尘中。
我始发觉,他是不会回来了。
牛魔王。
我的结拜兄弟。
彻彻底底死在了我的金箍棒下。
痛哉,泣哉,怒哉,悲哉,绝哉!
我是天地灵胎,三界与我同在,魔云在我头顶集结,世间恶鬼四方涌动。
什么诸仙,什么圣佛,什么心魔魔障,什么三界众生,毁掉,毁掉!
通通毁掉!
我渐渐失去意识,毁灭,杀戮,我化作一只凶焰滔天的魔猿,石中灵胎,石中魔胎!
我清醒的时候,已回到了灵山。
众佛威严盘坐,宝相端庄,如视异类蝼蚁一般望向我。
胜佛你可知罪?
胜佛你可知罪?
原来我当初讲这句话的时候,会是这副嘴脸。
我知罪。
念你是胜佛,成佛后三百年期间功德万件,又亲手击杀那牛魔凶妖,此次破戒,便罚你颂那大乘梵经两百年,日日不断,时时不断。
你是牛魔凶妖,你为我所杀!
谢世尊。
你成佛三百年,劣根却不除,我除你魔障之时,顺道剃去了你的劣根。这两百年里,望你好生思过,潜心修炼,早日参悟佛家奥义,造福众生。
剃去了我的劣根。
劣根?
你是石中圣胎,桀骜,飞扬,乖戾,暴躁,妖魔仙佛,三界诸天,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住你。你身上的枷锁桎梏,不是那一身青袍衫,也不是那一个金箍,而是你这三百年来,你藏住的劣根。
我的劣根是我的心魔。
这便是,你所希冀的么?
敬遵教诲。
我离开灵山,却是无处可去。劣根已除,心里却是太空。
大乘梵经三千六百篇,便索性读一遍,读一遍,再读一遍;一篇三千六百言,便干脆过一年,过一年再过一年。
繁花落尽三千界,妖魔仙佛九大洲。
我不再去你的火焰山,不再回我的水帘洞,我日日诵经,夜夜诵经,可青灯古佛,木鱼老僧,我却犹不快乐。
只是我劣根已除,这又是你所希冀,我便熬一熬,快乐不快乐,便都不重要。
我是女娲补天遗留下来的仙石里孕育的石胎,我如今夜夜守着月亮,想斜月三星洞,想三星洞里一头唤我猴头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