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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尖刀咀

2025-07-20  本文已影响0人  泗四坊方

七十年代伊始,高坝在尖刀咀巍然崛起,湍急的大沙河终于被驯服,分流进了柏年河与人形河。从此,四野水患遁形,两河四岸的乡亲们终于能在枕上安眠。水患既平,尖刀咀这块三县交界的“三不管”沙洲,竟悄然滋生出一种奇异的生命力。它仿佛被遗忘在秩序之外,迅速蜕变为一片生机勃勃的法外江湖——青草塥、源潭铺、高河埠那些市镇上遍寻不着的东西,尖刀咀有;三地寻常难见的景象,尖刀咀滩头日日上演。

在这高高隆起不足一平方公里的沙涂上,竹木贸易的喧嚣成了主旋律。桐、怀、潜、岳乃至舒城的汉子们,把身子压成一张沉默的弓,徒步百里甚至更远。他们肩扛手抬,与那些绕不开的木材管理站关卡玩着惊险的捉迷藏。杉树、松树、毛竹,就凭着一双铁脚板,一副血肉肩膀,在星斗未沉的五更天出发,在月黑风高的后半夜抵达。一趟跋涉两天,换回两三元钱,竟也能点亮一张张疲惫脸庞上的欢喜——这已是活命的指望。然而一旦被龙关检查站截获,肩头磨破的血皮瞬间成了无谓的代价,更需倒赔三五元,如同被命运剜去一块肉。

于是,驮树的人们结成沉默的队伍,像夜行的兽群,在幽暗山径间彼此守望。终于抵达尖刀咀,卸下重负,将几根或十几根竹木靠拢竖立。当西天残阳如血,晚霞烧透天空时,沙滩上便兀立起一片奇异的森林,宛如江心泊满了只露出桅杆的船队。那景象,是辛劳与生计共同撑起的倔强旗帜。若日头西沉竹木仍未出手,便只能含恨贱卖给游弋在沙洲上的二道贩子——生存的尊严,在暮色里被压榨得只剩微温。

我十七岁那年的筋骨,也刻下了两次驮杉树的印记。第一次是随生产队二十八人集体行动。山里的孩子,竹木亦非唾手可得。我肩上那根,尚不足碗口粗,更要命的是树根处被蛀空了一尺多长。行至青田大队,队长有急智,将那空心的树根往湿泥田里反复杵插,泥浆立刻填满空洞,掩饰得天衣无缝。凌晨三点,人影幢幢,我们于寒气中启程,抵达沙洲时约莫八点。我守着众人合力搭起的杉树架,如同看守着全队的命脉。队长与会计则钻进人群,寻找那些需要打家具、盖房子的外地客。无遮无拦的沙滩上,毒日头舔舐着皮肤,晒起燎泡。午间,一人啃一个冷硬的朝火排子充饥。归途漫长,待回到鲁家坦,夕阳早已被山岗抬走,只余下满天星斗和一身散架的疲惫。

第二次是与徐来结伴。怀揣四块五毛钱和半升米,我们踩着露水出发,翻越春风坳,穿过吴大屋,经白寨,过牛岭,最终抵达槎水菠萝寻觅那根“金条”。清晨四点启程,九点方至。在村巷间逡巡打探,终于以三块五毛钱买定一棵活杉树,同样不足碗口粗,一丈三尺长,却已是咬牙承受的极限。胡乱塞几口早午饭便踏上归途。起初十几里尚有余勇,可肩头那七十多斤的活物,竟渐渐沉重如二百斤的顽石,每一步都似要把骨头压进泥土。口渴了,俯身掬一捧浑浊河水;饥饿袭来,便偷偷扒开路旁人家的山芋地,生啃两根带着泥腥味的山芋。山路崎岖,上岭下磡,歇脚的间隔越来越短,喘息越来越粗重。到家已是晚上七点,暮色四合。翌日凌晨三点,再次与徐来踏上征途,将树驮往尖刀咀。此行竟算幸运,那根活树最终净赚两块二毛钱——这便是我十七岁人生掘得的第一桶金!归途中路过塥水畈胡店,奢侈地用一角一分钱加一两全国粮票,换来两个芝麻冰糖绿豆丝装芯的麻饼。那香甜可口的滋味,混合着汗水与尘土的气息,瞬间抚平了肩头的灼痛与腿脚的酸麻,成为那段艰辛岁月里最鲜明、最温暖的味觉烙印,至今在舌尖回响。

我驮树的经历仅此两次。然而岳西、舒城那些长途而来的驮树者,其艰辛更甚百倍。关卡重重如鬼门关,他们只能与夜色同行,在月黑风高中摸索潜行。不知有多少人,在暗夜跋涉的尽头,等来的不是微薄的希望,而是血本无归的绝望。

这尖刀咀的江湖,远不止竹木林立。黄烟丝在粗糙的手掌间传递交易,柿漆的浓烈气味弥漫在角落,鸡鸭鹅毛被仔细地分类捆扎……然而,最摄人心魄的,是那些如毒藤般悄然滋生的“拦路虎”把戏。

那场面我未曾亲见,却如雷贯耳,被无数人用敬畏与恐惧的口吻反复告诫:千万、千万别沾边!把戏摊子周围,总有几个做媒子的托儿,赢钱离场时满面春风,引得旁观者心痒难耐。那诱惑如同鬼火,在你心头明明灭灭地烧,仿佛不试一次,便有万般不甘。可一旦涉足,开头几把你或许能尝到甜头,最终结局却早已注定——输得精光。更有甚者,连身上衣衫也会被扒得只剩裤衩,在众人嗤笑中赤条条遁入暮色,尊严被剥蚀得一丝不剩。

传闻中,有位姓孙的生产队会计,未能抵住那鬼火般的诱惑。他将队里卖树所得的八十八元公款押了上去。前半场竟顺风顺水,赢了五十八元。贪念如火,灼烧理智,他再次押下全部。最终,连本带利被席卷一空。归途漫长,沙岭凹口的风吹得人透心凉。面对全队社员即将爆发的怒火和唾弃,他无法承受这山岳般的重压。一根冰冷的皮带,悬在了凹口那棵孤零零的树上,终结了所有的愧悔与绝望——这血色的警示,如尖刀般刻在沙洲的记忆里,成为喧嚣背面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尖刀咀这片流沙聚拢的热土,其光怪陆离的繁荣,前后不过二十年光景。它被指摘为滋生“资本主义尾巴”的温床,却也实实在在,用粗粝的养分养活了无数在夹缝中挣扎求生的嘴,这或许是另一重“尖刀咀”韵味!几十年光阴如大沙河水般奔流而去,淘洗着旧日痕迹。如今,这里已褪尽喧嚣,被驯服、规划,开发成了游人如织的风景区。

当你乘船游弋于平静开阔的浒山湖湖面,享受山水柔媚之时,不妨回程之时稍作停留,走上尖刀咀大坝,在那坚实的混凝土躯体上,去寻找那些风雨剥蚀却依旧刺目的鲜红时代标语,去辨认那颗镶嵌在岁月肌理中的巨大红色五角星。它们无言矗立,如同水底沉埋的古老碑铭。这片被驯服的碧波之下,曾奔涌过怎样野性难驯的激流?曾承载过多少负重前行的喘息与血泪?又曾上演过多少赌命般的孤注一掷与无声湮灭?只有坝上沉默的红星,冷眼见证过这片沙洲全部的沸腾、挣扎与最终的沉寂。它像一个巨大的句号,凝固了尖刀咀所有的江湖烟云与血色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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