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刻在骨头里的基因
图片来自网络
我畏惧寒冷，因为它在我记忆中烙下了深刻的痛苦印记。
这种印记因为自幼年种下，所以在我成长的年轮中不但没有淡去，反而变得愈加深刻。
我像一棵幼苗，在时光之路中栉风沐雨。寒冷像刀片，在我的青白之躯上刻下累累疤痕。从此，我越用力生长这疤痕越积越大，益发黢黑丑陋。
华北平原西南地区的偏僻农村，冬天是极冷的。地理纬度决定了，冬季的太阳是距离它最遥远的，有限的日照时长和光热量使小村庄的早晨和傍晚都是一片惨淡之色。
那时我正读初中，学校在镇上。要想赶上六点十分的晨读，我必须在五点半之前起床。鸡打鸣儿了，凌晨的寒气透过结着窗花的玻璃窗浸透而来，丝丝缕缕。我看着依旧漆黑的窗外，留恋着上半夜才暖热的被窝。我将被窝守紧，只留一个脑袋在外面，昏昏欲睡。
突然，母亲的声音从隔壁传来。我知道，我必须得起床了。
我知道，面对寒冷，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把牙一咬，从两层棉被中间抽出棉袄，迅速套到身上。然后，猛的坐起身来，在被窝里套上袜子，用袜子口勒住秋裤裤脚。再抽出棉裤，套在腿上。翻身下床，穿上鞋，再提好棉裤。到此，基本上就算起床成功了。
从前一晚灌好热水的暖水瓶里倒出热水，兑上点凉水，往脸上一抹。拿起就算放在室内也被冻僵了的毛巾，勉强擦干净脸。再从四寸大小的塑料袋里挤出一小坨搓脸油（就是现在所说的面霜），往脸上胡乱抹一把，太冷，搓脸油也冰凉冰凉的。
挎上书包，喊一声“我上学去了”，就牵着自行车出了家门。走到村口的时候，总能碰到几个小伙伴，大家一起冒着寒风使劲蹬着车子往学校赶去。
我畏惧寒冷，除了因为这种受冻的煎熬，还因为天寒地冻的时节缺少零嘴儿。
天气暖的时候，万物舒展，植物的蓬勃生机下孕育着各种美味。在清香的树叶间先是开出粉色或白色、红色等颜色的花儿来，然后结出青青的果儿来。
我那时不懂，我为什天天想着那些蓊郁葱茏的画面，因为花不能吃，果儿也未成熟。我后来明白了，那是希望。
就像黄瓜的黄花未落就钻出的青色细长的瓜扭儿，那一日一日成长起来的是希望。
梨子、杏儿、桃儿吃完了，我就去桑树林里摘桑葚，下河里去摘莲蓬，去地里摘西红柿、西瓜，或者去清完园的苹果园里找被漏掉的苹果。经验告诉我，天暖的时候鸟儿总有食儿可觅，我总有东西可吃。
可等到一场秋霜下来，万物都蔫了下来。地里只有被霜打了的茄子和深埋地下的地瓜。茄子是蔬菜，不能空口吃的。地瓜也不能生吃，很是麻烦。
天儿一天比一天冷，土地都被冻硬了，踩上去“咔咔”作响。天空灰白一片，萧瑟寂寥。
冬天的蔬菜都是种在塑料大棚内的。竹子和土胚撑起来的框架上罩着厚厚的透明塑料膜，为了保暖，夜间要在塑料膜上盖上厚厚的草苫。白天为了提供植物光合作用所需的光照和氧气，要把草苫揭开并把塑料膜打开一条缝隙形成通风口。
这项工作是父母每天必做的，费力且有一定难度。棚架又高又宽，做完这项工作需要两个人合作，花费时间约为一个小时。到了傍晚，又要把通风口合上，并且将草苫重新覆盖在塑料膜上。如此往复，直到春天气温回升，植株长大。
我的周末时间基本都花费在掀草苫和盖草苫上了，手上冻得疙瘩，遇到热死又疼又痒。所以，每当深秋来临，我都在心里念叨着冬天不会远了。可是，无论怎样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总是提心吊胆。
寒冷，伴随着恐惧，日渐逼近。我不得不在每一个清晨，直面它。因为我知道，它终归会到来。
就在每一年的寒冷肆虐中，我长大了。我离开了村庄，也离寒冷越来越远。
读大学的时候，每年寒假回家还能体会那种刺骨的折磨。工作以后，基本没时间回家，就算过年在家待几天，也是父母点了炉火，日夜燃着。晚上早早睡下，早上枕着鸡鸣一觉到天亮。母亲的脚步在院子和厨房间穿梭，直到饭菜的香味飘散开来，我才起身洗漱。
稳定的工作使我不必再闻鸡鸣而起身，供给充足的瓜果和空调暖气使我四季不分。
我不必再畏惧寒冷，自然也不必再为抵御寒冷而做准备。
四季如春的温暖，让我十足安逸。我却发现生活中再也没有乐趣，一切都平淡的埋藏在重复的日子中。没什么是特别的，没什么是值得纪念的。
我失去了向上的力量，那种被寒冷追着跑的爆发力。
图片来自网络
我想起滴水成冰的日子，屋檐下挂着的冰琉璃；我想起顶风前行的寒冷清晨，东方天际挂着的朝阳；我想起站在薄雾中的棚墙上，父母眼眉上挂着的白霜。
我想起，寒冷也曾包含着火热的温度。
塑料棚边是一小块荒地，长着稀疏而萎顿的菊花。土地是难得的沙质地，父亲靠着陡坡铲出一个大洞，在洞中燃起火来，边烤火边拿出几个地瓜来。火堆发出温暖的光，驱散了周围的雾气，烤得人全身热乎乎的。周身暖和起来了，父亲便灭了火堆，用土把地瓜和燃剩的灰烬、木炭一起封在洞中。
一个小时的劳作后，草苫掀开了，通风口也打开了，地瓜的香味正好从洞中飘出来。
那软糯香甜的味道，绝对不是现在的烤箱烤出来的地瓜所能比拟的。
我一直认为，寒冷是我最大的敌人，它让我受冻让我饥肠辘辘。几年后我才明白，它是我最亲密的战友，陪着我克服困难战胜自己，陪着我拿到人生的一个个通关密码，赠予我一枚枚人生不同阶段的勋章。
我虽然从一棵幼苗长成了一棵强壮的树木，却依然需要它。它的风霜裁去我因骄傲而滋生的斜枝细叉，它的严酷使我朝着天际生长不敢懈怠。
自幼年起，寒冷就刻在了我的骨头上，成了我身体基因的一部分。
曾经，它追得我胆战心惊无处躲藏。如今我方明白，寒冷相比温暖是沉寂而萧瑟的，也正是在这沉寂与萧瑟中积蓄着巨大的能量与希望。它的鞭策让我不至于陷入消极懈怠，让我在人生路上勇往直前找寻属于自己的柳暗花明。
我需要寒冷，它将一直伴随着我，向着生命的深处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