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懂事的孩子
乐乐从家里偷偷出走的时候，父亲正在客厅里切西瓜。音箱里的音乐声放得很大，肥胖的身体跟着音乐一扭一扭的，心情好像很好。
乐乐并没有带什么东西，一根妈妈的手链戴在了手腕上，积攒的一百元零花钱掖进了袜子里，还提了一个布袋装了两件衬衣，他的“家当”本来也很少。
他蹑手蹑脚的从房间挪到门口，瞄了瞄背对着他的父亲，顿了一下，确认父亲没有异样就火速打开门，“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冲了出去，这个十三岁的少年，头也不回地跑进了漆黑的夜晚。
初秋的夜已经有点凉了，白天穿的校服短袖抵抗不住这夜晚的凉意，狂奔了六七百米的乐乐停了下来，确保后面没人追，坐到墙边的大石头上穿好衬衫。昏黄的路灯下，只有他小小的影子。
接下来该去哪呢？
出走的事他确实想了很久，但他没有想过之后的事。他想了一会，掏出袜子里的一百块钱，想先去吃点好吃的，他很想尝尝炸鸡的味道。一块块鸡翅被炸成金黄色，咬起来酥酥脆脆，肥嫩的肉里滋着快要流出来的油，几分钟就能啃完一只。
他经常看同学们这么吃，远远地看着。
他来到跨江大桥的一家肯德基，每天上学他都能看到这家店，现在他终于能进去了。这里人不多，在服务员的帮助下他点了一份汉堡和鸡翅，真香呀！感觉比同学吃的香更多！
当店员来问他家长在哪的时候， 他仓皇跑开了，他可不想被送回家。
家里的父亲吃完西瓜就一觉睡到了天亮，昨晚的关门声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起床发现屋外的桌子上没有早餐，去乐乐房间找才发现乐乐不在“大早上死哪去了，早饭都敢不做了！”，他嘟囔了一句。
他还是很困，拖着残废的腿重新躺回到床上，前些年可是因为混社会打茬架，腿落了个终身残疾，因为这个，妻子离家出走了，只留下个三岁的孩子。可他一直觉得，这条瘸腿是他英勇的勋章。
乐乐在公园睡了一晚上，椅子上很凉，他只能把两件衣服都盖在身上蜷缩成一个圆，虽然睡得不好，但他依然很兴奋。
这个公园离家不算远，乐乐迎面撞上了来打太极拳的邻居张爷爷，他知道父亲经常看张爷爷下棋，是个很面善的老爷爷。
张爷爷认出了躲闪不及的乐乐，喊道：“呦乐乐！来给你爸买早饭呐？咋跑这么远！家附近不是有吗！”说着就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看到面如土色的乐乐和椅子上的布袋，感觉到不对劲，又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乐乐？”
乐乐看着眼前的白发爷爷，这个就住在隔壁院子的张爷爷，凄冷的公园睡了一夜的他只想被这个爷爷抱住然后吃一顿热乎的饭，他选择说出实话。
“我爸他长期打我，特别狠，我不想回家了。”
爷爷愣了一下：怎么会呢？乐乐的爸爸一直是街坊四邻的开心果，做邻居很多年了，虽然残疾他一直努力做好清洁工的工作，日子清贫却感觉父子俩相依为命也很坚强，怎么会打孩子呢？倒是乐乐平时寡言少语，见人也不爱打招呼，乐乐爸爸经常说乐乐在家不爱做家务，不写作业，让他很头疼。
张爷爷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问乐乐是不是又没写作业，没好好做家务，和爸爸赌气。
乐乐一听这话立刻气得脸涨的通红，甚至愤怒起来，“不是的！是我爸他打我！“
不等张爷爷说下一句，他又甩开张爷爷的手跑掉了，原来自己一直以来的沉默和忍让，让父亲变本加厉，不仅家里家暴他，在外面他也是不懂事的孩子。
满腹委屈的他只想找个人大哭一场，可是还能找谁呢？最和蔼的张爷爷都冤枉了他，他想到了学校里最敬爱的黄老师，他想把爸爸的暴行告诉所有人！
不知不觉，疲累不堪的乐乐就跑到了学校，衣服和脸都脏脏的，像个流浪的孩子。
黄老师四十岁左右，经典的齐肩短发配上一副金属矿眼镜，看起来精明又干练。乐乐直接跑进了她的办公室，还没来得及等黄老师问他为什么迟到时，乐乐先哭了起来。
黄老师有点慌张，平时一向稳重内向的乐乐，怎么会哭成这样？
乐乐向黄老师控诉父亲长期家暴自己的事实。
三岁的时候母亲因为父亲不务正业还变成残疾，忍痛离家出走，从那之后父亲经常酗酒，乐乐不怎么会说话的时候父亲还没打他，只是不给他吃饭或者把他关在屋里骂他，说他是野鸡生的种，乐乐学会说话之后开始顶撞父亲，可是稍微一开口就会被掌耳光，有了一两次之后父亲就经常动手，即使不喝酒，稍有不顺眼就会巴掌伺候，严重的时候会用皮鞭，把乐乐的头蒙在被子里，喊得越大声打得就越狠。
黄老师一脸惊愕，她问乐乐是哪里被打，乐乐说是身上和屁股，可黄老师卷起乐乐的衣服看了一圈，也没有看到伤痕。
“因为我为了逃出家，最近都很听他的话，他有段时间没有打我了。”乐乐解释到。
黄老师没有证据，迫于无奈只能按规定把乐乐送回家，况且，不能只听孩子的一面之词，现在的孩子都狡猾的很。她提出送乐乐回家，进行调节，但乐乐不想回家，甚至说出了“死都不想回家”这样的话。
黄老师只能偷偷打电话，吵醒了正在睡觉的乐乐父亲。
他一听乐乐在老师那，自己还要去一趟，不禁骂骂咧咧起来，拖着浑圆的啤酒肚出了门。
情绪刚平复下来吃着包子的乐乐看到了推开门走进办公室的父亲，打了个寒颤，绝望的看了一眼黄老师，这次，他没机会逃跑了。
“今天叫您来呢，主要是想了解一下情况，乐乐说您经常殴打他，并且很严重，有这个问题吗？”
“哎呦黄老师，可扯远了，这孩子马上青春期，皮得很，我呢确实是有时候会动个手，但我保证哈，绝对把握着度呢！”
“无论怎么样，也不能打孩子！打不是教育的方式。”黄老师开始了说教，好像松了一口气，因为看乐乐父亲的样子很真诚，她知道他们是单亲家庭，一个男人带孩子可能会有控制不住的时候，提醒一下就好了。
“当然当然，我也知道这不对，以后一定注意哈！”父亲说着摸了摸乐乐的头，揽在自己胸前。
乐乐紧缩着身子不敢放松，这样的父亲，他没见过。
黄老师对父子俩又一顿教育之后，表示自己会经常电话了解情况，就放他们回家了。一路上父子俩一言不发，乐乐的胳膊被父亲紧紧抓着，他也不敢说话，更挣脱不开，就这么一拖一拽的被拉回了家。
快到巷子的时候，父亲松开乐乐的胳膊，直接把手搭在了乐乐瘦弱的肩膀上，看起来是一对那么和睦的父子。
他们碰到了很多邻居，有居委会赵婆婆，开商店的王大姐，下棋的张爷爷等等，大家都知道了乐乐因为不写作业和爸爸顶嘴还离家出走的出格行径，一路上看到乐乐虽然还是满面笑意却句句都是教育乐乐要体恤爸爸的辛苦，不能任性，做个乖孩子……
好像乐乐才是犯错的那一个。
乐乐觉得脊背发凉，他只想冲过去抓着每个人的衣领，告诉他们他才是受害者，他没有不听话，他经常做噩梦，他经常被打得很疼很疼。
可是他没有，他的肩膀被这一路笑得满面春光的父亲搂得很紧，他走不掉了。
到家之后，父亲像变脸一样突然就不笑了，他把乐乐关进屋子，锁了门又出去了。
乐乐看着这空荡荡的房间，他只有一个书桌，放着几本课本，没有台灯没有玩具没有好看的衣服，为什么别的孩子可以那么幸福呢？他们有看不完的漫画书，有吃不完的炸鸡，有一个衣柜的帅气的衣服，而他只能穿校服，为什么呢？他突然觉得生活没有什么意义，他不会幸福了，这辈子都不会了。
父亲回来的时候拎了一瓶二锅头，乐乐知道暴风雨早晚会来的。
当天晚上父亲就打了他，和以前一样，只要敢喊出声就会打得更严重，父亲红着眼睛，带着满身的酒气挥舞着手中的皮带，身上的肥肉跟着颤抖，他平时做清洁工都没这么卖力。
“老子混社会的时候还没你呢！”
“敢离家出走？反了你了！我就打了怎么的？怎么的？”
“你这个白眼狼！养了你这么多年！不知死活的狗东西！”
乐乐死死闭着眼睛，眼泪一串一串留下来浸湿了被子，一声不敢出，这样的日子他已经很熟悉了，记忆中的父亲就是这样的，白天那个在黄老师面前那么爱孩子的他，乐乐从来没见过。他想起了昨晚的炸鸡，昨晚是他十三年以来最美好的一晚，他勇敢、自由且幸福。
父亲打累了，丢下一句“明天早饭买包子！”
乐乐趴在床上不敢动，他哭不动了，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背开始火燎燎的痛起来，那是一道道带血的鞭痕，他释然了，他不会幸福的，现在不会，未来也不会。他有点想妈妈了，尽管他不知道妈妈的样子，但他相信如果妈妈在，他一定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第二天，乐乐早起买好了包子，不喝酒的父亲还是愿意让他留在桌子上用餐的，他吃了一个。乐乐思考了一晚，决定去派出所找警察，只有警察可以帮他了。
可到了警察局门口的时候，刚好看到了正在门口扫街的父亲。由于父亲做了很久清洁工，派出所的几个警察也和父亲比较熟了，他们看到父子俩在门口争执，出去询问情况。
这一次，父亲又逃过去了。乐乐来不及掀开衣服展示伤痕，就被父亲扛回家了，警察们相信他们看到的，不愿意去追求真相，更不觉得，这么和气面善的清洁工大哥，是个打孩子不眨眼的恶魔，他连派出所的门都没进去，或许这就是命运吧，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他没有幸福了。
乐乐躺了一个下午，哭了一个下午，一直在看妈妈的手链，这是他唯一的宝贝了，他还是想不通为什么生活可以这么艰难，为什么没有人相信他。他又想吃炸鸡了，那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味道，他还想起那天路过跨江大桥的时候江边的风，很凉爽，好像可以吹走一切烦恼。
晚上，父亲派乐乐去扔垃圾。
乐乐得到了出门的机会，这次他没有布袋，只有袜子里的钱和妈妈的手链，他跑去桥边的肯德基，钱花完了，带着一堆美食来到桥上，现在他什么也不管了，根本不会在乎现在在家暴躁如雷骂他的父亲，因为他这次真的不会回去了，谁也找不到他。
桥上的风太舒服了，炸鸡太香了，身边车水马龙，一辆辆扯满载着生活的欢乐从他身边路过，这个城市灯红酒绿，可没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他，这个悲伤的他，此刻的乐乐觉得无比幸福，因为噩梦马上结束了。
他站在桥上，张开双臂，纵身一跃。
几分钟后，江面回归一片寂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