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酒馆
大雪又下个漫天白茫茫。
陈道安已走了十日的行程,一路上,眼中并无两旁风景,心中只是忧愁师父将自己赶出师门的事情,又染上了酗酒的毛病,白日醉来晚上醒,醒了又醉,不行路时醉,行路时也醉,脚下的路越赶越慢。而且路似乎是走偏了,陈道安也并不在意。一路向南,早晚会走到地图上原来的路线。
晨阳一出,外面街道上沉寂的店铺逐渐热闹起来,时不时传来几下吆喝声。陈道安从客栈的床上坐起,这客栈的被褥单薄,火盆也早已熄了,窗纸还破了个洞。但陈道安打小身上的衣裳单薄惯了,所以也并不在意此时房间的寒冷,能有个挡风的地方睡觉,对陈道安已经够了。陈道安揉了揉宿醉的头,顺手拿起放在床头的包裹和剑匣。去后门马厩解了缰,纵身上马,便奔着南路走。
出了小镇,寒风扑面,朝阳笼罩着一片冰天雪地,冰凌挂树,霜雪冻路,陈道安裹紧上衣,沿着一条僻静小道策马急奔,小道虽窄,却十分平坦,路上蹄印颇密,端端是一条好马道。
这马道近百里无人烟,路上亦不见行人,快马赶了半日的路程,连个烟火也见不到。陈道安腹中早已按捺不住,从客栈出来,忘记了备干粮,这下实在是饥寒交迫。
又走了约一炷香功夫,马也乏了,耍性子不愿走,陈道安只好下马,抚了抚马肩,牵着马踩着泥水艰难行走。幸好没多远就看到前面有一酒肆,孤零零一张酒旗高立,迎风飘展。陈道安一见到有酒可饮,心内喜不自胜,脚下发力,拖着马狂奔。
酒肆招牌上只四字隶书:陈家老酒。
此刻已是午时过半,日头正好,消融的雪水顺着屋檐滴落,敲得门前的一只破碗叮当儿响。门前一个衣衫破烂的叫花子,醉了一般低着头盘坐在门口,头发如枯草般蓬乱。
陈道安在门口绑了马缰,踏上门前台阶时往旁边避了避,这叫花子衣服虽破烂,倒也不是浑身恶臭。刚欲进门,叫花子突然敲着破碗唱:“新人饮陈酒,旧怨生新仇。江上歌声起,无处可回头。客官里边请!”
陈道安吓了一跳,感情这乞丐是个活的酒幌子,怪不得酒家不赶。这门还没进,飘出来的酒香已经钻心眼里去了。陈道安掀开门口的棉帘便快步走了进去。
这酒肆虽只一层,摆设简陋,屋内容处却是不小,三十多张酒桌,坐满一百人也绰绰有余。此时正当晌午,屋内人多也是多得紧,少说四五十。
陈道安扫了一周,看起来这些人多是结伴同行,三四人一桌,多带有兵刃,有些面貌甚是凶神恶煞,有十多人斜着眼朝陈道安望过来,陈道安也不在意,找个角落的空桌坐下,叫了酒食,埋头自顾痛饮。这一路上,陈道安心内忧愁,已经是到了不醉不行路的地步,每天是见了酒肆就钻,一路上连喝了十日,酒量见涨,饭却吃得愈来愈少。这颇大的一瓷壶老酒不消片刻便已下肚。陈道安没喝过瘾,又叫了一壶。店小二满眼堆笑,低头哈腰,浑圆的脸像个面团一般,笑嘻嘻将酒壶放在桌上:“客官,上等老酒一壶,请慢用。”
陈道安伸手刚欲提起酒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由远忽近,突又骤然消失,陈道安心想,这踏地之声,绝是剽悍的追风好马,此时冰消雪融,路上泥泞湿滑,御马之人也必定骑术精湛, 非同一般。陈道安正思忖着,一个衣着银花白锦袍的青年男子,掀了门帘,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侧目向陈道安这边的空桌望了一眼,便转身朝这边走来,坐在陈道安身后一张空桌旁,这人走路生风,周身带气,似是功夫颇高,坐在陈道安身后,陈道安深感不安,欲回头瞧上一瞧,却又怕和别人对眼瞧个尴尬,心想:“还是喝我的酒吧,别人怎样又关我何事。”
忽然间感觉肩膀一沉,陈道安扭头看见一只白净纤细的手按在自己肩上,转身与这人瞧个对眼,这人剑眉星目,长方脸蛋,一副英俊笑脸,瞧着陈道安:“我今日出门太急,忘带银两,小兄弟,请我喝杯酒吧。”
这白袍青年话音未毕,径直走到陈道安对面,兀自坐下,在怀中掏出一绿莹莹的小酒杯,云纹金环,精致非凡,将陈道安那壶酒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杯子虽不大,喝酒的气势还挺足,陈道安只觉好笑。
这白袍青年叹道:“醉仙楼里喝了这么多好酒,却还是不如这儿的老酒味道厚重。”
陈道安不说话,打算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白袍青年还是一副笑脸:“我这人向来不白吃白喝,我可以免费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秘密换一杯酒,怎样?”
陈道安心里盘算着以不动应万变,故意压了压自己的声音:“可以。”
这人身子往前一凑,鼻子快顶到陈道安脸上了:“我知道你不会用剑,但却带着一把绝世好剑。”
陈道安心内一惊,忙扭头看自己搭在左手空椅上的行李和那条沉香灰色的剑匣,还好端端放在那儿,又转头看了一眼这人,似乎并无恶,但陈道安却还是心里绷紧了一根弦。
白袍青年长叹一口气,身子往椅背一靠:“放心,我对你的剑没有兴趣,我只对你的酒感兴趣。”
白袍青年接着道:“所以,你还愿不愿意做这个交换?我还没喝够。”
陈道安心想:“这人武功在我之上,若是这家伙生了歹心,我怕也不是他对手。只能当下与他周旋一下。”便静了静心,沉着气道:“你若想饮酒,我请你便罢,何必用什么秘密作交换。再说了,我自己的事,我当然知道,又算得了什么秘密。”
陈道安刚言毕,这人已经端起酒壶,又倒了一杯,一口下肚。
白袍青年咂咂嘴,又道:“话不可这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做事的道理。我不欠人情,恩仇从来是当下就了结。说好的一杯酒换一个秘密。你既然觉得刚才这个不算,那我可以再告诉你两个。”
白袍青年又靠了过来,话音低下来道:“我还知道,你若沿着地图上的红线走,不出八九日,必死无疑。”
这下陈道安心内便觉已经识破了他的鬼把戏,这人莫不是唬我,这可是师父给的地图,怎么可能会让自己踏入什么危险的境地。
白袍青年看着陈道安面有疑色,也不多说话,端起酒壶,也不用杯了,拔了壶盖一饮而尽。
陈道安苦笑,看来现在这儿不止他一个人嗜酒如命。虽然是个江湖骗子,白送他一壶酒也无妨。
这人一壶酒急饮,已是稍有醉意,两腮微红,慢吞吞道:“我这人向来不白喝别人的酒。还差你两个秘密。不出半柱香时间,这里就会刀光剑影,血流满地,你最好快些离开这儿。以你的功夫,等下受到波及,不大可能招架得住。那条路我已经给你改过了,日后你再谢我也不迟。这算下来,你还差我一杯酒。帮人办事,得算作两杯酒。”
陈道安忙往怀中一摸,那张折得四四方方的地图已不见了踪影。当下心里一急,站了起来,欲与其理论。
这人按在桌上的左手抬起,陈道安低头一看,正是怀中所丢的地图。
这下陈道安便立时生了气,这人先是觊觎自己的剑匣,现在又摸走了自己的地图,鬼鬼祟祟,徒长了一张俊秀面孔,没曾想却是个偷鸡摸狗的小人,当下陈道安言语中多有几分怒意,面露愠色道:“酒还未喝够,为何要走?”
这白袍青年听此言语,不怒反喜道:“好!我就知道你我有缘,我看人向来不会错。小兄弟,你若不愿走,门外等我一炷香,我再请你喝酒。”
陈道安反问道:“你不是没有钱么。为何现在又有钱买酒了?”
这人道:“我现在没钱,不代表这儿的人没有钱。”
陈道安问:“他们也会像我一般请你喝酒么?”
这人道:“他们活着不会请我喝酒,但死了会。”
陈道安愈发觉得这人神神叨叨,便不耐烦道:“喝酒便喝酒,我一步也不会挪动。你若能问死人要得来一壶酒,我有幸见识到这本事,刚刚这壶酒,也不算白请你。”
陈道安话音未毕,突然窗外一声大喝,如晴天霹雳,接着一道黑影便闪了进来。
陈道安对剑法虽一窍不通,却自小修习凝神静气的功夫,每夜子时,一个时辰,捧圆扎马,纹丝不动,凝神静气,通经贯脉,虽未完全消得身上戾气,却能令自己心如止水,极细微的声响也能听得,极迅速的动作也能辨得。所以纵是多快的招式,陈道安都能瞧个一清二楚。
陈道安眼神一凝,便见一黑衣黑鞋之人,纵身如飞,破门而入,刀先至,气后生,气冲窗破,刀光挥过,血喷如注,一颗头颅飞上屋顶。接而喝声四起,一屋内身形各异的饮酒之人全都在转眼间摸出了兵器,将刚刚冲入屋中的那道身影围个水泄不通,原本宽敞的房间此刻却显得分外拥挤。
陈道安只听得被围之人哈哈大笑,心想:“这人,该是自知逃不了了,才会如此笑吧,这江湖中的仇怨,便是这么报的么?这被杀之人死得也惨,最令人难过的死法,便是不知自己如何死的吧。但如此杀人,这复仇之人又能得几分快意呢?”陈道安心内的忧愁瞬间被这场争纷给去了大半。
坐在陈道安对面的白袍青年此时倒是沉默不语了,自顾把玩着手中的翠玉酒杯,周围所发生的事,这人仿佛全然没见着一般。陈道安心想,既然这人如此淡然,我便也如他一般,看他等下能有什么鬼把戏。
陈道安此时的心思,大半已在被围的黑衣之人身上,虽未看清这黑衣之人的面孔,亦不知这些人的仇怨经过,但不论如何,此时这被围之人,已是英雄末路,这哈哈大笑,听起来的确是十足的悲凉。
陈道安与这白袍青年,似是已隐身了一般,无一人在意他们,二人坐在角落酒桌旁,无酒无言,仿佛只是在等这场厮杀结束。
陈道安面朝这场围杀,看得一清二楚,白袍青年背对屋内众人,可他一次也未回过头,似乎这场即将到来的厮杀,他真的看不到,也听不到。又或许,他并不在意?陈道安此时竟对此人有了几分敬意,因为要做到真正心无杂念,处事不惊,陈道安知道这其中过程有多艰难。
被围的黑衣之人已不再笑,人群中有一身形高大之人先是开了口:“瘦刀子,你现在胆子可肥的很啊,三年前让你给跑了,今日你自己又送上门来,怎么,现在还想着给你那婊子老婆报仇么?”刚说完这句话,一副高硕的身躯,只剩下了身躯。如先前那人一般,他的头也飞了起来。
这黑衣瘦子的刀法真如他的外号一般,瘦刀子,刀虽瘦,却更易入肉切骨,亦可无风无影。谁能想到,这看似干巴巴的人,却可使出如柳叶入水般的刀法,浑不经意,却可轻波动水,刹那破敌,所过之处,尸伏满地。
不见破风掠影,未听兵刃相交,四十多人已然倒地,陈道安此刻心中只剩惊叹。没想到,这人,不只是要杀那一个人,他是要杀了他们所有人!
等到一群人被切白菜一般切得分不清胳膊腿了,才看得清了这黑衣之人的容貌。他只不过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刀客,一张风霜雕刻的脸也瘦得如他手中的刀刃一般。
此时,适才将黑衣之人围得如铁桶一般的众人,只剩一个矮胖之人萎在地上。这人顶着一颗肥硕的脑袋,惨黄面皮,一双鱼泡眼比那只塌鼻子还靠前。
这矮胖之人右手已只剩半掌,此刻连连摆左手求饶,说话也是磕磕巴巴:“当日之事,我我我……我并未参与哇,你行行好绕我一条狗命,我日后给你当牛做马,我这些年积攒了几万两白银,我全都给你,你若还念我俩曾经的兄弟情分,绕我一命吧,你今天绕我一命,我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瘦刀子连声音也是干巴巴的,冷冰冰道:“当日之事,我一清二楚。”
这矮胖子见自己的刚才的话并不管用,立刻狠声道:“我如今乃是天合教的信使,你若杀我,日后江湖上,不会再有你一寸容身之处。你也别装白莲花,以前你也没少杀人,一船几十号的老人小孩,哪个不是清清白白,不还是一并给你宰了?天合教的规矩你不是不懂,入教即无家,你为了一个他妈的青楼婊子,自己背了规矩,这后果,只能你自己担着,我不过是个替人拿刀的狗罢了。而且教主说了,你若能回去,他既往不咎。你不杀我,我带你回去,今天这事就算了了。”
矮胖子一双鱼泡眼紧紧盯着瘦刀子,自觉刚才的话,似已经让他心动了三分。
瘦刀子面无表情,声音还是干巴巴的:“你想怎么死?”
这矮胖子此刻自知求生无望,突然开始大笑,笑声凄厉如鸮嚎,声音也变得甚是猖狂:“那日,你老婆女儿,全是我动手宰的,尤其是你女儿,我第一个尝的,那滋味可是鲜得紧哇,哈哈哈......”
这矮胖子还未笑完,瘦刀子一刀下去,嘴裂舌断,血溅满脸,像被剖开的鱼腹一般。瘦刀子手中的刀并未停,上下又是三刀,这矮胖之人登时已变成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彘。这下是叫也叫不出,动也动不了,只是痛得头在地上胡乱磕。瘦刀子冷笑道:“这还不死,我今日倒要看看天合教的不死神药,真能续你的命么。”
瘦刀子钻进后厨,出来时手里提了一个人,陈道安看得这人分明是刚刚给自己上酒的店小二,店小二手里,拖了一口漆黑的铁锅。黑衣瘦子手一甩,向着跌在地上战战兢兢的店小二道:“提水去,再拿些香料来,给老子烧一锅滚开水。我要煮上一锅肥肉,配一坛老酒。”
看着满地的尸体堆成肉山,这下店小二的圆脸再也不像个面团了,身子抖得像个筛子。
这店小二不知哪里找来个铁架,把锅支在屋中。瘦刀子捏着矮胖子的脖子,像提个大号的不倒翁一样,放进锅里。店小二又堆了木材在锅底,前后提来三大桶水浇在锅里,引燃了木柴,又在锅里下了香料。然后去后厨搬来一坛酒,摆了一只黑漆陶碗在桌上。这小二虽然怕,手脚倒还算麻利。酒碗一放在桌上,又立刻钻回了后厨。
不一会儿,锅底大火燃起,屋内暖和得不像冬天。
锅中的水滚,矮胖子脑袋如拨浪鼓一般摇,摇了一会儿,似是没气力了,昏死一般,本来还有几声呜咽,现在锅里已然没了声响,只剩滚水煮肉的声音,矮胖子耷着的脑袋时不时抽动着左右晃几下。
陈道安似乎闻见了肉香,陈道安从未闻过煮熟的人肉是什么气味。更从未见过开水锅煮活人,也没见过身子被快煮熟了,脑袋却似乎还活着的人。陈道安此时的心情如一只刚学会飞却遇见了磅礴大雨的幼鸟,腔子里一颗心砰砰乱跳,除了惊怕,什么都没有。陈道安瞥了一眼白袍青年,似乎周围的一切与他无关一样,还是端坐着不动,自顾自的把玩着手里的那个破酒杯。陈道安此时心中已经开始盘算怎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突然间,瘦刀子一转身,似乎发现了角落里原来还有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