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院访谈录之魔鼠(中篇)
七
做了一个冗长的梦,黏稠的月亮软绵绵地流淌在河水里,天空暗淡了,河水明亮了,我涉水前行,没有方向,一只奇怪的老鼠忽然从水里冒出来,蹦跳在岩石中间,它的背上有一把小小的三弦琴,水花溅落在琴弦上,发出很空灵的泛音。
醒来的时候,我像是一颗浸泡在酒中的梅子被捞起来丢进了被褥中间,周身酸软。
“喂,雨心,起床去复诊了。”我艰难地抓起手机发了一条信息。
我拉开沉重的窗帘,禁不住深吸一口气。屋外是一片寂静的白雪。怎么回事,电影,文学,现实,这一切竟交汇在一起了吗?
“下雪了!雨心!简直是——”
“嗷呜——”那头终于传来一句语音,点开一听真是大煞风景。
“喂,你这声音很吓人唉,和野兽一样。那么地铁见吧。”
“啊,等等,我还要化妆。”
“别化妆了,化妆了也是野兽。你前男友说得没错。”
我走在去地铁的路上,手里揣着一本《雪国》的小说原著,岛村所见的雪,是脱光了衣服可以跳进去游泳的雪,甚至可以淹没电线杆,这未免夸张了,杭州的雪,最多也就是给树叶染个浅浅的白色而已,不过雪花在空中飞舞的密度,倒也着实壮观。
“喂,我到了。你在哪?”
“我也到了。”
我在出站口的行人中搜索着,只有一个干瘪瘦弱的老女人在玩手机,她周身流淌着一种低压空气,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白色运动连帽校服,很像是自己女儿穿旧了丢给她的。是个贫苦的女人。我心想,随即绕过她,径直向电梯口走去,当我踏上电梯的一瞬,抬头看见了那穿过雪花和玻璃的阳光,它随着踏板一节节地跳动着,缓慢,微弱,衰老,也如那个女人一样。
“没看到你呀?”我低头看着屏幕。
“喂。”
“嗯?”
“走吧。”
“啊?”
“怎么啦?没化妆不行吗?”
“不......行,行。”
该死,这橘黄色的袖口多少年没洗,就像熟得发烂的柿子,瘦削的身形在寒风中如枯柿子枝般矗立在电梯踏板上,要不是这两颗扑朔迷离的大眼球从黑眼袋中发出灼热的柿子肉般剔透的幽光,谁敢相信这就是我的驹子小姐。
我们坐在一号大楼的候诊区,最后一排铁椅子上,有种阴暗潮湿之感,我走到床边,铁栏杆外的红墙边是浅浅的一片积了白雪的蔷薇。
“要去哪里做检查呢?”她茫然地看着手里的《自杀态度调查》问卷。
“二楼特检科心理测量室。”我说。
结束了全部检查,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她手里拿着一大堆报告单,面部表情就像是考古学家在汉墓中连续挖了一个月爬了出来。
“你帮我看看吧?呼。”她把帛书递给了我。
PSQI匹兹堡睡眠质量指数超标,社会支持量表写着:“被试客观、实际得到的支持少,缺乏稳定的社会关系。”
“怎么样?”
“还在研究。”
青少年忧郁情绪自我检视表:总分12.(0-5),重度抑郁。
我默默地把帛书放进包里,“还行吧,专业内容也看不懂,反正最多也就抑郁状态吧,下午直接给红老师好了。我替你保存吧。”
“那就好,那就好,吓死鼠鼠了。”她像个小女孩一样拍了拍胸口。
“什么?”
“鼠鼠文学啊,对了,你听说过舍利子吗?”
“佛教的魔术吗?事先秘密放入和尚口中,也有可能是和尚常年不运动造成的胆结石。”
“yep!网上说鼠鼠也能烧出舍利子。”
“哦?”
“和钻石一样,是真的漂亮,你说我死了以后能不能烧出舍利子?”
“会的,至少上百颗,什么款式都有,海昏侯夫人古墓挖掘现场,每一颗都是一个男人为你流过的眼泪。”
“涅!”她神秘一笑。
我们穿越布满紫莞草的石径小路,回到了三号楼,在住院区外等待着,按铃多次,终于有个护士一脸厌恶地开了门。“红主任不在。”
“可是我们约好了。”
“我不知道。”
“那请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她一脸厌恶地关上了门。
“修治,”她的大眼睛惊讶地看着我,“好冷漠,来到这里病人难道不是应该被温柔以待吗?本来就已经是精神病医院了,不是吗?刚才我在配药窗口看到志愿者也是这样对病人,高高在上,吆五喝六的。”
“因为他们骨子里还是歧视我们呀,弱肉强食,在这个社会里所谓的正常人天然有着对精神疾患群体指手画脚的特权,何况是医生和志愿者呢,就是这样。”
“草饲!把他们烧成舍利子!”
“我们去食堂偷偷放刀片吧,七院的食堂就在地下,可以轻松混进去。”
“好啊!”
等待多时,红老师终于从其他病区匆匆回来,她满头大汗地接过我手里的报告单,像扫描机一样十几秒内从上到下扫完了十几张纸,愁眉不展,声音却依旧十分温柔道:“雨心啊,情况还好的,红医生今天很忙,先给你开一点安眠药,改善睡眠,然后再观察好吗?”
“嗯。”她的声音非常的小。
“哎?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就在您的诊室外。”
“你又认识了?”红老师惊讶地瞥了我一眼,又语重心长地看着她,仿佛在暗示我是个以搭讪病弱抑郁症小女孩为职业的渣男。
“真的是碰巧遇见的,碰巧啦。”我摆摆手。
“嗯。”更加小声。
我们取完药向医院外走去,天空中又开始飘落雪花粒,假山,亭榭,芭蕉叶稀稀疏疏地隐没在白雪之下,就连往日病人的争吵、病人的哭泣、病人的叹息也一并隐没,仿佛什么也没有在发生一样。两位警察从一辆白色的警车里推门而出,抖了抖绒毛领子里的雪花,押着一个剃了光头的瘦小老头向三号楼走去。他瑟缩着,眼神茫然,在逐渐变大的雪花片中,他那件单薄的囚服下的脚踝扣着的铁链发出沉重的回响,仿佛要引发雪崩一样。七院的大楼如果是雪山,那就有意思了。
“污浊了的悲伤,今日细雪,纷飞初降。”我喃喃着。
“你写的?”
“我二哥。中原中也。污浊了的悲伤,失去了梦想,倦怠之时幻想死亡。这是他的短歌。我大哥太宰治,二哥中原中也,三哥石川啄木,大哥三十九岁死的,二哥三十岁死的,三哥二十六岁就死了,大概率抑郁症患者。”
“是吗?那你也快了吗?”她顽皮地摸着一束紫莞上的雪。
“嗯,而且我也快了。”我低头看着鞋子,那里沾满了枯叶和混着白霜的泥巴,忽然想起什么,“喂,你不是说要请我去西餐厅吗?天下可没有免费的陪诊!”
“好呀!你想去哪家,你尽管选。牛排怎么样?”
“什么?我都快死了,只有牛排这种东西吗?!”
“那就天目里吧,那边的牛排我都吃过,还行。”
“你在听我说话吗?”
她已经冲入了远处的雪雾之中,那桔黄色的帽子在微弱的光线下跳跃闪动,就像一个摇曳的柿子。一个成熟在冬天的柿子。
八
“所以那天她到底有没有请你吃饭涅?”
傻瓜修治讲故事特别啰唆,即便是说话也是一个德行,分明一句话就可以讲清楚的事,非得动用上万字,不就是借着陪诊的名义约会嘛,一大把年纪了还想着和高中小女孩混在一块,整天嘴里挂着什么“活力女高”之类的怪词,最令本鼠感到不齿的是竟然还要蹭人家的饭吃,要脸不要!所以有天我实在不耐烦了就单刀直入其心脏。
“这个......”傻瓜修治摸着我的屁股毛。
我怒不可遏,悄悄放了个屁。
“这个......唔。想不起来了。”他摸了摸胡子,把手指放到鼻孔前做侦探状,“呜哇,这什么味道呀!银耳你该洗澡了!”
“噗涅!什么叫想不起来?”我暗自窃笑。
“反正没吃牛排吧,吃了吗?火锅?应该是吃了一个涮牛肉火锅。我只记得她吃饭的样子有气无力,像个掉了牙的老太婆在吸溜豆腐。”真是出鼠意料,还以为他又要说“那个少女牙齿真白呀”之类的蠢话。“她吃饭和嚼冰块的状态真是判若两人,银耳,告诉你哦,她嚼冰块的样子仿佛在吃什么珍奇美食,可是真的美食放在她面前却索然无味。好古怪。”
“所以都是你吃的吧。”我直接打断他的废话。
“啊?想不起来了,都是我吃的吗?”傻瓜修治又开始摸起了我的屁股毛,“想来应该是抑郁症状中的食欲衰退吧。”
“就像你一样吧!”我说,“去开吃播吧,做厌食博主,指不定会有很多中年肥姐看呢。”我咬了一口玉米,真是脆耶!
“你这叫什么话!”傻瓜修治一怒之下甩门而去,估计是早晨忘了吃碳酸锂缓释片吧。和我没关系。
后来发生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两个无精打采的人吃完了饭看了个展,出来后都说没意思。那女孩说:“随处乱摆一堆农村里的破铜烂铁就觉得是什么乡村振兴美学实验,这种所谓的艺术就像个空壳,明明很低级的东西,非要用看似高级实则更加低级的方式表达出来,把观众当成傻子。”傻瓜修治听闻此番高论很是折服,没有猜错估计当时就想跪下给她系上鞋带。
“是这样的!土鳖冒泡,这就是当今所谓的‘乡土艺术’,都是垃圾扫在一块而已。你小小年纪,对艺术竟有这样的见解。”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神秘且悠然地笑着。
“什么?”傻瓜修治把脖子像大蛇丸一样扭到了她的脖子边上,屏息闭气等待着。
“我妈是大学老师,教中国音乐史。”
“什么?!”傻瓜修治大惊。“了不起!不过......”
“嗯?”
“不过中国音乐也都是些垃圾,古代的也一样。”
“这么说,难道我们从小就生活在垃圾场里?”她忽然疑惑地盯着傻瓜修治。
“正是。”傻瓜修治默默的往前走着,“对了,那妈妈怎么不来陪你就诊呢?”
“她早就失踪了。”
“什么?!”傻瓜修治又是大惊。
“去灵修了,很多年前就走了,被那些人说了几句就走了,就是个邪教,可是没有办法呀,他们没有组织,没有固定的场所,甚至连什么教派也说不上来,报警也没有用。牛逼吧。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好热啊。”
“拜托,在下雪哎!”
“可是我觉得好热!”
他们并肩走到了天目里的那座红桥上,傻瓜修治说她忽然脱掉了那件校服外套,只留一件棠梨花瓣样轻薄的运动衫,汗水在雪后的阳光照耀下隐隐地蒸发,在极具生命力的肌肤映衬中恰到好处地呈现出半透明之色,那一刻,那个半死不活的老婆婆又变成了即将成熟的美好少女。
“喂,你的胸很大唉,上次怎么觉得是平胸。这才十六唉,看起来和二十六没什么区别。”傻瓜修治说他认真地观察着,认真地鉴赏着。噗,本鼠王实在是讲不下去了。
“本来就不小,妈的。对了,修治,你今天的衣服倒不丑嘛。”
“你的意思是我以前的衣服很丑是吧。”
“是的......丑爆了,毫无品味。我一般是不会和这么没有品位的男人出来逛街的,走在一起都觉得丢脸。”
“那件是我妈买的,硬塞给我的,因为很贵,再加上我也没别的衣服,所以就勉强穿了。你知道我的钱都拿来买书了。”
“你真幸福。”
“什么?哪里幸福了?”
“真的很幸福啊,你妈妈还会给你买衣服,我妈妈从来没有给我买过一件衣服。在我的记忆中,我妈妈像是个,像是个电影人物。是真的,从小就是奶奶带我长大,只有奶奶会给我买,可是我都不喜欢,我只有自己给自己买。”
傻瓜修治听到这里估计已经要哭出来,而且很有可能已经趁机要从背后抱住那个女孩,一定是这样的。
“银耳!那座桥就像一张国画啊!桥边上方的树木都变成了留白,只有稀疏几点融了雪的墨绿沾染其间,远处的高楼后的山是苔状的苍蓝,桥下的野草也稀里糊涂地晕开,像一杯淡淡的牛油果汁那样,而那座桥,舒展在画纸中间,在某种意义上说简直如同神的创作。我和她站立在桥头,文学感受在那一刻达到了巅峰!”
傻瓜修治有天把一个他想勾搭又屡勾屡败的女画家的画贴到我的鼻子上,我只觉一阵呛人的颜料味,差点没晕过去,幸好我们鼠族的大眼睛巧妙地长在头的两边,否则非得红眼病不可。那确实是一座很红的桥,然而什么叫“某种意义”?什么叫“神”?还有什么叫“文学感受”?傻瓜修治自己又说不清楚。涅,说白了,不就是痴汉综合征嘛,发情了而已。傻瓜修治把那女孩拉到桥栏边,硬是要给人家拍照。
“来吧,对,身体靠后,脸前倾,嗯,头发,头发撩一下,我给你拍一组日系写真!手势!比个耶!”
真是够无语,实际上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给女生拍照,呐,就是贴在我笼子门口的这张对焦失败的照片(估计是心慌手抖):那女孩直挺挺地站在桥上,笑容十分尴尬,那真的是笑容吗?活像一截干枯的柿子树干。而且她拿着一根中指对着镜头,真是不忍直视。傻瓜修治口中所谓的雪天的文学场景,不过是一片曝光过度的惨白和如同猫爪子挠过般的一道血红。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简直是魔鬼的创作。
“喂,你不觉得自己毁了那个场景吗?”我说。
他又暴跳如雷,追着要抢走我嘴里的红枣,“拍得真够烂的。”我实在没忍住骂了一句,红枣就被他捡走了,真无奈。我心情不好了。就讲到这里吧。白天可是鼠鼠的睡觉时间。
“可是那个女孩很像个考研十年没上岸的老学究唉,不化妆的话,一脸憔悴,头发也很油腻,你确定她就是你的文学女神吗?傻瓜修治。”我睡不太着睁开眼又问了他一句,然后周围就漆黑一片了。
是被厕纸桶罩住了。渣男。
九
桔黄色的地铁三号线的站表灯向右跳动着,我们靠在同一根扶杆上,各怀心事。列车声如寒风渐息时,我又听见了那种微弱的歌声。轻碰嘴唇,随意哼唱,却令人感到一种深不见底的坠落感,那是什么?我的头开始疼了起来,忽然回忆起前不久刚刚读完的《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树在里面提到了一口井,它被蔓草巧妙地遮盖在杂树林里,井身到处是割裂崩塌的痕迹,有一只小小的灰绿色蜥蜴在缝隙间飞快地爬出,它大大地张着口,深邃又恐怖,其间有着世间黑暗中最黑暗的一种,没人知道那口井在哪儿,即便走近了也看不出。只有女傻瓜修治公直子能够看到那口井。
列车加速前行,我头疼得更加厉害,忽然想要呕吐出什么东西,撑不住蹲了下来。
“怎么了?”她问。
“别唱了好吗?”我艰难地说,满头大汗。“太悲伤了,这歌声太悲伤了。”我掏出一盒奥沙西泮赶紧补了两粒。我感觉到周围的人投来好奇而冷漠的目光。
“还好吗修治?”她也蹲下来,不断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我惊讶地抬起头,她的眼睛里竟有着一个不符合她年龄的灵魂,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又或者是更苍老。那个女人离那口井很近,不,已经在那口井里,那歌声就是从井里飘出来的。
我们走出了留下站,抑郁的感觉稍微缓解了一些,大雪已经停止了,只有细碎干燥的小雪片偶尔飘落在河面上。冬日的河水是浑浊的豆沙色,里面悄无声息地摇晃着一根电线如枯枝般岔开的高压电杆。
“唱一首欢快的吧。可以吗?”
“好呀,可是我觉得那些歌没有那么悲伤,是你的心境悲伤吧。”
她擦了擦手机屏幕上融化的水滴,清了清嗓子,旁若无人地唱了起来:
I might lose my mind
Waking when the sun's down
Riding all these highs
Waiting for the comedown
Walk these streets with me
I'm doing decently
Just glad that I can breathe, yeah
我看着水面,愣愣地发呆。
“啊,你听得懂吗?”
“听不懂。我英文很差的。”河面漫出一层冷冷的水汽,一群红色的蜻蜓无力地悬浮其间。
“太可惜了!你要是能看懂歌词就更加能理解这首歌的表达了。”她懊恼地把手机递到我面前。“你看,我给你翻译,这句:我努力去接纳,就算一个人不好也没有关系,我喝了七杯咖啡,依旧浑身发抖。过去几周我精疲力竭......”
啪嗒一声,或许是我的错觉,像雪花一般脆弱的,一只红蜻蜓落在了她的帽子上,如同进入了睡眠般纹丝不动。小风吹过,羽翼轻薄得像要碎掉的样子。
“啊,原来你用尤克里里弹的就是这首曲子吗?”我想起在去地铁的路上,她忽然给我发了一个音频。“竟还有这样的寓意,虽然没有听懂,不过情绪的转折我能感受到,六次,有六次转折,烦躁、迷茫、颓废,转而寻找,自信,骄傲。”我的心思别无杂念,也毫无焦虑或抑郁之感,为一种颓废中带着巨大的爆发力和生命力所惊讶,完全被她的歌声所折服。一个十六岁的少女竟能够演绎好这样一首有故事的歌曲,是她的技巧高超吗?是她身为音乐教授之女的天赋过人吗?不,都不是,她是在用她的人生歌唱。“简直像是一条诡谲的河流。”
“啊,这里唱错了,跳过跳过,你别说话啊!”她并不听我说话,一心沉迷在音乐中,“啊啊啊!不唱了!”她双手举过头
顶伸了个懒腰,蜻蜓惊吓着飞到了空中。
“去当网红吧,你是个天生的歌手。”我目送着远飞的蜻蜓。
“不要。”
“被更多的人认可和喜欢难道不好吗?凭借你的外表和实力,百万粉丝不是梦。众星捧月。”
“那些东西没意思,也就找找小狗,我现场唱给你听不是更好吗?音乐是一种展示,比如我告诉你这是有关爱情的音乐——但是创作者在创作,演唱者在演唱的时候——真的有在思考爱情吗?这就是为什么现代流行音乐总让人觉得很快餐。”她摆出一副老学究的姿态,巨大的眼睛中闪烁着河面上的光纹,“但是很多时候一段美妙的音乐就已经足够了吧。”
我点头同意。
“你能感受到创作者、演唱者,感受到他们、她们,可能,啊,我的表达可能不如你。我想说的是那种心中最深的悲伤与不幸,我觉得是一种很痛苦的事情......网红迎合的只是大众,所谓的大众又是些什么呢?不过是最低级、最平庸、最劣质的东西而已,In that case,有什么意思呢?我再给你唱一首。”
没有网红,没有大众,在这个冬日的午后,雪花自在随性地洒落,她澄澈的歌声悠然远扬,直到远方略略有一层白雾的山林之间。真如川端笔下所言,是“孤独踏碎了哀愁,蕴含着野性的意志。”
然而没有听众,她又是为谁而歌唱呢?倘若没有读者,我又是为谁而写作呢?为自己而歌唱?为自己而写作?我们沿着河岸一路前行直到她家楼下,灰色的居民楼毫无艺术性,恐怕那些饭后只会刷抖音的邻居们谁也料不到这里竟隐居着这样的人物。
“那么再见了,鼠鼠。”
“等一下,你在这里等我。”
她飞身消失在单元门口,又飞身出现在我的面前,“这个,”她把一只咖啡色的小狗硬塞进我的怀里。
“什么?这是什么幼稚的玩具!”我嗔笑道。
“不开心的时候就按底下的开关,bye!”
“我不会做你的狗的,我是野犬,也是文豪。”
话虽如此,我抱着这只莫名其妙的小狗,返回了地下。我踏上列车,三号线的站表依然一闪一闪地缓慢跳动,啊,如果是火车,就能看见岛村眼里的风景了吧,擦去玻璃门上的雾气就能惊喜地发现某个哀愁女子的洁净无瑕的眼睛。可惜地铁外只有一片毫无生气的黑暗。
“徒劳,一切都是徒劳的,爱也好,不爱也好,被爱也好,不被爱也好。”我发了一条朋友圈。
“是这样的。”她在底下留了一条评论。
十
昨天傻瓜修治不知道从哪里偷了一坨兔子塞进了我的笼子,那家伙通体黑毛,十分难看,尤其令鼠无法忍受的是头顶居然还有稀疏凌乱的一撮灰色白毛,看起来和书架上那本《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封面上的老头一模一样,一脸蠢笨,听说他是个日本音乐家,傻瓜修治整天循环那首叫什么“圣诞快乐”的歌,都快烦死鼠鼠。我现在一点都不快乐好嘛!我正被这样蠢笨的东西压在身下无法动弹,两片巨大的粉灰色芭蕉叶死死挡住了我的眼睛。我们鼠鼠国也有兔子,以前还经常和粉条烤来吃,兔耳朵可好吃涅,大概经常竖起来的缘故,软骨非常脆,可是这种骨折的耳朵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阿噗!”我发出一声巨大的怒吼,“别老舔我屁股了好嘛你这蠢货!”我一口咬在了她的爪子上,那里竟也有一撮白毛。白毛腾空而起,头砰地撞到了笼盖,真搞笑。
“啊呀,银耳!不许欺负兔一!”傻瓜修治恶狠狠地盯着我。我正想咬第二口,后脖颈已经被他揪住,我感觉整只鼠都飞在空中,那种感觉十分微妙,哦,我又要被关进厕纸桶了。
“好好反省吧!”他一边抓来一个厕纸筒一边发出奸笑。
真是小儿科,本拳王早已看透了那点伎俩,腰身一扭,闪了过去,那种技巧类似于人类世界的巴西战舞吧,在我们鼠国称之为“扭术”,最初是为了对付猫而研究的格斗技,有时也作为一种舞蹈自娱自乐。在这方面我也相当擅长。当初我可是鼠鼠灭猫团的拳击教练。总之我发动技能以后,从傻瓜修治的裆下一个滑铲,爬上楼梯突入书房,在一堆日本文学书中左奔右突,踏着一本名为《我是猫》的怪书,纵身一跃,蹬墙反跳,一口咬住了窗帘,顺势沿着花纹一路爬到了挂杆顶端,那里有一个圆形的铁环。一切都发生在五秒之内。比起在鼠鼠灭猫团时的最高纪录还快了0.5秒,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一高兴就两手攀在铁环上玩起了单杠。
只听得外头傻瓜修治一阵狂呼乱叫,就像百鸟朝凤一样。
“银耳!你在哪里!”
“银耳!你在哪里?”
“银耳!你在哪里......”
语气由怒转悲,渐渐带上了哭腔。我看一贯狂妄的傻瓜修治也有今天,不觉小心脏一阵酥软,探出头,用手脚倒钩着圆环俯视整个房间。真是渺小啊,完全就是个笼子嘛,傻瓜修治就是把自己关在这里头埋头创作鼠鼠文学,这比夏目漱石的那间出租屋还要惨。悲悯再次从小心脏涌出,我深情地蔑视着他趴在地上高高翘起的屁股,那样子活像一只柯基。我的眼眶湿润了。他这样拼了命地找我,不会是爱上我了吧,可是我心中早有他人。徒劳,徒劳的爱。
“我在这里涅!”我从喉咙里发出了噗噗的暗示。
“银耳,快出来吧,你别卡在哪里了吧,快出来吧,我不打你,鼠鼠你可别死了呀......”他苦苦哀求。
说起来自从被他抓到这个家,不,这个大笼子来以后,我的确差点儿两度归西。那天我正在厨房柜子里吃核桃,那东西脆脆的,上面有许多甜甜的小芝麻粒,涅,比鼠鼠国的松果要好吃,那是我玩挖洞游戏的时候发现的,可是嚼着嚼着,只觉得小芝麻粒渐渐苦涩了起来,胃部也莫名辣辣的,而且嘴巴越嚼越不听使唤,门牙一颗颗软了起来,直到突然视力模糊,头晕想吐,醒来后发现已经躺在了宠物医院。
“鼠鼠,你可别死了呀!”睁开眼睛就听到了他的大嘴巴说出了这么一句。
“你神经病啊!在厨房里放老鼠药!”我事后破口大骂。
“大难不死必有后难。”这是鼠鼠国的名言,果不其然,那天我没事干,想磨牙,就散步进了储物间里,那里有一堆JK手办,可惜绝大部分都是劣质塑胶货臭气熏天,我们鼠鼠的嗅觉可是很敏感的,我定睛一看,每一个底座都刻着“made in china ”,真是无语了。我好不容易挑了一个“made in japan”的,散发着奶香,涅,我双手轻轻地抱住那条白丝大腿,闭上眼睛就开始啃,没啃几口,谁知那种要命的感觉又来了,果不其然,醒来的时候我又躺在了宠物医院。
“鼠鼠你可别死了呀!”
“你神经病啊!在手办上涂老鼠药!”我
几乎被气死,我确实咬破过几个手办(为此傻瓜修治还哭了好几天),但也不至于要杀我灭口吧!
啊,该死的人类,我们鼠鼠从来没有发明过这种东西,即便对付猫猫,也是讲究一个徒手格斗,光明磊落,我们就是这样。想到这里,我突然很想狠狠地报复一下他。我绷紧肌肉,在圆环上翻了三个圈,飞身一跃,使用了“踢技”。
“去死吧!”我大喊道。谁知傻瓜修治的柯基屁股忽然转了过去,转过来的是满颊泪痕的脸,我一惊,猛地收招,从他耳朵边划了过去,“啪叽。”完蛋,后脑着地。
“鼠鼠!鼠鼠!鼠鼠你别死啊!”主人大声尖叫,“海魔女!海魔女!鼠鼠它摔死了!吐白沫了卧槽!”
那声音越来越模糊,这个傻瓜,又在给哪个女人打电话呀,我仰面躺在他的手心,那感觉暖暖的,软软的,醉醉的,就像回到了妈妈的怀里。
这一次真的要死了吗?我依稀记得前些日子啃过一本芥川龙之介的随笔集,那里有一封遗书,“我在决定自杀的方法之后,对于生仍有一半的留恋,因此,我需要一个通向死亡的跳板,而起到通向死亡之路跳板作用的,总是女人。”我脑海里回想起这句话。
羞耻,我虽不是作家,也从未想过自杀,可死在女人的怀里倒也是个很美的死法。如果是粉条,或者那个女孩,都很好,可如今却要死在一个自命不凡的蠢男人手里。死亡?死亡又是什么呢?傻瓜修治常挂在嘴边,“死亡就是恒久的睡眠,一种不做梦、无知觉的深度睡眠状态。”
这种迷醉和宁静的感觉倒也和他说的有几分相似......可是我还不甘心就这么死去,就这么死去吗?一切都会化为虚无吧。从我来到这个人类的世界起,我一直有一个梦想,就是要回到鼠鼠国。那是一个没有人类的世界,鼠鼠平等,鼠鼠自由,鼠鼠自己可以决定自己的行动和思想的世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和谁做爱就和谁做爱,只要不伤害别鼠,没有什么是会被禁止的,鼠鼠生活在一起,相爱相助在一起,除了可恶但偶尔多少也有点可爱的猫猫,没有任何人类所发明的笼子和毒药的世界。
我还没有实现自己的梦想,这就要死了吗?
十一
“啊啊啊呜呜呜,银耳死了啊!”
“额,口吐白沫而已,又活过来了。”
“那就好涅。”
“倒是你,没事吧。”
“我还好,就是洗胃挺难受的,到现在还有点迷糊。”
“谁让你把佐匹克隆全给吞了你这个女流氓,那是医学家发明出来救人性命的,不是让你玩命的。”
“对不起。”
“袋酒古打油,你好好休息,晚上我来看你。”
“真的可以吗?好想哭。”
“请我吃牛排就行了。对了,把尤克里里带出来吧,我想听你弹一曲。”
我收到她的回复,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清晨她在学校企图自杀,被及时发现后当天就被送回了家。而他的父亲也终于结束了那无休无止的重大会议,坐飞机赶回了杭州。我到达地铁留下站的时候,是晚上七点,冬天的星斗已经完成浸泡在一片寒冷的黑暗之中。我并没有什么意外的,毕竟抑郁症患者会自杀也是再正常不过,只是难言的伤感还是让我内心复杂。我靠在玻璃门边等待,等待着一个女孩,一个故事,抑或是一种单纯的徒劳。过了许久,远处一个身影向我这边狂奔而来,在微弱的路灯下依然能分辨出暗沉的桔色。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啦,我大爹不让我出来。把钥匙藏起来了,不过还是被我偷到了,悄悄溜了,哈哈哈。”她手里拿着一朵乳白色的玫瑰花,非常丰满。
“这是?”我疑惑道。
“送你。”她把花硬塞到我手里。
“唉?这可不行啊,哪有女人给男人送花,再说是我来看你,我可什么都没带。”
“我经常给男人送花,不想要的话就给别人了。”
“哦。”
“想去哪儿?”我把脸深深地埋入花瓣中。
“不知道呀。”
我们并肩而行,她的步伐比过去慢了不少,脸上的笑容倒比过去还要甜美,像是一个准备上舞台表演的公主,真是令人恍惚,这是一个早晨才自杀未遂的人吗?
“怎么着,又谈恋爱了吧,这么开心。”
“没有,昨天还在地铁站哭了,和你一样蹲在那里,好丢脸,幸好有陌生人帮助我。”
“那今天呢。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那帮婊子又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就吞了,同学去跑操的时候。一开始没什么感觉,后来整个人就直接晕了。”
“牛逼,那她们被吓死了吧。”
“只是最合理的,最无辜的漠然而已。”
“那怎么被救的。”
“幸好还有两个同学,发现了第一时间就把我背起来往楼下跑。”
“还是有好人。”
“嗯,不过我平时和他们并不熟,所以明天回学校要给他们买炸鸡吃。”
“学校那边什么反应呢?”
“老师吓死了,劝我爸让我休学。”
“那就休学吧,治病为主。”
“不行呀,我十月份就要出国的,这样可怎么办呢?”
“不过好玩的是,现在学校群里已经在疯传我殉情自杀了,哈哈哈!”
“这下不想当网红也不成了。”
我们走进了一条破破烂烂的小巷,她一跃而上台阶冲进了一家甚至都没有招牌的面包铺子。
“这个葱油饼没有了吗?”她指着玻璃柜里很孤独的几块糕点。“那给我拿一个菠萝包,加上一个粉色的甜甜圈。这个薄饼一盒,然后这个古早蛋糕,芡实糕,可颂,这个也一起,我报号码。”
“你没吃饭吗?这也太能吃了吧。”
“是啊,洗完胃要过好几个小时才能吃。都快被饿死。”
“想去哪儿?”
“不知道呀。要不我们去拉屎吧。”她捧着一大袋面包。“男厕还是女厕呢。还是男厕吧。”
“你是不是有病啊。”
“对了,”她的眼睛忽然闪出光芒,“下周我要练拳,你要不要来观摩?”
“你还练散打?”
“拳击,一年多了,基本上三招就可以把你的头踩在地上。像烟屁股一样捻涅。我教练可强,单臂就能把我夹起来。我叫他撸哥,撸管的撸哈哈哈!Wow,每次都被他打得躺在地上。不过他说了,叫我不要老是和不三不四的男人鬼混,你去的话他估计会给你脸色看的。上次撸哥还请我吃了饭,直接把他上了,那个套直接漏了,That’s terrible!我马马吃了一颗避孕药,吓死鼠鼠了。我把一个学员也一起上了,吃完安眠药上,那感觉呜哇哇!对了,给你看,我长跑也是校冠军。”她翻出一张举着奖杯的照片。“那边那个墙,看到没?”
“很轻松就翻过去了,就脚踩住上面那个铁环,那时候做核酸才能进小区,我一看队伍老长老长,直接翻了。脚趾直接骨折,啊啊啊,巨疼。”
“我大爹他不让我吃药,把我的药都丢掉了。说是有辱脸面,还说我为什么这么胡来,要积极,要感恩,不要再玩小孩子这一套,你懂的吧,就是那些傻逼的话,就刚才还在给我上党课。前几天说要找个人来跟我谈谈,是七院的科长,不过那天他好像特别忙,就我走到门口了,他和我说不好意思要去开会了。我说行那你去开会吧。然后他让我去加一个红老师的号,结果那天也没号,就特别尴尬,我回到门口那科长还在护士台,就那里有个护士,他在和护士调情。要带她去做头发。笑死鼠鼠。我直接就跑了。”
“啊,最近有个男的在追我,送了我一个拳击包,他说真的真的很爱我,一定要做我的狗。也就处了两天吧,我觉得超过三天没爱上我的男人真的算很强大了,因为我展示出来的东西都是他们喜欢的东西,不对,是我会变成他们喜欢的样子,我对每个男人都不一样的呀,变色龙吗,Yep!你可以理解为我在狩猎。我同学问我这样会不会迷失自我,笑死鼠了!不过我说我还要出国的,就拒绝了,他是个好男人,好男人不能下手,你说得对,那天我反思了一下,‘应该伤害应该被伤害的人’,本来他下午也要来看我。没上啊,我没上他,我为什么要和一个四十岁的老男人上床啊!”
“哦,我妈出现了,下午她突然打电话给我,然后我们抱了十分钟,她给我开了个旅馆让我好好休息然后就又消失了,说是待了时间长要影响灵修的。”
“对了,我钢琴也是十级,本来下个月要在话剧社演出,我饰演的是德国剧作家布莱希特的《四川好人》的一个女一。纯德语哦。唉,我们班长,就是小婊子的头头,要和我抢这个女一,抢么又抢不过,就背地里找了帮人暗算我。要是在社会上我早就找人弄死她了,妈的!唉,现在学校巴不得我不回去。”
她就像一只乱掉的收音机,完全无法刹车地东一堆西一堆地叙述着。晦暗的路灯忍耐着发出微光,我抬头,一棵树皮病老的柚子树仿佛随时会幻化成日本传说中的木魅,奇形怪状地撑开枝丫,地上的草丛里有一片咸蛋黄色的蘑菇灯,那条曾倒映着电线杆的小河流仿佛凝固成了焦糖,停止流淌,只有哔啵哔啵的小鱼呼吸声。不远处的石桥底下,石头在月色中银光闪烁。
“你和谁都这么话多吗?”我实在有些厌烦。
“也没有啊!”被我这样打断她倒也不生气。
“是吗?”
“帮我拿着面包。”她说。
“嗯?”
“我要开始唱歌了。咳咳。美丽的泡沫,虽然一刹那烟火......咳咳,喉咙。”
“喉咙怎么了?”
“洗胃后遗症,那个管子那么粗,直接给你插进去,cool!”
“coo......cool.”
“是不是对生活不太满意,太久没有笑过也不知为,咳咳,连这个也咳咳咳。”
“唉,这一管下去咱们的海魔女也废了。”
我无可奈何地坐到她身边,把包里的气泡水递给了她。
谢谢,给你唱个日语歌吧,特别准备,我日语也很好的,你给我乖乖听着别动。
嗯。
她把背在身后的拳击包拽到胸前,从里面抽出一把看起来十分劣质的尤克里里,面板上还有一块破损的污痕,那些令人惊诧的歌曲就是用这个弹唱的吗?她胡乱调了调旋钮,拨动了几个和弦,便开始急急匆匆地弹唱起来。
太阳落山了 黄昏把影子藏得不见了
街灯照在马路上 影子偷偷出来了
坐在门可罗雀的小店角落
窗外烛光 摇摇晃晃
不想回家 哪怕只有今夜
好想忘掉一切的一切
沉睡下去
她唱得嗓音嘶哑,一曲下来俨然一只水母脱了水,可精神却异常的亢奋。她抓起身旁的汽水,一口喝完把瓶子丢进了河里。“怎么样,咳咳,我的日语咳咳咳,怎么样?”
“一塌糊涂,果然小说不能交给你翻译。”
“哦。”
瓶子叮叮咚咚一阵翻滚,最后卡在了河岸边的草丛里。
“如果是酒就好了,可惜吃了药,修治,问你个问题。”她长叹一口气。
“嗯?”
“你说家是什么?所谓的家人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呀不过我有时候觉得家是一个牢笼,你呢?”
“yep,名为‘家’的地方,或许不过是我们出生的地方而已,一个称呼,一个概念,但是在这个称呼和概念下的实质又是什么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也就是说,我想表达的是,名为‘家’的地方真的是我们的家吗?所谓的‘家人’,真的是我们能够爱和依赖的人吗?”
“我不知道。”
“我从小妈妈就不在身边,只有大爹,不过现在才发现大爹也是完全无法依靠的,他根本不明白我在学校遭遇了什么,也根本不care,他只会教训我,在家也像个领导,要不就是打游戏,Unbelievable!他打游戏能拿到赛区前三。四十好几的人了。所以我有时候在想,虽说是至亲之人,竟也形同陌路,然而人与人的‘亲密’与否,本就不应该由相处的距离或者是血缘的亲疏而定。”
“的确。”真是令人惊叹的见解,我有些敬畏地凝视着她的双眼,沉思道,“这么说来,我和我的父亲甚至算是仇人呢,如果不是因为血缘关系,又同处一室,我和他可能这辈子不会有半点关系,说不定吵完架就会杀掉对方。他总是否定我的一切,包括我的小说。”
“maybe every thing is wrong.”她转头看着我,话题又飘忽一转,“海魔女,用歌声蛊惑航海者的海妖是吗?我喜欢这个名字,不过我其实,是阿尔忒弥斯。狩猎女神涅。我最近活得特别嚣张!对了,我想和他做朋友。”她抬起头看着星空。
“谁?”
“就是追我的那个老男人啊。”
“这怎么可能,男女之间没有纯友谊。”
“怎么会没有呢?”
“笨蛋,生理原因啊!”
“那我们呢?我们不是朋友吗?”
“我们?我们只是病友吧。”
“病友不是朋友吗?”
“不是吧。”
“那你把吃的东西还给我。”
“嗯?面包吗?”
“那是给你的呀,不然呢。河水好臭啊,我该回家了。不然我大爹要报警了。”她忽然站了起来。
“这就要走了吗?”
“嗯,来吧。抱我。”她自由地伸开双臂,微笑着看我。
“什么?”我大感惊讶,“这不太好吧?”
“it’s a bummer!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那我走了!”
我站起身用力抱住她,那身体原来十分瘦弱,我用力地嗅着她的头发,想要把这味道永远地记住。真该死,校服和河水的味道一样,什么时候才能换换啊。
“好了,我真的要走了。”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将我推开。
我看着她如晚风般燥热的身影狂奔着消失在小石桥上,一时间真觉得人世如梦,生死如梦,就是这样一种梦幻的感觉。缓过神来,才发觉已经快要十一点了,我提着一大袋面包赶回地铁站,在十字路口时抬头望了一眼宁静的星空,在微蓝色的浮云间悬着一颗巨大的晨星,嚣张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