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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乐山一一我们灵魂的回水沱

2023-09-20  本文已影响0人  黄潮在高原

乐山是四川的一个地级市,古称南安、嘉州。距省会城市成都一百三十多公里,距下游重庆三百多公里。在古代,也就是涉及乐山文字记载的两千多年中,成都、重庆之间,经过乐山的主要交通工具是航船。

岷江发源于松潘县的弓杠岭,经汶川、都江堰、穿过成都平原,经青神乐山再到宜宾,与金沙江汇合后叫长江。干流全长七百多公里。这段地理行程,因了丰满的水资源,特别是秦代都江堰的成就,从古至今都是富饶热闹的, 很长时间,一直把岷江视作长江的正源,直到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的实际踏勘,才厘清金沙江为长江的正源。即便如此,因为金沙江所流径的地方人烟稀少,水流湍急,留下的人文痕迹远远不及岷江流域。特别是从成都经乐山到宜宾的岷江航道,几乎所有中国文学大辞典中有名有姓的诗人,无不留下多彩多姿的诗句。从唐代杜甫的“门泊东吴万里船”,李白的“夜泊清溪向三峡”,宋代苏东坡的“锦水细不见,蛮江清更鲜”,再到明代诗人杨慎“抱病江天淹戍客,烦君传语碧鸡城。”到了晚清,由诗人赵熙为岷江挽了个气势恢弘的结:“如此江山,海天秋色一长啸。”道不尽的岷江春水荡漾。

这条美丽的河流上下,有许多以洲命名的地名,眉洲、嘉洲、戎洲、渝洲等。洲之本意是河流淤积的泥沙形成的陆地,土地肥沃,一直是先民们的生存空间。古代执政嘉州的行政官员,很长一段时间都住在今天大佛坝上,那是河流淤积而成的沙坝,诗经里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官员们的驻地和驿站形成的村落,是乐山早期的城市雏形。随着岁月更替,有的改姓换名,有的消失江湖。即使好不容易和平生息了一段时间,人口聚集,有了繁华烟巷、商品交易,从来不会长久。长期的农耕社会,北方游牧的铁骑,习性不一的民族之间的争斗,短的三五年一折腾,长的也不过一二百年。加上内部颠覆,外来侵略从没有消停过,人口数量的增加减少成为常态。因此,偌大一国版图上,存在时间比较长的繁华都市总是占比不多。至少在明代万历甚至清康熙初期。乐山,仅仅是地图上的一个符号。真正形成城邦,有完整的城墙,几条街巷,有分门别类的商品交易场所,应该是在康熙朝中后期形成。据史料记载,康熙七年,新任四川巡抚张德赴任巴蜀。可待他来到四川以后,竟然发现曾经的天府之国荒凉惨淡,人迹罕至。此时的封疆大吏、朝廷重臣,竟然成了一个光杆司令!为此,他上书康熙,请求让周围省份的流民填川。我相信,那段时间,四川境内有城市模样正常运转的地方没有几个。

乐山社科联马琦先生写的《乐山的古代民族》一文,介绍了夹江千佛崖从秦以降,今聚贤街区域,一直是南安县治所在,“屯兵设关,商贸货运要冲,又具备粮食集散的有利条件。靠山、临江面平川,直到隋代,古泾口仍然是重要的军事地。”今天的人怕是很难想象,夹江千佛崖前那段不足百米的聚贤古街,竟然是古代乐山的政治军事文化经济中心。其中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人口太少。马琦先生的研究表明,两汉时期,乐山地域中心(犍为郡)的人口是四十八万多人。今之乐山、彭山不过两万户八万余人。如此少的人口规模,除了捆绑在土地上劳作,无几多闲人支撑城市的形成。

清末《成都通览》记载,“现今成都人,原籍皆外省人,其中,湖北15%,湖南10%,河南山东5%,陕西10%,云南贵州15%,安徽5%,江苏浙江10%,广东广西10%,江西15%,”说在明末清初,各省向四川(范围包括现在的四川和重庆,下同)移民至少在一百万以上。再回溯历史,三国时期中国人口也是急减,四川自然不可避免,巴蜀地区的人口从四百多万急速减少至八十多万,要不是刘备和诸葛亮带领荆楚数十万兵马入蜀,让人口稳定下来。到了北宋公元962年,北宋将领在川的胡作非为引起川民兵变,平定后的乾德五年(公元964年),朝廷撤消废除了嘉州、资州、戎州、泸州、荣州治下的二十多个县,由于缺乏记载,无法得知此次大规模撤县的原因。是否是战争导致人口下降?即便如此,在宋代,四川人口也在全国占比最高,有这样一组数据,公元980年,四川有户120万,居全国首位,较居第二位的江南多出48万户。神宗元丰元年(公元1078年)四川有户224万,居全国第二位。1237年,蒙古军队大举入蜀,横扫四川,动乱达半个世纪,仅成都城中的尸骸便达140万具,城外尚不计在内。在乐山,为了抵抗蒙古大军,所有的政府官员和兵士民众皆弃城据守在九顶山。弹丸之地的九顶山居然容纳下整个乐山人口,并坚持了十数年,可见经历战事导致人口锐减。元代士大夫虞集回顾南宋后期四川战事:“蜀人受祸惨甚,死伤殆尽,千百不存一二。”

到了明代,《四川总志.户口》记载,洪武二十六年(公元1393年),四川人口从建国初的146万人增加到259万人,到了万历六年(公元1578年),人口增加到310万人。二十年后的1598年,四川闹瘟疫,“人民死亡甚众”,人口增长的势头才停下来,1609年四川大旱,崇祯初年开始,四川又陷入无休止的战乱,到了清代初年,四川残存人口约为50万人。康熙初年四川有县80余,每县平均实有人口约为6000人。四川人口的全面恢复是从康熙二十年(公元1681年)以后逐步开始的。

内争外侵,战事不断。曾经看过一本由广安人写的《蜀乱》,四川多年的屠戮,最为严重的川南和川北,人口消失改变了生态。康熙二十一年,一位名叫张懋常的新任知县前往四川荣昌上任。他带着七位随从,万万没想到,当他们来到荣昌城时,整座城一片死寂,空无一人。正为此景失神之际,竟然冒出一群老虎。手下人拼命护卫,五人丧生虎口,知县幸免于难。还有一节写道:“顺治五年,川南虎豹大为民害,殆无虚日。民数十家聚于高楼,外列大木栅,极其坚厚,而虎亦入之,或自屋顶穿重楼而下,啮人以尽为度,亦不食。四川遍地皆虎,或七八,或一二十,升楼上屋,浮水登船。”人口少了,野生动物自然多起来。因此,兵荒马乱下的小城弱地,朝廷便不很重视。许多官方驿站,甚至就是一个地方长官的驻地。哪去找今天的街巷,顶多为了护佑,选个风水布局好的地方修座庙罢了。今天乐山人心仪唐代诗人李白杜甫留在乐山的诗篇,其中有杜甫写于关庙板桥溪,旧称青溪驿,《宿青溪驿奉怀张员外十五兄之绪》,描述停船之处,山林森森,猿鸟上下,尽管有山月照游子,却闻四围山上有猛虎出入,船上人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石根青枫林,猿鸟啸俦侣。月明游子静,畏虎不得语。”在乐山任刺史的岑参也有“夜泊防虎豹”之诗句。可见唐代乐山一度还是老虎的天下。峨边县曾经的名字叫罗目,当时的驻地即今之峨眉山市罗目镇,罗目在彜语中便是母老虎之意。乐山老虎多,《乐山县志》上有记载,“道光二十年(1840年),是年春间,有虎入育贤门千总署对户,伏大门内,二门外居民闻声有异,窥之始觉,四鄰惊噪,报千总率兵揭瓦杀之。”

这样一来,古代嘉州,除了为皇权服务的驿站,城市和置守这个地方的官员就变得可有可无了。从岑参留在乐山的诗文,那时的官舍,就建在两江交汇处,河对面正是凌云山。也许,那时洲边坝上,除了驿站、官舍和必不可少的佛寺,应该是找不到如今日之城市的踪迹。生于湖北荆州的岑参,进士及第后朝中为官,是书圣颜真卿、王昌龄的好友。他两次从军边塞,为保卫大唐江山立下功勋。其出色的边塞诗,气势磅礴,自成一家。今天人们乐道的“忽如一夜春风来 ,千树万树梨花开。”“马上相逢无纸笔, 凭君传语报平安”。“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就是这样一个具有卓越才华和政治才能的官员。可惜遇上腐败黑暗的官场,五十岁被派遣乐山,“尚以名宦拘,聿来夷獠乡。”地处偏远,人丁不旺,条件很差,做了一年多的嘉州刺史还被罢官。想顺流而下回家乡,却遇水路上匪患、虎患猖獗,只好绕道,几月后客死成都。后世因其作品《岑嘉州集》称岑参为“岑嘉州”。乐山因此搭上大诗人的名号响亮中华。

自古英雄多磨难。苏东坡的旅途中,父子三人出川的船停泊在乐山大佛西岸,那里是北宋时期的乐山城。嘉州驿在城边临江处,也设有来往船只检查征税的稽征所。在这里,苏东坡看见一个曾经为国征战的英雄郭纶。郭纶本是部队中著名的弓箭手,曾执守河西走廊,屡立战功。却得不到政府嘉奖,因为贫穷回不去故乡,只好滞留乐山,从早到晚守江边喊船靠岸征税。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因果就这样埋下隐患。神箭手的命运如此,从小立志报国的南宋诗人陆游同样如此。诗人有满腔热血精忠报国,命运多舛,却把他抛到乐山。新官上任,陆游是勤奋的,带人堵水护城,修浮桥方便民众。却被一同为官的小人密告,说诗人在乐山整天不务正业,有酒便醉,有床就睡。官场小报告从来威力大。从此以后,诗人陆游因了乐山这段经历,为自己取了一个新名,“陆放翁。”名字传开了,陆游对乐山的那些小人始终没有放下。几年后,他送自己的长官兼诗友范存大出川,宁愿选择青神中岩寺话别,也不愿多行二三十里的水路来他熟悉的乐山,可见乐山对诗人伤害之深。

显而易见,有怀才不遇,委屈求全的,便有“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范存大离川,路过乐山,他专门在宜宾为出川造了新船,溯流拖到乐山待命。趁此机会,他登凌云、攀万景楼,“若为唤得涪翁起,题作西南第一楼。”何等意兴阑珊。范存大还在《吴船录》中描述了老霄顶一带景色,他说,黄山谷当年来此游玩,山顶上没有万景楼,只有林木森森,往下走数百步才有个安乐园。“山谷常游之,名轩曰:涪翁,𤩹间题字犹存。是时未有万景,时山谷以安乐园为胜,今不足道矣。下山入小巷,至广福院中,有水洞。静听洞中时有金玉声,琅然清越,旧名丁东水。”从黄山谷1100年来乐山所见,到范存大1177年到乐山,历史走过77年,乐山老霄顶上筑起了高楼,四围多了人烟街巷,不定还有勾栏酒肆,烟花柳巷。民间社会,一旦没有战争,民众得以休养,人口数量增长,经济繁荣、市井风情自然会生长。

台湾历史学家李定一在他的巨著《中华史纲》中认为:唐宋两代六百六十二年,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各个方面奠定了基本形态,今日我们自诩的中国传统文化,实系指唐宋文化。

一个城市的性格构成,除了继承基本形态。对小城乐山而言,因系岷江上一重要驿站码头,特别是明清以后,城址从过去的大佛坝安迁到今天的老霄顶四围。城市规模逐渐稳固并扩展,码头文化成为这个城市的特色。加上四川袍哥的渗透,一个软中带硬,讲理、讲规矩的袍哥世界漫延至乐山城乡。

关于乐山的袍哥,著名戏剧家于伶先生,讲述过抗战时国民政府三厅,其属下的抗敌演出团在乐山老公园大礼堂演出完返回重庆的故事。当年的抗敌演出团有很多著名演员,如张瑞芳,金山,白杨,魏鹤龄,蓝马……他们走到五通桥桥沟儿就被保安团拦下。看车上大箱子很多(道具服装箱),车上的女人又漂亮,就起了打猫儿心肠,买路钱要得高……于伶让蓝马甩出了牛华袍哥的名片,又装扮成军界要员的打头……结果让保安队长赔礼道歉,躬送通行。

今天,乐山的文化遗产,除了汉代留存的千万个汉墓石窟,唐宋留下的乐山大佛、峨眉仙山、夹江千佛岩的佛像,诵不尽的唐诗宋词,无不述说往昔风采。

很多年以前,出生成长于古城乐山的一伙青年才俊,他们站在今天育贤门临大渡河的激流岸边,看着城墙堵水台前形成的一个套一个的漩涡。再放眼望去,岷江大渡河汇流处的凌云山下,两江冲击形成更大激流漩涡,构成乐山人常挂在口头之下的回水沱。每年的洪水时间,无数的回水沱就在大水中形成,上游冲下来的所有物品,无论茅草大树、死猪活牛都会被吸进漩涡,在回水沱沉浮。它们漩转,它们消失,却不会蒸发,在下游某个地方又浮出水面,然后又进入另一个漩涡。就像是读一本哲学书,回水沱,不象宇宙中的黑洞,吞噬一切而不现真身,它包容,宽恕、视觉上产生幻觉、迷惑,用笛卡尔的话说,我思故我在。

从遥远的古代一路走来的小城乐山,承载着所有先贤留下的智慧和悲伤。像是江边的漩涡,不管城邦矗立在何处,也不管城市的名称如何改变,一概展示出历史的性情节律,漩转、消失,再漩转,再消失。我常常在回故乡的路上,专门抽出时间,伫立在育贤门城墙下,大口吸氧、发呆、吸取下段航程的能量,领悟回水沱带给我们灵魂的思考。

本文参考资料,除文中已经说明外,来自《明末农民战争史》《四川人口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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