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尼安德特人（下）
米勒和汉斯是小学同学，用中国话讲是发小。
他俩都生在1948年，和东德同龄，家人很是为此骄傲，
要是在我国，估计就给他俩起名米建国和汉建国了，
只是德国没有这种传统。
可以说米勒和汉斯见证了东德这个社会主义大国的成长和兴盛，
比如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实施，比如实现农业生产的现代化，比如柏林墙的建立，比如体验被史塔西敲门然后发现他们是走错了的狂喜。
（东德版本的人生四大喜事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霖、史塔西犯路痴）
而在1988年，他俩不再仅仅是见证者。
事情是这样的，米勒的教授老婆汉娜去年去西柏林开会，然后一去不返。
组织上对米勒严加调查，搞得他人不聊生，每天都要写交代材料，
以及跟汉娜划清关系。
他恨透了汉娜，但同时又有些想念。
每到夜深人静，这种爱恨交织会把自己折磨得难以入睡，
往往只能通过自我劳动来缓解复杂情绪。
经过长期的失眠，米勒变得形容枯槁，
走在街上看见陌生人就下意识地伸出双手迎接手铐，看谁都是史塔西。
汉斯作为发小看不下去了，他这个人类学家对人性有着深刻的洞察，
他知道怎样才能解开米勒的心结。
“去西柏林吧。”在一个小酒馆里，他用蚊子一般的声音对米勒说。
米勒的家里一定被史塔西安了窃听器，所以他把米勒拉去小酒馆，
开始计划一场惊世骇俗的拯救。
“你只有和汉娜团聚，才能战胜心魔。”
米勒沉默了，他不是没想过去找汉娜，
但他没有汉娜那样因公出访的机会，想直接闯关出逃难度太大，
一旦被逮住，小命都不保。
“我给你设计了一个解决方案，以应对一旦出逃失败的后续。
”汉斯掏出一张纸，让米勒看完后撕碎吃下去。
纸上只有一行字：扮成尼安德特人。
一个月后，米勒在翻墙时被高压电网电得摔了下来，然后被卫兵生擒。
从那天开始，他根据汉斯的计划，严格按照尼安德特人的习性行动和生活。
不得不说米勒是个tough guy, 就凭他从史塔西的审讯室里走出来时还是一个尼安德特人，就令汉斯热泪盈眶地钦佩不已。
也许是上帝帮忙，高压电把米勒电得面目全非，这下没人认得出来他的本来身份，反而看起来真像一个类人生物，
所以史塔西把他送去了汉斯的研究所。
----------这一切都在汉斯的计划之中。
为了让大家相信米勒是一个尼安德特人，汉斯提前把米勒的门牙掰了下来，砸成铲状又安回去，
还做了一条石头项链让他戴上。
这些证据足以取信于史塔西，但这并不意味着米勒就此解脱：研究所里遍布着史塔西的眼线，
要是哪天米勒一不小心迸出一句德语，他还是得扑街。
所以从被关进笼子的那一刻起，米勒开始了一场艰辛的修行，
当然他的修行内容不是印度教苦行僧那样不吃不喝只练瑜伽，
而是变成一个真正的尼安德特人。
哦，他现在的名字不再是米勒，而是卢卡斯。
今天的修行内容就是自渎。
虽然在过去的一年里卢卡斯已经精于此道，但当着那么多少先队员自渎，他还是有些放不开。
工作人员怒了，他掏出皮鞭，像狱警逼迫劳改犯搬石头那样逼着米勒自渎。
这时一只大手抓住了鞭梢，尤尔根一声“爸爸”脱口而出，那是汉斯。
汉斯严厉地批评工作人员，说虽然卢卡斯是一个尼安德特人，但也是劳动者。劳动者是有尊严的。你不能用鞭子逼他劳动，得靠做思想工作。
这时尤尔根举起了小手，他是组织委员，思想工作是他的强项。
他想在父亲和父亲同事面前出出风头，所以对这个机会志在必得。
汉斯犹豫了一下，将尤尔根请上了台。
他之所以犹豫，是担心尤尔根认出卢卡斯其实是米勒，--------虽然卢卡斯已经被电得不再像米勒，但是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汉斯担心卢卡斯的眼神会出卖他。
毕竟忧郁这特质是人所特有。
不过汉斯还是同意了尤尔根的请求，他不想让自己儿子在整个大队面前丢份。尤尔根精神抖擞地钻进了笼子，并示意工作人员把笼子关上。
--------这是他跟领导学的，要与民同乐。
“列宁同志教导我们，你需要参加工农劳动，把你在学校学到的知识的实际应用，和劳动密切结合起来。”
“列宁同志还说，不要把自己关在学校里，不要仅局限于阅读书籍和小册子。
要多动手。”
“列宁同志指出，没有劳动，没有斗争，知识是毫无价值的。”
“列宁同志特别强调，劳动并不是在拆散人民，而是团结他们，使他们成为新社会秩序的积极的、自觉的建设者。”
尤尔根语重心长地对卢卡斯做着思想工作，卢卡斯却保持着沉默。
尤尔根嘴都说干了，最后他严正地一拍笼子，说你这个同志如此固执，是在无视组织对你的关怀！
这时卢卡斯突然开口，“哇啦啦啦啦哇哇哇哇”，吟了一长串尼安德特语。
尤尔根转过头，向汉斯投以求助的目光。
汉斯一本正经地翻译道：“卢卡斯说组织如果真的关怀他，应该给他改善下劳动条件。”
“怎么改善？”
“你刚才号召他参加工农劳动，但工农在哪？”
“他到底想说什么？”
“他需要一个工农和他共同劳动。女性工农。”
“为什么要女性工农，请你告诉卢卡斯，我也可以和他共同劳动。”
卢卡斯急得在笼子里乱窜，急得抓耳挠腮，他突然有了办法，指着“无产阶级大交配万岁”的标牌哇哇大叫。
这下不用汉斯翻译，大家都明白了卢卡斯的意思。
尤尔根对汉斯说，组织上能不能考虑一下卢卡斯的劳动诉求？
汉斯说不是没考虑过，但是找不到女性志愿者。
尤尔根想了想，说可不可以从女囚犯里挑人，这也算是一种劳动改造、
一直没发言的大队长摆摆手说不行，劳改犯是不允许有性生活的。
所以到头来，卢卡斯还是得当众自渎。
汉斯一动不动地盯着卢卡斯，他最大限度地避免目光显得唏嘘，他知道这事是对卢卡斯的莫大折磨，并不亚于把牙齿砸成铲状，以及被史塔西审讯整整一周。
卢卡斯看了汉斯一眼，他的目光传递了如下信息：兄弟，不要难过，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修行。
然后他终于伸出右手，向少先队员展示，自己成为了一个会劳动的尼安德特人。
劳动结束后，装满尼安德特人基因的杯子被送去医疗机构，进行人工授精。
博纳图小学少先队的40周年建队纪念日就这样圆满结束。
当然，这远远不是结束，尤尔根代表少先队跟研究所约好，41周年纪念日时还会来这里，和卢卡斯共同劳动，并参观卢卡斯的人尼混血后代。
---------如果真的没有生殖隔离的话。
数月后，东德生物学界传来捷报，接受卢卡斯精子的妇女怀孕了。
智人和尼安德特人的生殖隔离被打破，尼安德特人首次被纳入人科人属。
同时宣传部门把卢卡斯塑造成了典型，他代表着尼安德特人的先进性，证明了脱西入东不仅仅是智人的选择，也是一切智慧生物的选择。
研究所还获得了政府的嘉奖，而汉斯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因为卢卡斯并未如愿获得自由，有关部门认为，如果把卢卡斯放了，他要是出尔反尔又跑回西德，
那就意味着他当初来东德并非出于理性，而是因为他是个盲流。这在政治上是极大的风险。
所以卢卡斯依然被关在研究所的笼子里，每个月的主题队日都要给来自不同大队的少先队员展示劳动成果。
这并不是最令人丧气的事，可怕的事还在后面：一旦卢卡斯的孩子降世，人们将会发现他没有任何尼安德特人的特征，虽然婴儿不会走路，也不可能让一个婴儿去制作石头项链，但是门齿将会出卖他。-------新生儿通常会在4到8个月长出第一批乳牙。那时就是卢卡斯的死期。毕竟卢卡斯的铲齿是人工打造的，无法遗传下去。
汉斯心急如焚，但又束手无策，虽然机关算尽，但他没有料到组织上会让卢卡斯当爹。这可如何是好？
在没有他人在场的时候，卢卡斯会跟汉斯传达眼神信息，安慰他说这就是命，我已经多活了那么久，已然知足。而且通过这段时间的反复自我劳动，我变得已经不需要汉娜。-------我的心结已解，甚至爱上了当众自渎，觉得有一种劳动者的高贵。
汉斯不甘心好友就此认命，他又策划了很多解决方案，例如潜入孩儿他妈的家里，把胎儿偷偷做掉，比如宣布这其实不是卢卡斯的种，卢卡斯是被绿了。但都没有可操作性。
卢卡斯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他说宁愿自己死，也不能牺牲孩子。他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圣经是严禁堕胎的。
汉斯从了卢卡斯，在1988年的冬天，一个智人和一个尼安德特人一道，静静等待着那个死亡天使的降生。
1989年4月，卢卡斯的儿子出世。组织上给他起名为卢卡斯Jr.
1989年11月9日，卢卡斯Jr.长出了第一颗乳牙，那是一颗无比正常的门齿。
卢卡斯在笼子里听说了这个消息，他内心没有波动，只是揉了揉久违镣铐的手腕，默默等待着史塔西的到来。
推门进来的是不是史塔西，是汉斯。
他竟然毫不避讳地高声对卢卡斯讲话：“米勒，你知道么，墙塌了。”
米勒走出了笼子，鳏居至今。他恢复了智人的身份，成为了一名资本主义劳动者。
他偶尔还是想当众自渎，但能靠理性抑制，毕竟他现在是个智人。
米勒的工作是在研究所打杂，整理未知生物档案，他前阵子还来了中国新疆的喀纳斯湖，作为所长汉斯的助手，试图寻找湖怪存在的证据。
汉斯问他要是发现了湖怪，有什么研究方案？
米勒想了想说，我想把它关进笼子里，让它也成为一名劳动人民。汉斯摇摇头，说米勒你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所以一直拿不到研究所的编制。
无论喀纳斯湖怪是蛇颈龙还是巨型哲罗鲑，它们都是没有手的，不像你这个尼安德特人四肢那么发达。
二人开怀大笑。
尤尔根移居希腊，加入了希共，担任其中央出版物《激进者》的主编。
哦忘了告诉大家，尤尔根在台尔曼少先队博纳斯大队的最后一任职务还是劳动委员。
汉娜仍居住于柏林。
她在东西德统一后曾经去看望过大名鼎鼎的米勒，并提出复婚要求（事实上二人从未履行过离婚手续），
但米勒予以拒绝，他说一个人劳动也是劳动，劳动者是有尊严的。
卢卡斯Jr.-----后来更名米勒jr. 正于哈佛大学医学院读博，遗传学专业。
研究方向是通过基因组破译和克隆技术复活尼安德特人。
目前正积极寻找代孕妇女进行人工授精。
他说要不是他妈年纪大了，大不了让她再当一次志愿者，给自己生一个真正的尼安德特人兄弟。
尼安德特人-----在灭绝4万年后正在等待复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