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中国病人(16)
第十六章 屋子里的女人
昏暗的厨房,阳光从一侧的小窗子里打进来。一缕缕的光像极了穿着细线的针把树影和红墙一帧帧的钉进来,成了这儿唯一的有颜色的画。阳光贫瘠,不再够照亮马玲玲。于是,她就如同画外的整个儿的厨房,是黑色的影子。影子此刻正站在水池前,涮洗着手里的敌敌畏瓶。她洗得很仔细,甚至都没有发现旁边阳光的杰作,也没听见杰作里传来的鸟鸣。不过,她倒是留心了厨房另一侧,那紧闭的小屋里,隐约的咒骂与哀嚎。
“让我……死!”哀嚎突然响亮了一瞬,马玲玲意识到,是有人开门从小屋里走了出来。于是,她赶紧加快速度。
“好了么?”一个中年女人拉开厨房的门问。女人并没完全进来,只探了头和半个身子。女人半长的头发蓬乱着,脸很有棱角,显得硬派而中性。反而是那憔悴的面容,为她加了几分纤弱的气质。只见探进来的身子上里面穿着是黑色衬衫,外面则披了件应该比她年纪再大个二三十岁的老人才穿的藕荷色的坎肩。
现在是夏末时分,天气还很炎热。但马玲玲家的房子面阴,又是低楼层,一天里没有几个小时能着阳光,所以自来的一股寒气。
“马上好了,妈!”马玲玲应了一声,匆忙将洗好的敌敌畏瓶子擦干,又将一瓶苏打水倒了进去。
“行了,给我吧!”女人说着,接过马玲玲手中的敌敌畏瓶子,又朝着那紧闭的屋子走去。马玲玲跟了几步,到了屋门前,她没敢进去,只是站在门外朝里面望。
空旷的屋子里,马玲玲最先看到的是几根枯萎到曲折的头发,它们长在一个干瘪的女人头上,女人仰着头斜侧着枕在轮椅的上沿,让两个深陷进去的灯泡大小的眼窝儿朝着马玲玲。眼窝儿下,那层层叠叠的皱纹,就好像是骷髅穿了件比自己身材大了两号儿的人类的皮。如果不是她还不停喘着粗气,任谁都会以为这只是一具骸骨。
“药买来了!你喝吧!”马玲玲的母亲这时已经走到了女人的跟前,手里拿的是马玲玲刚才洗的瓶子。女人没看她,倒是看了看她手里的药。于是伸出似乎鸡爪一样的手,颤巍巍地将药叼在手里,打开瓶盖儿,闻了闻,然后一饮而尽。
马玲玲知道瓶子里是苏打水,但看着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想走进去,想阻止女人。可脚下还没来及动,女人却突然地将空瓶子朝着她掷了过来。马玲玲惶然,她闪身,让自己连同影子都退出了门框的范围。
“你神经病吧你!自己死你自己的!扔她干嘛?!”马玲玲的母亲咒骂了一句,匆匆地跟了出来。
“玲玲,没伤着吧!”母亲问,顺手将门带上。
“没有,妈。”马玲玲答,眼神里还留着恐慌。
“那个,你去休息吧,她一会儿就好了。”母亲说,想了想又道,“要不,你想出去走走也行!不是还有两天假么?在城里转转?”
屋子里的咒骂声又大了起来,骂的什么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夹杂其间的马玲玲的名字。
“那……妈,我去转转吧。不走远,你有什么事儿给我打电话就行!”马玲玲答。眼睛里飘摇着尴尬与痛。
……
母亲又慌忙着进了屋,马玲玲自己则立在门外。她两手合十,相互纠缠着,挤压着,你死我活间,开始不停地颤抖。等颤抖停止了,马玲玲的人已经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身前是河边儿的一片空地。上了些年纪的大爷大妈正在这儿唱歌,跳舞。那是他们最虔诚的快乐。所以日日如斯。
日日都是四五队人马,一队固定的靠在河边,身旁摆个仿佛柜子一样的喇叭,上面插一只麦克风。喇叭朝着人群,一股股的发着声,伴着荒腔走板的调子,冲击其他广场上的游人和舞蹈队伍。
二队到五队都是舞蹈,其中比较固定的是水兵、民族、常规广场舞、另外一队随机,拉丁或者新疆舞,偶尔也可能是一两个独舞的表演者。
每个队伍里都有几个打扮极‘出众’的大爷大妈。黑头巾,紧身衣裤,显着挤脚的瘦皮鞋。相比于大妈,大爷们会更仔细的画好眉眼,扑些腮红,跳舞及休息时的样子都是妖娆而略带些女性化的优美。
他们是自己心中的艺术家,也多是舞蹈队伍的灵魂或者导师,相当于荡乱时期的诸侯。在他们的眼里,自己以及自己所在的队伍才是最耀眼的。他们存了一统江湖的心思,但也能开明的允许新来的部下们在几个队伍间串着场的跳。毕竟,舞蹈虽然不同,但想纵情的都是在岁月里飘摇了的青春。
独舞的人里,最瞩目的是个男人,今天他也在,依旧躲进广场的角落,几棵松树之间。他无冬例夏的,都是一身红色的裙子,一条薄丝袜。他喜欢盯着婆娑树影间自己的影子跳舞。因为动作幅度小,他的舞蹈只像是在刻意摆些扭捏的姿势,尤其是那些显示女性柔媚的姿势。
马玲玲看着这些人,看他们在曲子里激荡的肉体,渐渐地脑海就浮现了一个个空旷的夜,夜里还年轻的他们如是的唱跳。只不过他们的身边没有了彼此,他们要么在无人的村庄,要么在寂静的厂房,独自的,让脸上两行热泪纠缠着腮红落在尘埃里。那是为动荡中残破的人生垂下的血。看着,看着,马玲玲终于不忍地起身,朝公园外走去。
快到门口的时候,她看了眼手机,本来是看看母亲有没有来消息,却发现屏幕上显示了薛妙慈的名字。
“家里的事儿处理的怎么样了?”薛妙慈问。回北京的时候,马玲玲曾经跟她说,自己急着回家,是有要紧急事儿要处理。但现在这情况,该怎么说呢?马玲玲犹豫着,反复的打字,已经解决了、还没解决、暂时解决了,哪种她都觉得不好,哪种她都觉得达不到自己的目的,即:让薛妙慈在明白自己的要紧事儿是复杂且不好处理的同时,又知道自己现在是有时间的。
想了许久,马玲玲发现怎么都说不好这话,就干脆把手机放下了,没想到薛妙慈又追来一个电话,问是需不需要帮忙?
“不需要,其实已经暂时解决了,就是后面可能……”马玲玲想说麻烦,又觉得麻烦这个词不合适。
“那有时间么?要是你想说,我愿意听听你的心事……”
作者|溜爸,一个拉小提琴的习武之人,一个舞文弄墨的计算机工程师,一个被山东大妞泡上的北京爷们儿。最大的理想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上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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