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泥上的青荇在招摇05 老莫家的倒霉孩子
文/木易枯茙(或者杨朴,或者粳米石头,以后你就会知道为什么会有两个“或者”)
老唐家因为闺女常年在外头读书而有空房间,这就给我安了个现成的家。至于我一个外乡人怎么就毫不被提防地在麦村住了下来还一住就是三年,这事我觉得解释不了,或者说现在人是无法理解的。当年麦村还住了一个外乡人,叫春魁,写得一手好字,却是从凤阳的某个“要饭村”过来的;春魁其人学识渊博,谈吐不凡,我在麦村三年不尽杯酒,知己得此,算是最大的收获。
人也不能老闲着,在前两章或许你已经读到了,说我是麦村的村长,“大学生村官”。大学生村官个毛线,当年虽然上头已经有了这种说法,但也止于局部试点。那时候,大学生也无这般优待,村官也无这般难当。
那时在老唐家住下,也想着总不能这么闲着耗三年,老唐问起我到麦村后什么打算,我也说不上来。老唐的老婆长年卧病,南方人又不作北方的那种炕头,也算是老唐有心,把家里的一张小方桌锯短了两个腿,那锯掉的部分与床等高,这么往床上一放,她老婆尽管躺床上吃,老唐他们便搬了凳子来坐。长年卧病的人,只要瘴不及口,都想着能找人多说说话的。吃饭时多出个生人来,唐嫂也不回避(也回避不了),家长里短地就说上了,说到我先前是在土肥站实习的,便说可以去村里帮帮忙。原来是村里的土管员上了年纪了,估计年前就得退了。唐嫂想着这大学生干干土管总是不成问题,再说了土肥站和土管员还都带个“土”字,就觉得这是中,催了老唐去找村长说说。
吃过饭老唐便拉着我去找村长,村长正和他小儿子在电视机前玩着坦克大战。老唐先拉了村长到外头说话,我干站着不知怎么办,看那小孩玩得起劲,便涎着脸坐下了拿起村长扔下的游戏板跟着玩起来。那小孩头也不回,道:爸爸,你再不来我差点就输了。
然后,我就成了麦村的临时土管员。
然后,村长老莫家那个倒霉孩子就成天跟在我屁股后面了。
这倒霉孩子七岁了,走路还老磕磕绊绊的,话不多;裤子跟其他的小孩一样脏脏的,可是脸蛋永远是干干净净的,却不白,黝黑里居然能看到点婴儿红。这倒霉孩子太黏,又小大人,我不喜欢。
但我喜欢的偶尔犯贱的孤独居然也被他偶尔犯贱地喜欢着。
我喜欢在傍晚散步,小家伙照跟不误。我不管了。
麦村的路还是软泥路,据说通往镇上的那条路已经在浇水泥了,于是更觉着泥路的弥足珍贵。泥路的好,是与路边的风景偷了美,当脚印一个一个染上去时,尤其在夕阳斜晖下,淡雅的斑斓,和着路边的小草,草丛里的小花,再远也不远便是庄稼了。
向晚的散步总是有某种追逐岁月的意味,却是不紧不慢,像真的垂垂老矣,无病无灾,安然闲适,只与夕阳争淡泊。可这淡泊“争”得了,你却要吓一跳,于是慨叹自己到底是还放不下那片姹紫嫣红,放不下内心深处某些不安分的因子,放不下俗欲的爱。这么一吓,也便回归到了该有的年纪,缕一缕乌黑的短发,再看看四周,回头小心地俯窥那一个个才踩出的脚印,心绪如常,也不失落,也不刻意回味那晃神时的美。
到底依旧年轻,脱了鞋袜,用脚板去印和那一个个背后的印迹,于是与夕阳背道而驰,像是受了某种青春任性的鼓动,不是退却,而是心安理得地倒着走。未老不许老,尝少犹尝少,不得老,便去重温那顽童心性。于是撞倒了跟在后面的小家伙。
小家伙一摔,故事便不阳春白雪起来,我把他扶起来,掸掸裤子上的新泥,催他好回家了。莫名的孤独涌上来了,便对身边的人事不管不顾了,径自往北走去。
老久,后面传来一个声音:爸爸,明天还能再跟着你踩泥巴吗。
声音不大,却在那路那草那花那四野寂静的捎带下字句分明。我都能想象出那小家伙又捂着嘴巴又掩不住自己活泼天性的模样来。
按小说的情节,是不是孤独的少年该冷冷的背对着那个孩子,时间静止,等那孩子回过神来,眼前是无尽的虚空。这样就有了点BL的感觉了,还是忘年配。而我素来是用诚实来讲述过去的。当时的情况是,我努力想要表现出孤独者该有的姿态,却瞬间岔气了,我背后是一个七岁的小孩,一个小孩子,你那伪装的孤独是多么地可笑与无耻。本能地,转过身去,小家伙一脸期待的样子,歪着脑袋;等看我转过身了,居然嗲气地拖长音叫了声:爸爸!
我一个激灵,差点没摔着,却听着颇为受用,虽说二十没几岁,但碰到一个小孩子嗲声地叫你爸爸,未成形的父性都被催化出来了。但终究,我从来有人的时候还是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勉强地展一展眉,这已经是我以为的极限了。
不早了,回家去吧。
回想起来,其实当时顾自享受追老溯少,完全是忽略了小家伙的存在的,或者说忽略了他作为一个人的存在。在那想入非非的过程里,小家伙其实早被带进了那个世界,小脚丫踢踏出和谐的旋律,一切浑然天成。这样的矫情不可多得,这样的记忆便也难以被抹去。多少年后当我问起来时,他说:记得不太清楚,只觉得踩着你的脚印走,迎着月亮,很开心。
而我那时不知道的是,在我脱掉鞋袜倒着回走前,小家伙早就赤着脚循着我的脚印紧跟着我的步伐了。
我想大概孩童天性就更亲近自然吧。但“孩童”也仅仅是人的一生中一个生命短暂的称谓而已。
几天后村长领着小家伙来找我,说是按着本地的习俗,孩子一出生就该认个继拜爹的,这孩子当时是承继在菩萨那的。菩萨是一直保佑着,却总还是琢磨着想给他找一个继拜爹。
这孩子安静,玩不闹腾,倒是跟你一见如故。村里你这般年纪的,孩子见了都是叫哥哥的,也有论辈得叫舅舅的,就是见了你,张嘴就叫爸爸。
我还单身着,23岁,突然多出一个7岁大的干儿子来,像是自己突然真的要当爸爸一样,感到手足无措;可是却又怀念那一声叫得我心里舒坦的“爸爸”,打心里并不排斥这件事。这小家伙我还说不上喜欢,我虽自己生性偏文气,对小男孩,总还是喜欢调皮捣蛋一点的那种。村长的求情,又不好直接回绝。于是便说,我也不太清楚这里的民俗,但按我的理解,干爹也是爹,得和孩子真的亲。要不,我俩再多处处,没准这孩子只是随口一叫,不作数的。
村长留了儿子,自己去村委了。中午我跟老唐说了下情况,吃饭时还是觉得不好意思,我虽然也常补些菜金,但总归觉得因我而又新增一张嘴。虽说是乡里乡亲,总归是因了我,这是两码事。我在这类琐事上总是爱钻入死胡同,然后自己脑中盘算,弄得整个人了无生趣。老唐说,这小鬼,原是要认我做继拜爹的,不过我跟他老爸年轻时签了近似“指腹为婚”的协议。我一双儿女,大的大太多,小的又是个小子。照我和老莫的协定,俩小子就是兄弟,我们直接当了亲爹,也就没继拜这回事了。
我纳闷,没听小家伙叫过老唐爸爸,正要问,老唐倒先答了。这小鬼倔着,再小一点的时候俩小子去偷隔壁邻所的黄瓜,被我逮个正着。老莫对俩孩子在品德上的要求向来高,处罚起来那叫什么来着,心理战术,不好受。我也老跟老莫说,小孩子,你搞冷暴力,心理很受打击的。所以我就干脆地来,早早地先把俩给打了一顿,到时老莫也不好意思再来折腾他的冷暴力。结果打过头了,这小鬼一声不吭,从此再没叫过我。
我看看小家伙,他自个儿低头扒着饭,也不挟菜,也不用挟,唐嫂心疼着呢,早给挟满了菜。我猜小家伙其实正听着呢,这么猜着,就猜出点感情来了,还别说,这倒霉性格,跟我还真像是一对父子。老唐也侧身看着他,又侧过来跟我说:跟我老婆倒是很亲,刚进来你没听他叫妈妈叫得那个亲么。
我倒是没注意。确实没注意到。
下午我去村委整理土地管理的资料,小家伙照例跟着。那堆资料其实纪录得挺乱的,我一忙上心,便咸淡不知了。回神时去倒杯茶,才发现小家伙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心里竟有那么些失落,一闪而过的情绪,我想当不得真。回座位座下时才差点没吓着,小家伙坐在桌子底下,身子歪歪地,靠着写字台下的一侧,安安静静地睡着。我抱起他来时把他给碰醒了,他便迷迷糊糊地搂住了我的背。七岁了,到底也不轻呢。看看时间,居然已经下午三点半了,小家伙没午睡,怪不得。接下去就完全是树袋熊的纠缠了,抱到他自个儿家,两只手死活不松,还给我装睡(我太清楚这伎俩了,这倒霉倔脾气活脱脱就是我小时候的翻版);于是再抱到老唐家。好,这几天就跟我一起住。点点头,还是不放开手。
我酸劲又翻腾了,索性抱着他去看夕阳。他眨巴眨巴眼睛,终于也没说什么,倒是有了点笑影。
我终于彻底认命了,跟个小孩子过不去的也就我这倒霉脾气了,较真。这次却终于败下阵来,抱个七岁的小孩这么折腾,真累。
那,我做你的继拜爹好不好呀,莫奔?
嗯嗯。
那你叫我声爸爸呀。我居然听“爸爸”听出了瘾,反正拿这小家伙没辙,命也认了,亲也认了,不如就得个便宜。
莫奔放开手,终于不做树袋熊了。跟我并排坐着,竟撇过头去了。
这倒霉孩子认了我做干爹竟然反而不叫我了!
他是知道,我还是不喜欢他。小孩子眼明心亮着呢。
莫奔。
嗯?
叫我一声呀。
……
莫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