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玉 第六十八章 逃离
不去看我也知道夜空是绚烂的,四面八方争相冲上天的烟花装点着它;夜空是醒着的,此起彼伏的鞭炮叫嚣声惊扰着它;夜空也是无奈的,繁花落尽,它终究是孤寂的。
清晨,天空露出一脸倦容,它拉开了帐幔,从窗口送进来一束灰白色的光亮,我本来一直盯着漆黑屋顶的眼缓慢拖动着望向窗外,竟生出些许厌恶来——黑夜多好,伤害我的人睡了,看我笑话的人做梦了,嚼我舌头的人打鼾了,我躺在床上是清静的。
“爷爷,跟您拜年!”
“哦,你们来了。”
“奶奶呢?”
“在睡,还没起来。”
我正竖耳听得起劲,果果小两口已踏步进房。
他们站到床前一齐喊着奶奶。
我本想坐起来好好答应的,可是心中蓄满的哀伤猛然将我击扑在被子上,身体控制不住一阵剧烈地抽动,喉咙里挤着干军万马,眼仁被热泪浸泡着了,血管里奔涌着充满怒气的悲血。
“奶奶,不要生气了,身体要紧。”老实木讷的孙女婿小声劝我。
“不哭了奶奶。”果果也不大会说什么话,跟着说。
慢慢地,我起先抽动着的身体变得隔一会抽一下,干瘪的脸上跑着饱满的泪,显得横沟不够深,只得滑向颈项间。头发象狂风扫过的稻梗样东倒西歪,它们凑着热闹往脸上贴,我用手拨开又拉长了鼻涕,索性用手狠劲捏鼻子重重地朝地上甩去,两个圆泡稳稳地站在那里,鼻头有点疼,我想一定是红了。
我起床陪果果他们坐到了堂屋里,继续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诉说,他们有时点头小声附和,有时睁着一双无助的眼望向我,嘴象是要动的但我等了好久也没等到一个字。
老许从房间里出来,右手握着一张折叠着的从日记本上撕下的白色横格纸,我疑惑,收住了声,目光追随着那张纸。
他伸手递向果果说:“我昨天晚上一夜没睡……就在脑壳里面细细磨……想出了这些帐……做屋我克了好多钱上面记得清清楚楚……你带回克给你妈妈看哈。”
果果接过纸张打开来扫了一眼,孙女婿也歪过头去瞄,他们彼此交换了下眼神起身告辞。
初三下午四点(续新和再新都携着家眷来给我们拜年了),刚吃过饭,他们有的站着喝茶,续新扫地,再新在水井旁洗碗,我和老许移坐火堆旁。
只见岁新黑着脸嘴嘟得老高气势汹汹地踏进门来,顿时黑了屋子还卷来些冷风,后面跟着赶来的孙女、孙女婿。
她右手胳肢窝夹了一个黑色的笔记本,上面钩着一支蓝色圆珠笔。
她嘴一掀,唾沫飞了出来。
“还说做屋用了您好多钱好多钱,好多钱啦,我就没用钱的?我也有帐的,我们一笔一笔对!”她提了把椅子在老许对面坐下,煞有介事地摊开笔记本在并拢的双膝上,右手握笔。
“这个是ⅹⅹ,是不是的?”她笔尖指着本子抬头问老许。
老许眼皮一低是点头的意思。
“这是不是的?这是不是的?……”老许均无言可答,象被抵到了墙角的人那般有气无力。
“帐您是承认了的啊,以后少到外面说我用了您好多钱好多钱,三万块钱都打缺,连个葬都送不到!”她嚣张地说。
我多么希望老许站起身来扇她一个嘴巴,急忙用眼神给他鼓劲,可他却伸手去摸荷包了。
我再也忍不住开口道:“这也是你买的那也是你买的,我的钱到哪里克了呢?”
“我晓得你把哪个了?没得哪个跟你说话,我只跟我父亲说!”她站起身脸一别极其厌烦地朝我摆手。
她此语出口简直让我血脉喷心,伤心之极的我顺势躺在地上滚过来翻过去崩溃般地哭泣起来:“你个砍脑壳的,你哪么这么不讲良心的哟,做那个屋你父亲象牛一样日的没日的夜的没夜的,汗褂子都烂了几个。那个屋搞粉刷,我是楼上楼下跪在地上一点一点用铲刀铲的啊,铲了一个多月,白天人家在烤火闲扯我在铲,晚上人家都睡了我还在铲,我吃了亏的啊——”
我的悲泣声渔塘听见了,塘面微抚着脸;小草听见了,耳不忍听连连摇头;那站得坚定的枯树沉思了,上面歇着一只张大嘴巴的乌鸦……
再新过来抓我的手,我双手乱挥她捉不住,她从后面抱我的腰,我双腿打地脚乱踢,她也奈何不得。她不知道我只想要把地上捣出个洞来,埋了自己。
“好了!不要再这么搞了!”再新喝斥我。
“她就喜欢这么搞!”岁新轻蔑地看着我冷笑着说。
我被彻底激怒了,停止滚摆站起身直冲向鱼塘,被再新和孙女婿死死扣住不放,人在极怒的时候会暴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他们被我带出了米把远。
我被拽退回来,摊坐在了椅子上,头垂得象朵向日葵,死鱼一样的眼睛里没有了内容。
岁新从我面前走了,嘴里嘟囔着什么我没听清,孙女孙女婿也跟着走了。
半晌后,好不容易晃过神来的我又抽泣起来,我想起好多好多……
我没有同胞的姊妹,没个体己的人说话,平日里有苦水只能自己咽,上有兄长虽有来往他却总担心上当,下有小弟已是心生隔阂二十年形同陌路;大伯恨我多年不理不睬,小叔子得我娶妻生子却不仁不义;就连自己亲生的——岁新,也是前世的仇人今生相遇;与相伴多年的老许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争争吵吵几十年……我,一个人好孤独。
扪心自问,我生性善良忠肝义胆,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拼尽全力想要别人认可我是个好人,可在周围人的眼里,我虽不是个坏人,却也是个不受欢迎之人,有人怨恨,有人讨厌,有人至死不相见。难道,我错了?
抬起泪眼远望,哪家不是张灯结彩,笑语欢颜,我是煞了风景给人添愁。再也没有勇气任落魄之躯在人前走,再也承受不起他人的涶沫之重,我的颜面被葬进了泥里,任人踩,任人踏。
“我要出克,再留在屋里我就成神经病了。”我一脸木然喃喃自语道。
“行,我带您出克玩一久,散哈子心。”站在一旁扶我肩的再新轻声回道。
“我还哪么有脸在这里走哦,我走不出门啰——”我掩面失声痛泣,象个与妈妈走散了的孩子。
一星期后的清晨,我收拾了一身换洗的衣服,毅然决然地随再新出门了。
就这样,我逃离了故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