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字如晤

这周上海的天气很暖和，我的办公、学习效率都高了很多。

效率不可能永远高，需要放平心态，做到张弛有度。

周末了，昨晚回来就练习了三个小时的书画。写写画画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多。

三十多岁了才开始学书画，晚吗？

其实时间永是流逝，你不开始学，时间也一直走，也要到四十岁，既然如此，何不开始做自己喜欢的事。

不要拖延，想做什么了就去做。Just do it! Don’t let age stop you.

这几年，偶尔会抄抄佛经，抄抄古诗词，感觉很不错，近来就想，以后我要尽量做到每周练习一次毛笔字。

现在来看，汉字书写，对于我，像一种修行。

弘一法师说，“我的字就是佛法”。

在练习的过程中，我在总结：写字犹如做人，不要拘谨，放松，放松，大气，大气。横平竖直，坦坦荡荡，纵横捭阖，大开大闭，随心所欲，不要受限制。

字是门面，见字如晤，此言不虚啊！

中文汉字，传承了几千年，很多从远古传下来的，或刻在甲骨上，或刻在石头上，或刻在青铜上的文字，实在漂亮极了。

书法的美，仿佛是通过岁月劫毁在天地中一种不肯消失、不肯遗忘的顽强印证。

历朝历代，都会有不少书画大家。看他们的作品，犹如与之对话。如果自己不被理解，那么神交古人，一定可以让人内心震撼，共振，心有戚戚焉。

有一种美好是，“庭有余香正兰斜草岩窥树，家无别况唐诗晋字汉文章”。

中国最好的书法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真品已经失传千年了，据说被酷爱书法的唐王李世民带到了冥界。现在唐王墓还没有发掘，说不定哪天《兰亭集序》真迹还能再现人间。

一个书法家的作品让人这么贪恋，王羲之在中国书法史上像一则神话。

“兰亭”在绍兴城南，东晋穆帝永和九年（三五三年）三月三日，王羲之和友人们（战乱南渡江左的一代名士谢安、孙绰），还有他的儿子们（徽之、凝之），一起为春天的来临“修禊”。“修禊”是拔除不祥邪秽的风俗，也是文人聚会吟咏赋诗的“雅集”。在“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初春，在“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的山水佳境，包括王羲之在内的四十一个文人，饮酒咏唱，最后决定把这一天即兴的作品收录成《兰亭集》，大家要求王羲之写一篇叙述当天情景的“序”。那天，王羲之已经有点酒醉了，他提笔写了一篇有涂改、有修正的“草稿”，成为书法史上“天下行书第一”的《兰亭集序》。

据说酒醒后，王羲之再也写不出那么好的作品了。

看来喝酒还是有好处的哈。人在微醉状态，下笔如有神，会很有灵感。

我们练习书法，刻苦一辈子也达不到书圣的水准，但是却可以练习书法修心。

书法、绘画、舞蹈，有相通之处，“悬针、垂露”,“奔雷、坠石”,“鸿飞、兽骇”,“鸾舞、蛇惊”,“绝岸、颓峰”，行云流水，酣畅淋漓。

杜甫童年时看过公孙大娘舞剑，到中年后再看公孙弟子李十二娘的舞蹈，然后写下了他著名的诗篇《剑器行》：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
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
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
梨园弟子散如烟，女乐馀姿映寒日。
金粟堆南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萧瑟。
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攉如羿射九日落”——一片闪光（攉），像神话世界后羿一连射下九个太阳，巨日连连陨落，灿烂明亮，使人睁不开眼睛。

“矫如群帝骖龙翔”——“矫”是快速有力的线条，像诸神驾着马车，在天空驰骋翱翔飞扬。

据杜甫说，昔者吴人张旭，善草书帖，数常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

流动、泼洒、停顿、宣泄，如雷霆爆炸之重，如江海清光之静。张旭的“狂草”不以“书法”为师，而是以公孙大娘的舞剑为师…

杜甫看了公孙大娘舞剑，也看了张旭狂草，他在《饮中八仙歌》里写张旭醉后的样子: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有唐一代，世称李白诗歌、裴旻剑舞、张旭草书为唐代“三绝”。

书法并不只是技巧，而是一种审美。看线条的美、点捺之间的美、空白的美，进入纯粹审美的陶醉，书法的艺术性才显现出来。

每个人写出的字都会有自己的个性，没有好坏，只要美的不同。即使写得很难看，也没关系，你知道吗，在远古的墓葬里发现了不少古人留下的“丑书”，字体笨拙幼稚难看极了，但是你越看越觉得美。

所以，我们做好自己就行了。模仿不可能成就非凡，只有个性才最吸引人。

你看弘一法师的字体就非常个性。初看仿佛不好看，越看越耐看。

弘一大师李叔同自幼习字，早年书法多临摹魏碑，间架雄强开张，棱角方正。又因为长期习篆刻，书法线条结构都有金石派的古拙韵味。

弘一晚年修习律宗，戒律严谨，过午不食，身上一袭破旧袈裟，一无其他多余物件，仍然以工整字体抄经度世，完成近代最独特的书法意境。不求表现，去尽锋芒，炉火纯青，静定从容，是书法美学的最高境界。
弘一大师晚年曾尝试刺血写经，以自己的血代替墨，书写佛陀经句。

血迹很淡，年久漫漶，褐赭沉暗，却如金石镌刻，有对抗时间的强大力量。

这是书法的最上乘，我心向往之。

据说，怼天怼地怼人的鲁迅先生是弘一法师的忠实粉丝，民国的文人们，几乎被鲁迅怼了个遍，他却一直心心念大师的字。

我们练字，或许也要经历一个过程，像修道一样，先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再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再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初唐孙过庭，他在《书谱》中有几句耐人寻味的话：

初学分布，但求平正。
既知平正，务追险绝。
既能险绝，复归平正。

这个过程，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

我们练习书法，初写“上”“大”“人”，要像达芬奇画鸡蛋一样，打好基本功。

“点”，如高峰坠石，体会其重量与速度。
“一”，如千里阵云，体会其开阔的胸怀。
“竖”，如万岁枯藤，体会其强韧的坚持。

现在这个快节奏的社会，人如机器一般，如果运转的太快了，就会出现各种问题。

平常有时间了，不妨静下心来练练字，修修心。让时间慢下来，洗去疲惫，褪去焦虑。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时间如此逝去，连夜半睡梦中也不停止，不知不觉地偷走了青春、梦想，偷走了一切眷恋放不下的东西。

人焦虑了，不妨静心打坐冥想、练字、修行。心静了，心得安慰，便可日无险事，夜无噩梦，颜色光泽，气力充盈，所作吉利。

2021.01.16 午后
上海 二联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