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一叶手帐故事

基因编辑后的199年

2018-12-10  本文已影响74人  邹新文

一、

我从小就知道,我是一个与别人不同的孩子,后来我发现,我还是一个不幸的孩子。

我是一个瑕疵人——2217年的人类已完全掌握基因编辑技术,且将其纳入商业化进程,只要付费即可享受不同层次的基因改造。虽然费用高昂,但“完美血统”计划从上世纪初兴起后,经过数代积累,大部分家庭基因已趋于最优化,对于后代基因仅需微调,即可成为计划中所称的“纯种人”——有着最完美的脸庞,最优良的体质,最聪敏的头脑,最纯正的DNA。

如今仍旧有为数不多的“保守派”家族拒绝基因编辑,经“完美血统”高层组织鉴定的纯种人愈来愈多,他们开始定义基因尚未最优化的人为“瑕疵人”,实行人种歧视,包括规定瑕疵人不准和纯种人联姻,瑕疵人家庭至多只可生育两个孩子,瑕疵人应尽量少参与各类社交活动。

我的家族便是“保守派”的一员,坚持反对基因编辑。我曾有过一个哥哥,他在我五岁时便离去了,爸妈告诉我他死于疾病,一种绝不会在纯种人身上出现的血液病,所以不再有人愿意去研究其治疗方法。

我在专门为瑕疵人开设的小学校上课,班上的人或多或少有着一定的基因改良,除了我。我是“最劣等”的一个,因而常常遭遇冷嘲热讽。教科书上说:“2018年,世界首例基因编辑婴儿在中国诞生。‘完美血统’计划之父——贺建奎虽在当时收到各种非议,但历史证明,基因优化人种的趋势是无法阻挡的……现任‘完美血统’公司科研组长称在本世纪末,全球基因最优化人口占比将突破98.9%,并将继续开发性格决定基因的大规模研究,争取在十年内找到解决‘易怒、暴躁、抑郁、懦弱、叛逆’等各种性格障碍的基因改良方法……”

我一路成长,努力接受我与生俱来的不幸。我日益衰微的家族出过许多代科学家,他们致力于研究基因单向编辑所可能出现的潜在隐患,身体力行地践行着古老基因密码最初的模样。因此对于在没有给予我优良血统这一点上,我从未怪罪我的父母,也觉得没有资格去指责他们。

直到我十八岁的成年礼。

二、

在成人那天,每一位女孩都会收到父母与心上人精心准备的花束,我知道不会有男生喜欢我,但我想我的父母应该会给我惊喜。虽说他们忙于生计,从早到晚拼命地工作,可我依旧望着其他女孩手中艳丽,馥郁,流光溢彩的转基因花束,执着地期待着。

但十八岁生日那一天,我回到家,桌上只摆了一盆小小的风信子,最普通的品种,甚至不具备四时开放的特性,花蕾紧紧闭合着,可怜且憔悴。

父母要加班到半夜才回来,那张薄薄的生日贺卡上,草草写着“祝你像一朵花一样自由且自在地长大!”他们连一张立体电子贺卡都舍不得买。我再也压抑不住长久的委屈与质疑,他们做的是极其辛苦的工作,但是工资并不太少,更何况算上从不休止的加班与兼职。赚的钱都去哪了?为何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家永远住在贫民区,用二手家具,吃廉价食品,从来没有能力购买时兴衣裳,支付一次假期旅行,或者满足我长久以来的心愿——拥有一生一次代表少女荣誉的成年礼花束?

盯着那盆风信子,脆弱的枝叶与萎蔫的花蕾似乎在控诉着些什么,抑或在讽嘲着些什么,我第一次憎恨起自然基因,憎恨起贫穷和低贱,憎恨起与生俱来的不平等。利用无意看到的家政密码,我登入了我们家的账目记录系统,发现我的父母每月都往“完美血统”中心机构寄去一大笔钱,月月坚持。我一瞬间醒悟过来——他们一定早已预定了胚胎基因改良项目,正等着将全款付清。

他们不爱我,早就厌烦了平庸的女儿。他们准备向势不可挡的“完美血统”计划妥协,要一个完美的孩子。 

那一刹那我的心情是难以描述的,既带着刺骨的冰寒,又有着莫名其妙的解脱感。我决心出逃,远远离开这个即将抛弃我的家,走到大街上却发现自己毫无方向。新年将近,到处挂满电子成像的美丽彩灯,人造雪花不会融化,踩上去触感温软,随处可见的街头广告牌循环播报着跨年夜盛大的4D烟花大会。

那天夜里我没有回家,深夜里的星空依旧是一万年前的星空,隔着起到保温与净化功能的巨大城市穹顶罩,漫天辽远的星光闪烁不定,好似一个以谜底为谜面的谜语。

我猛然记起我的名字,我叫星辰——一个过于理想化的名字——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我了,法律上仅有通过“完美血统”鉴定的纯种人才可自主取名,而剩下像我一样的瑕疵人,只能得到一个统一管理的编号。我没有什么社交的机会,在学校里使用编号,而自从父母投身于愈发忙碌的工作,我们并没有足够多的交流时间用来轻唤名字。所以我几乎等于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躺在大片厚实的人造雪上,我望尽一夜古老的星辰,好像想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三、

第二天街道清洁机器人上班前,我悄悄回了家,觉得离家出走也应该做些准备。打开房门,眼前一片狼藉,那盆风信子被打碎在地,干枯的枝叶压着一张纸条。

“星辰,爸爸妈妈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现在你成人了,我们决定把一切都告诉你。

结合家族留下的资料,我们曾花了半辈子研究基因编辑的危害,在某个关键点需要全球科研所的支持,但由“完美血统”组织占领的科研所高层为了防止此次研究结果带来社会动荡,要求我们夫妇生下一个经过完全基因改良的孩子,以此作为筹码实施保密威胁措施。为了这个星球上无数人的性命,我们妥协了。

你是知道的,胚胎基因改良时若出现问题,基因编辑公司会在第一时间告知顾客并强制终止胚胎植入或妊娠过程,并称之为人道主义干预。而你的哥哥却遇上了千万分之一的错误判断,直到五个月时才发现存在严重的排斥与变异问题,他们勒令我们放弃他。但那时有位科研所多年的好友说出真相,我们的研究早已被转移至“完美血统”公司下,劝导我们进行基因编辑生育只不过是想引诱我们皈依纯种人。于是爸爸妈妈做了亡命之徒,逃至异乡生下哥哥与你,哥哥十三岁时身份暴露,被押回城市中心异种看护所。那时候你还很小,不怎么记得。

看护所中关满胚胎基因编辑与各大基因实验的残废品,由政府与科研机构统一处理。违背法律生下基因编辑失败的婴儿已是大罪,更何况抚养其至十三岁。孩子一辈子都不可能从看护所释放,想要不被销毁,家属必须每月缴纳费用,所以这么多年来拼命工作,也没能让你过上富足的日子,我们要说对不起。

昨天晚上科研所高层来找我们,说从前那项研究已有了骇人的发现——由于当下改良人类基因的高度一致性,群体对抗突变病毒的抵抗能力早就大大下降,科学家曾认为可研发出一段针对病毒类疾病的万能抵御基因,但最近被证明无法实现。基因的多样化,是物种面对环境变化的有力武器,而追求完美的基因最优化编辑,亲手葬送了这一武器。

根据先前基因编辑危害研究成果的推导,已拟算出三种致命病毒,在现有相似病毒群体中同向变异几率为亿分之三,代际为七代,虽然自然状况下变异出致命病毒的可能性极小,然而据密报称已有恐怖组织也在进行此类研究,若是抢先利用遗传物质编辑出这类病毒,则定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浩劫。全球科研所为此召集顶尖科学家们共同思考对策,招募尚未完全同一优化基因的人类作为志愿者,从中探寻免疫基因。爸爸妈妈因为较熟悉此次项目,决定自愿成为首批实验对象,政府高层也答应赋予你每月一次探望哥哥的特权,并拨款供你上学与生活。

好好照顾自己,等真正理解我们了,去看看你的哥哥吧,他的编号是GE499487,他的名字叫晨辰,小时候你最依赖的,是他的拥抱。”

拿着纸片,我尚未从诧异中回过神,门铃乍响,摄像头显示来者为社区管理员的儿子——他是一个纯种人,小时候常一起玩耍,后来意识到人种差异后便自然而然疏远了,他来做什么?

打开门,他气喘吁吁,显然一路跑来:“星辰!你快跑!”我惊讶地看着他,歪了歪头,他缓过气来,语速飞快地解释:“昨天是你的成人礼,我想要送你花,偷跑入我爸的社区公共监控室调到你家门前,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却看见几个陌生人到来,你家那时没人,我便留了心,听到他们电话说恐怖组织已研发出了什么什么病毒,急需治疗方案,高层决定不久就开始追捕现存的所有瑕疵人进行基因实验,特别是像你一样从未经过编辑的基因携带者。为了大多数,他们将毫不犹豫地牺牲少数人!他们骗了你的父母,让你去找你哥哥不过是一个陷阱!所以星辰,你快逃吧!越远越好,快走啊!”

我终于明白过来,扶着门框僵住了身子,眼前的男孩深深看了我一眼:“我得回去了,不能叫我爸发现,我会想办法删掉这些监控录像的,你别担心,你先去别处躲一段时间吧!”说完他转身离去,刚走两三步,又想起什么似的,从身后书包取出一束精致的成人礼花朵,带点羞涩地递给我,随即跑远了。

逃跑?我能去哪?这个偌大的世界。

手腕上的智能终端传来短讯:“城市中心异种看护所已授予您本月探望权限。对象:GE499487;时间:60min;本次有限期至:2217.1.17;验证码……”

宛若天意,我记起的确曾有一个人会把我拥在怀里,轻轻触碰我的头发。我现在想见他,很想。

四、

“滴——欢迎进入城市中心异种看护所底层垃圾清理区,您所探望的对象在C5区,若发生任何意外事故,请及时使用智能终端上报……”

门开了,眼前景象不像末日,像末日的次日。

黑暗从四面八方漫开,没有人声,偶尔传来金属碰击的闷响,不知是谁将脚上铁链撞在了一起。

我跌跌撞撞挪下楼,到处有人影缓慢地移动着,黑衣服上印有编号,发出微弱的惨白色光芒。他们没有任何反应地从我身旁路过,怀抱巨大的匣子,那里头装的大概是城市废弃物,散出一股恶臭。

GE499487,我默念着这串字符,反应过来该赶快寻找我的哥哥。没有灯,我摸索前进,穿过一个个或生理畸形或精神障碍的编号人,有许多自出生起便被关在此处机械式劳动直至变成完完全全的废物。

不知这里的人有多少是因基因编辑失败违法偷生下的呢?又有多少曾感受过家的温暖又被剥夺?他们注定要承受更大的苦楚——本可忍受黑暗,若从未见过光明。

一蓬蓬黑影好似炼狱里的鬼魂,空气混浊得难以呼吸,GE499487,我努力地寻找这个编号,此刻它是我与我的哥哥唯一的联系。走道另一头似乎有隐约的光亮,我一咬牙朝那光源跑去,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也无心去管。

那一束微弱的光是从高处围了铁栏杆的窗子漏进来的,光底下,我认出了他——GE499487。他的头发是寡淡的灰,皮肤白到透明,一只眸子蒙有雾气,另一只蓝如深海,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细长的身体无法保持平衡,他是我的哥哥。

“哥——晨哥哥——”我难以抑制地大喊出声,那个被微光笼罩着的少年颤抖了一下,侧过头,摇摇晃晃地朝我的方向移动,缓慢地,坚定地,每一步都好像要摔倒,但却没有。

我终于触碰到他,一瞬间确认了彼此。

他摸索到我的手,指引着我蹲下,把手轻轻放在了墙角某个低矮的物体上。那是一株风信子,不知从哪袋垃圾里漏出的种子,落在这儿,生了根,发了芽,如今悄然顶起一朵明黄色的花,卑微而执着地开放了。就在这一点的明黄色前,我一下子抱住我的哥哥,在他耳边描绘花瓣打开的姿态。

新年的钟声敲响,一年一度最盛大的烟火大会达到高潮,但在这地狱中是看不见的。月光沿铁窗流淌下来,小小的风信子绿意沉默,枝和叶投下轻浅的影。我靠在哥哥怀里,他身上有我熟悉的气息,他的眼泪一滴一滴滚烫地滴落下来,和所有正常人类没有什么两样。他开口,声音像生了锈:“我自童年起,便独自一人。照顾着,历代的星辰。”

楼上传来愈发清晰的脚步声,手腕上的智能终端急促地尖叫起来。我抱着他的双手紧了紧,心头突然涌上混合着的坦然与绝望。真正的末日即将降临,可是此刻我们什么都不再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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