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39)

2023-05-08  本文已影响0人  一溜风云

夜里八点多钟,大街上的车、人少了,安静许多。我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走着,看哪儿都觉得陌生,又有一丝新奇。透过一家饭馆的大的落地玻璃窗往里瞥了一眼,大厅满座,隔着玻璃一张圆桌,坐着老少六口,一对中年夫妻、一双儿女,两个老人,一面吃喝,一面谈笑,十分温馨。我看着不觉一呆,这看上去一点也不特别呀,不就是一家人到开开心心搓一顿吗?我一辈子为何就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光。跟前妻王霞生活的那段时间,一年间,也曾带着一家人去下馆子,老老小小,然而连饭菜都食之无味,心里真正开心过。我这大辈子不知疲倦地追逐财富、地位,就算像老卢一般身价百亿,功成名就,又当如何?我永远无法这么普通而简单的快乐。

弟弟是很还念儿时,虽然房屋破旧,缺吃少喝,然而家里是充满温馨和快乐的,父母很少拌嘴大家,而我也很会照顾弟弟、妹妹。不知从何时起,我肩负起家族使命,是我自己因为周遭的敌意暗下决心,还是母亲在耳边一遍遍灌输的,可能兼而有之吧。我抛弃了普通小孩应有的游戏和快乐,父亲死后,更彻底了,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我想清楚缘由,当然不会怪到母亲身上。母亲这辈子背负的比我多多了,到死也不能放下。仅仅是因为年轻时跟父母、跟情人的赌,把自己当祭物一般献上祭坛,没有快乐、没有幸福,只有漫长的义务,继之以死,到地下还有负罪感,还要赎罪。

母亲嫁到张家湾,委身老实巴交的父亲,心里全无法割断对黑仔的挂念。当然,在乡下,说什么男女爱情大约是天方夜谭;男欢女爱倒实实在在的,舍此,还有无穷无尽的劳作等着。既作张家妇,她只能把这些深埋心里,将它尘封遗忘。在夜间闲下来的某个瞬间,母亲坐在巷子里纳降,看着我们打闹嬉戏,恍惚间,脸上露出落寞神情。

父亲死后,母亲一个人撑起全家。她的老同学黑仔来张坑找过她几次,要提供一些帮助。在母亲嫁到张坑不久,他听从父母的安排和别的女人成家了,然而这段婚姻并没有维持多久,三年后,女人丢下一个两岁的男孩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黑仔将儿子丢给父母,自己跟人跑长途汽车,常混迹妓院与赌场,身上有钱就花光。我爹死那年,他大约厌倦了无休止的奔波,卖掉了自己的运货的大货车,不肯安心种田,和他的赌棍朋友合买了一群鸭子在草桥各村放养。他是在田间找到母亲的,母亲正在水田里犁地,一般只有男人才能做得来的重活。他立在田埂上看着,嘴里叼着烟。正在下面沟渠下面铲草的阿武一抬头看见一个高大的面目黝黑的中年男。目不转瞬地望着母亲,他心里猜出几分来。便问:你是草桥黑仔吧。

黑仔一愣,咧嘴一笑:上来,歇一会,抽根烟。阿武放下锄头,跳上岸,一路湿淋淋的走向男人。黑子递给他一支烟,帮他点上。阿武之前没抽过烟,一抽,呛得一阵咳嗦,眼泪涟涟。

黑仔大笑:小子,学大人样,你还嫩着呢?目光仍转到我娘身上:你爷呢,让一个女人干这个。

没了!阿武回得很干脆:你会帮我们吗?

黑子猛地抽了一口烟,随之两个鼻孔喷出两道浓浓的烟雾了,缓缓说道:你娘脾气犟,别人想帮你家她得答应。

母亲赶牛折回来时,他已经大步离开了。 赶牛到田埂时,扫了一眼,看见阿武手里夹着烟,探头探脑的张望,顿时大怒,骂道:天杀的,你哪里来的钱买烟吃,你才几岁了,就学会抽烟!

阿武一直黑子的背影,已经在百步之外了。

母亲拉住牛,眯着眼睛看了一阵,默然半晌,冲阿武喝道:还戳在上面做什么!这点草你想铲到什么时候去。

第二天傍晚,母亲正在灶头做饭,心里一动,扭头,门外站着一人,正是黑仔。母亲没说话,低头接着炒菜!

黑子立在门边,也不说话,看着母亲把菜铲到碗里。

阿武在村里晃荡一圈回去等着吃饭,母亲是熟悉他的脚步声,掠掠鬓角,冲外喊:武仔,舅舅来了,你去老厚店赊两块豆腐干来。

阿武看了看黑仔,转身要离去。黑仔摆了摆手了,说:我不知在你家吃饭,等哪天我带鱼肉来再说。就是来看下你。说着,走进屋,裤兜里掏出一叠钱放在桌上,花花绿绿都是百元大钞。

母亲望着钞票,愣了半晌,说:我不要你可怜,你也有老婆孩子要养活。抓起钱来要塞回黑仔手里,连声说,不要不要,拿了你的钱讲不清楚。

有啥讲不清楚。我又不偷不抢。你不要,转身我牌桌上。黑仔挠挠头皮,拗不过我娘,只好重新装在裤兜里。

母亲望着他叹了口气,说:黑仔,莫嫌我多嘴,你晓得一个女人有多难么,你也收收心,顾点家里。

黑仔晃了晃大脑袋:狗操的,人早走了!我下次再来看你吧。说着出门,看阿武站在墙边,裤兜里抽出几张钞票塞到他手中。

意外之财并没有在阿武手指焐热,母亲就把它收回去了,说这是来路不明的钱,不能要的。 阿武不服气 ,又不是我偷得抢得,舅舅非塞给我的,怎么不行。我娘粗暴喝道:我说不行就不行。

他越想越恼,想着趁母亲不注意,搜一搜钱放在哪里。午饭后,他和三莲在家是呆不住的,各自去寻自己的玩伴度过一天最炎热的正午时光。阿武这会在村中巷子里晃荡一回,踅回来,轻手轻脚地回屋,母亲平时睡上房,另一侧两间房,阿武一间、三莲一间。他摸到上房门边,门外关,一条缝隙。他往里探望,吓了一跳,母亲立在床边,被黑仔在后面紧紧抱住,两人一动不动,说也不说话,母亲脸上的表情,几分羞涩、几分紧张、几分欢愉。阿武正值懵懂年少,心里大吃一惊,同时好奇心大胜,不知他们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黑仔伸手要蜕母亲裤子时,母亲恍然惊醒一般,使劲攥住他的手,不行,不行!

黑仔叹了口气,松开母亲说,看来我们这辈子一点缘分都没有。你要好名节,我名声不好,以后我再不会来找你了。黑字离开时,脚步很沉重,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失落。母亲望了望门口不知所措的阿武,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厉声喝骂。整个人似乎都塌了,有气无力地对他说:下午去麻石岭把红薯地翻了。然后翻倒在床上,整个人瘫软了一般。

此后,黑仔再也没在张坑出现过。

二十几年后,一个暑假的夜晚,一个孤老酒后从邙河桥上翻下去,次日泡得发胀的尸体从水里浮上来,捞上来之后,没有亲属收尸,最后镇里出钱买了一口薄棺材雇人埋在附近的坟山上。

人们这人就是镇上臭名远扬的黑仔。母亲那两天水米未进。

其实,别人的口水是淹不死人的。我弟弟总结道:人往往钻尽自己观念的死胡同出不来,往往自己挖个深坑自己往里面跳。在别人哪里,再离经叛道的事情只要不损坏他们的利益,他们只是互相传传闲话、等着看戏而已在。多数人是毫无原则的,是非道德往往抵不过一壶劣质水酒。母亲那时正值壮年,也有旺盛的生理需求,她只能抑制自己的欲望成全世俗中的名节。现在看来,只有对自己有利,只要能赚钱,又有几个能在乎呢?

母亲五十岁开始吃斋念佛,初一十五都会爬到西华山顶上的小庙里烧香。我当时以为不过是为儿女们祈福,到她晚年,我渐渐明白了,她实在寻求心灵上的安宁。哥哥考出去之后,母亲再也很少剑拔弩张地跟人争吵了,感觉被言语冒犯则一笑了之,田地蔬果被摘或水田放水被人在上游阻截也是一忍了之。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他是个慈祥的小老太太,院子成为老人孩子的集会之所,村中最为热闹之处,夏夜,如水的月光中,她躺在藤椅里,半闭着眼睛望着眼前的这份热闹,露出心满意足怡然神情。

谁能料想,她到死也没有走出来,母亲为了这个家把自我丢弃了,再也找不回来了。她的灵魂要压在固有观念的五指山下,我若到地下之后,我能把它释放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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