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不灭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李健

终于要过去了。

我疲惫地闭上眼，已经感觉不到疼痛，直觉温热的液体正从胸膛咕咕冒出来，流向我的头，将要淹没我的嘴，我的耳朵。

我要被自己的血淹死了，也好，这个死法挺新颖。迷糊中我还不忘嘲讽自己。

大仇报了，死又有何妨？既然要死了，怎么死又有何区别？

可就在意识渐渐模糊、将失去知觉时，我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呻吟声。

不，不能就这么死掉，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将意识输送给小建，那个正在呻吟的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建。

那是我花了全部积蓄克隆出来的，要代替我活下去的“李健”。

我艰难地睁开眼，看到小建趴在不远处，虽然全身沾满污泥血迹，疼得哼哼唧唧，却是胳膊腿都在，当下松了口气，拼尽最后的力气向他爬过去。

但是，也太疼了。

我的胳膊，腿，每一块肌肉，骨头，每一根神经，稍微移动就迸发出疼。密密麻麻的无孔不入的疼。

疼如一张大网困住了我。相比这疼，死是对自己的最后仁慈。

我不再蠕动，静静地趴着，血流完也就解脱了。也就在那一刻，我是真正地绝望了，后悔了。

如果能早点将意识移植给小建，就算自己没了生命，也会无牵挂地离开这个世界。可本性难移，以我的遭遇，早已不会相信任何人，包括这个科隆的自己。将意识早日给他，万一他背叛了我，万一他借机害了我的女儿，那不是弄巧成拙了吗？

这样的苦，我吃得还少吗？

从小父母双亡的我，被迫流浪街头，后来被一对夫妻收养。谁知养父母表面是大善人，其实残酷冷漠，把我当成一个不花工钱的小奴隶，没明没夜地让我干活，别的孩子六七岁都上学了，我到了十岁才在村干部一趟趟的劝说下，夹着破书包进了学校。

可就是这样的生活也在12岁时戛然而止。养父母在一次车祸中双双离世。我又成了孤儿，没有人管束的我变成了一个小混混。

这时候我遇到了翠翠。翠翠不嫌我穷，不嫌我没文化，也不嫌我没有正经工作，就那么死心塌地跟我好，成了我生命中的一抹亮色。

谁知就在两人商量着要结婚时，上帝再一次开了个残忍的玩笑。我跟着的黑道大哥，一次醉酒后凌辱了翠翠。在大哥眼里，那不过是一次酒后乱性，赔些钱也就过去了。可对我来说，那就是毁了我生命里唯一的宝。

那些天，我眼里不再有大哥，不再有吃喝，不再有明天，只有翠翠爬满泪痕的脸。

我跟踪盯梢，终于掌握了大哥的行踪，趁保镖不备，将大哥暴打了一顿。结果是，我被随后赶来的保镖打断了骨头，又送到监狱。

一判就是十几年。

“十几年也值得，总算是替你出了口气。”我对哭成泪人的翠翠说。

“不管多少年我都等你！”

为了这句话，我积极改造，不想让翠翠等得太久。

等啊等，后来翠翠却再也没有来过。我从担忧到害怕到恐惧，不断地打探消息，来看望我的唯一的朋友说，翠翠和那个大哥住在了一起，她不会来了。

听后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不可能！翠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了解。朋友用悲悯的目光看着我，说：“我亲眼看到翠翠穿着时髦的衣服，住在大哥的别墅里。”

我一拳头重重地砸在桌子上。

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去报复，几乎将性命都搭进去，以为自己是一个英雄，为爱自己的、也是自己深爱的女人报了仇，女人却返身投进仇人的怀抱。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

从那时开始，我一蹶不振，每天如同行尸走肉，但暗地里却将翠翠的身影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我要记住这个女人，我要让她付出代价！

出狱的那天终于到了，我不像别的犯人那么高兴，也并不难过，只是暗暗握紧了拳头。

是一封信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那上面说的并不多，只说翠翠当年和大哥在一起是迫不得已。我进了监狱，她却发现自己怀孕了，那是她和我的爱情结晶，她想生下孩子，这时大哥又来纠缠，她只能顺从。孩子生下来了，她托付给好姐妹小娇，自己却被害死。信的结尾，说让我出去后去找她们。

这封信让我泪眼朦胧。

我原以为这个世界上，自己没有一点血脉，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原以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报仇，我再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这封信却给了我一层柔软，让他再次着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时，多了些温暖和牵挂。

我见到了小玉，那是翠翠小时候的翻版。我疼着她，将双份疼都放在小玉身上。

越是爱着小玉，越是恨着杀死翠翠的大哥。

小娇温言劝我：“这样过挺好，不要再节外生枝了。姐姐如果在天有灵，也会劝你好好养抚养孩子。”

我不说话。

小玉很乖，小娇很温柔。除了长相不同外，小娇的脾气，体型都和翠翠相仿。这样一家三口过下去，不也是平平淡淡的幸福吗？可是想到翠翠的爱，她的惨死，这样的日子在我就是受罪。但小玉不能没有爸爸，我也不想让小娇失望。

好在现在科技发达，偶然听说了克隆人，我就将老家的房子卖了，拿出所有的钱克隆了自己，给他取名小建。

向黑道大哥报仇，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同归于尽。我要将意识移植给他，让他去呵护那个家。

现在这个时刻到了，我不能就这样死去，必须将意识移植给小建。

无论如何，千方百计。

我艰难地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传感器，一点点地移动着，终于爬到了小建的身边。

小建也知道我的心意，他向我伸出手，接过传感器，放在自己的头部。

于是一点点意识传导过去，我的童年，我的少年，还有青年......

二、小建

终于要过去了。

当我陪着李健跳下楼时，本来是要挡在他前边的，谁知他却抢先挡在我前面，一阵风将我吹歪，我们俩几乎同时掉在了地上。

我还好，只摔断了一条腿，接上便是了，可是他却摔得全身是血。

他，难道真的要死了？

他活着，我便不能光明正大地生活在阳光下，可我宁愿这样。

李健的命太苦了，越了解，越感觉他的不容易。作为克隆人，我都觉得比他幸福。

当然，我说的幸福是因为我没有那么多的感情，没有那么多的牵绊，人有时候痛苦，就是因为有感情。

这几日，我跟随着他，学习他的举动，他说话的方式，这个看似冷面冷心的人，像关照兄弟一般关照我。吃饭时有我一份，睡觉时有我一席之地，他不把当成克隆人，只想让我成为另一个他。

有一次遇到劫匪，眼看一刀就要砍到我身上，他却一把将我推开，挡了一刀。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过是个克隆人，我死了，你还可以再克隆一个。”事后我不解地问。

“克隆人就没有感觉了吗？你也会疼。”

这句话让我感念很久。

好吧，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理当生死与共。既然你是这世上的孤儿，我便也是，理应相互珍惜。想到这儿，我忍着疼痛一点点向他爬去。

所幸这时候，李健也睁开了眼，他举着一个连接器向我爬来。

我知道那是什么，他无数次地叮嘱过我。

如果他死了，或者是在紧要关头，一定将他脑子里的意识输送给我。

“你要代替我活下去，照顾好小玉他们两个。”这是以前他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我们俩终于接近了。我将那个导线放在自己头上。那根线一头连着他，一头连着我。

于是我有了自己的童年，有了自己的少年，有了青年。我成了李健。

......

我慢慢站起来，看到旁边躺着一个长得很像我的人。半天后想起来，这个应该是我的克隆人小建，他曾是我的好搭档，好兄弟，我得将他安葬。

我挖好坑，将他拖进坑里，这时候一张照片从他兜里掉了出来。

那是翠翠的照片。他怎么会有呢？

但是他曾经是我，我也是他，既然他喜欢这张照片，那就伴他长眠吧！

埋葬了他，我慢慢向家的方向走去。

三、翠翠

终于要过去了。

我看到小建将李健安葬进坟墓里，又将我的照片放在他身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挪动断裂的四肢，努力看向瓦蓝的天空。

就要死了，却不再慌乱，感觉从没有过的安宁。

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如果能够选择，谁会愿意选择死亡？

可这也是最好的结果。

许久，我艰难地抬起手，摘下套在手上的戒指。

那是用易拉罐做成的戒指，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李健的名字。

“这是我送给你的订婚戒指，等结婚的时候，有钱了给你买一个钻石的。”他说。

后来就出事了，钻石的戒指没买成，婚也没结成，这个易拉罐戒指就成了我们俩一生一世的见证。

出狱以来，李健是幸福的吗？应该是，我看到他的脸上是一日多过一日的笑容。

那么我是幸福的吗？也许是。

自从李健进了监狱，我没有一天不提心吊胆过，我担心大哥再去报复，担心肚子中的孩子不能长大，担心他在监狱里做傻事。

然后用我有限的力量和智慧去一一化解这些担心。

大哥来找我，我顺水推舟告诉他自己多年前就倾慕于他。为了炫耀自己的魅力，为了羞辱李健，他让我住进了别墅。我又假装争风吃醋，让他生厌，忘掉自己，偷偷生下了孩子。

安排好孩子后，我痛哭流涕，装着痛改前非，请大哥喝酒。我是想毒死他，可惜我一个弱女子，怎斗得过那只老狐狸？

酒里的毒药被他识破，我心一横，自己喝了下去。

也是命不该绝，没想到买的却是假药，有效果却不至于毒死人。我昏死后被拖到了别墅后草草掩埋。经过几番折腾，毒酒吐出不少，我苏醒了，又疼又怕，大声地呼救。

恰巧清洁工阿兰下班晚归，听到了我的呼救声，壮着胆子将我扒出来，她和我素来要好，将我暂时安置在她家。后来我找到了女儿，隐名埋姓开始了新的生活，为了安全，挣了钱后做了整容手术。

李健回来了，我用小娇的身份和他相处，想着能平平安安过下半生，可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为我报仇。

亲爱的阿健，我多想告诉你，我就是你的翠翠，她不但在你心里，还在你身边呀。

可是我不能。

当初阿兰大姐救我时，我就向她许下诺言，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是她救了我。她是好人，是我的恩人。黑道大哥如果知道是她救了我，一定不会放过她和她的家人。

我不能让好人没好报。

我左右为难，想着时间也许会冲淡一切。可有时李健沉郁的眼神，紧锁的眉头，还有那些神出鬼没的行动，让我在梦里都担忧。

我一直在想，能否有两全其美的方法，让我们过上平淡幸福的生活。让我们卑微的爱情，能够延续下去。

没等到我想出办法，他就行动了。

其实谁不恨呢？为了女儿我一直忍。但既然他忍不了，那就让他放手去做。无论何时我都陪他。

他上天堂，我陪他。

他下地狱，我也陪他。

他找到了大哥，将炸药安置在会所。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后，一屋子的人血肉横飞，他和小建虽然同时跃出了屋门，依然被抛到楼下，命悬一线。

这时候的我，其实跟他近在咫尺。

小建不知道我来会所，李健也不知道，但我必须来。

我假扮服务员，紧张地守着大门，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我扯下会所晾晒的床单铺在楼下。我不知道能不能帮到他们，我只是想尽力而为。

他们还是受伤了，我的伤也很严重，我被倒塌的楼板压住了。

其实我可以跟他说上最后一句话的。但我不想破坏他心中的梦。他克隆了小建，就是想让我以为他还活在世上，还陪着我们。

小建走了，我爬到李健的坟边，柔声说：“你放心，小玉不会孤单的。小建回去了，他会是一个称职的爸爸。小玉还会有一个爱她的妈妈。那是我很早就定制的从前的翠翠。她有着翠翠的容貌，翠翠的性格，今天早上出门时，我已经将复制好的意识传进她的脑子里。放心，她脑子里只有从前的阿健。他们一家三口，也就是我们三口，会一直幸福地活下去，一直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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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翠倒下了。远处传来警车的鸣叫声。

一切，也就真的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