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暮
-1-
我很小的时候跟一个男人睡过。就十四岁的时候吧,一直断断续续睡到了十六岁,以情侣关系。你问我是不是被逼的,那不是。他这样是犯法的我知道,就算我是自愿的我也知道,我没想让谁非得记住这个事。就算后来没在一起我也不觉得自己不干净了或者怎么样。
你问我跟他做爱什么感觉,其实我很明白的告诉你,身体没发育好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只能感觉到有个东西在你身体里面,来来回回,来来回回。我可以把这种来来回回当做快感,但我知道它不是。
可我仍旧怀念和他一起做爱的时候。从把我破了的时候开始,他就不得不一直一直满足我。我那种病态的,不断索取以求获得什么来让自己不感到亏损的认知,也似乎某种程度上同样做错了什么。禁果被吃掉,也有蛇的一份。
你问我后不后悔,我摇头。目前为止我并没有在我的身体上,发现因为这段性爱而产生的创伤:没有意外怀孕,没有流产,没有得严重的性病。这是我对过早开始性生活这件事而感到唯一的庆幸。我也深知我要的就该这样,哪怕一分一秒的高潮我都不能把它归为我所得到的。
当时就觉得,那时候的做爱哪叫做爱啊。就好像用没洗过的手挤了三角区的一个粉刺一样,是犯了禁忌,是不该那么做。但我做了,我也没死没伤,就这样活着。活得快不快乐另说,反正,那时候我觉得没什么。一直没什么。
它永远只能变成我经历过的一段恋爱以及性爱。至于那个男人怎么样。我到现在都认为他算好,不管是床上还是床下。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我和他这段关系的破碎给两个人都带来了不同程度的悲伤与痛苦。
但他最终并没有负起一开始所说的责任,而我也知道,一个在我没有成年就和你交换身体的人,即使他真的诚恳,他也没有那个能力对我的以后负责。
-2-
这是陈阳问我有什么性经历的时候,我对他说过的话。
我没办法不对任何一个问我问题的人长篇大论,就像积攒多年的话语终于有了一个出水口一样。
陈阳就那样低着头,头很低很低,然后抬起来看我,问我那个老套的问题:
“你很爱他?”
我说哪有什么爱不爱的,都多久没见了,现在再见到估计连样子都认不出来。
“那个你没成年就把你睡了的男的,叫什么名字?”
陈阳一副要去杀了林黄暮的表情。
没错,林黄暮就是我的那个初恋,但我不想把他的名字告诉陈阳。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
我说我已经忘了。名字都忘了。
他不信,噘着嘴过来跟我打啵,像小姑娘一样拉拉扯扯,问我是不是还喜欢他。
“不啊。那些都不重要了,我只喜欢你。”
听我说完这些他好像很开心,但连我自己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
“你呢?你不介意我没成年就跟别人睡过?”我反问他。
他摇摇头,说:
“我只是心疼你。”
他扑在我怀里,我看着他的眼睫毛,很密很长,想说句什么温暖的话,却只是淡淡的说了句,“没什么好心疼的,都过去了。”
但过去的事,好像也会让人记住更久。
林黄暮是后来才改名的。说是黄昏暮时景色动人,就去改了这样一个绕口的名字。我刚认识他那会,他叫林成栋,当时还吐槽他是不是命里缺木。后来就直接叫他木头,叫着叫着习惯了,也就偶尔会想起林黄暮那个名字。
我读初二那年很混乱,什么都很混乱。从我自己心里的混乱到行为的混乱,让我没办法做好生活里的一切事。
但木头好像能帮我做好一切事。
他是隔壁大学的专科生,生在青岛却非要跑到小城市来读大学。据他当时的话来说,我那个小城市活着不累,轻轻松松上个大学混几年就过去了,所以干脆报了这样一个地方。
他说幸好这样才能遇见我。
他是师范生,到我们学校做过实习。后来慢慢熟络,就在一起了。那时候偶像剧情看多了,以为那种年上哥哥爱上我的剧情就要上演,所以信誓旦旦的从当初开始就笃定会结婚,像是种笑话。
木头也爱说心疼我的这种话,这让我感觉我就是全天下男人最该心疼的对象。
我那时候父母不在身边,一直跟姥爷住一起,所以木头跟我说他在学校旁边租了房子的时候,我就搬了过去。
现在我和陈阳也住在一起,但我并没有那么多的热情。
职高三年下来,我身上所有的仅剩的那些天真都被磨去了。我不知道这些年我睡过多少个男人,我只知道我确实早就记不清那些的人脸和尺寸,只能想起来有片学校里面的男人技术都不怎么样。
那天晚上陈阳问完我那些,就抱着我睡觉了。他睡觉的时候很不老实,我也早就习惯了。
第二天早晨一起来,他就要拉我去纹情侣纹身。我不愿意纹那种东西,但他非说这是相爱的特征,感情好的情侣都会纹。
什么时候感情要靠这玩意鉴定。我虽说不屑,但也拗不过他,并且他也提前预约了纹身师,压根不好拒绝。
他在手腕内侧纹了我的名字,但我不想纹在那。
“那你纹外面。”
“但我——”我给他看我两只胳膊上的花臂,示意手臂外侧也没法纹。
我心想纹在不疼的地方,这样以后洗掉的话不会很难受。我并不是说一定会跟他分开,但也不一定就会结婚,怎么说人和人都很容易散,这种情侣纹身的存在只会给人徒增烦恼的。
就这样,“陈阳”两个字被烙印在我的脖子上,让我觉得这甚至像他给我加的一道锁。
他那段时间大部分都是白天有空,晚上就要出去上班。他跟我一样都没上大学,所以同样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我只能跟他躲在出租屋里。我当然知道我们这种人会被叫做社会的蛀虫,但我也有努力的找工作努力的去工作。
不过为了维持生存,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
之前和木头在一块,总求着他让他多陪我,他就放下了兼职不去赚钱,整天在家里围着我转,帮我写作业。但我总催陈阳去上班,我甚至也不需要他对我有多少陪伴,只要他能带钱回来就是好事。
陈阳是我带回来的。当时在酒吧搞气氛,就看见一个高个子男生走过来,问我能不能加个微信。我以为这是一夜情的暗示,就带他去了我租的房里,但没想到他提上裤子之后也没有走人。
“干,我是第一次。”
事后我跟他说他可以走了,他在床边瞪大眼睛对我说出这句话。
“姐姐,你睡完我得负责。”
我连内衣都来不及扣上,就差点因为他这句话昏厥过去。后来我就直接让他在我家住着,毕竟一要赶他走他就一个劲嚷嚷我是多坏的女人。
后来时间长了,我们也就默认是对方是自己的情侣,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他说他是个处,其实我也不知道,毕竟一上来就能找着地方,还如狼似虎的轻车熟路。
我问过他为什么第一次还那么熟练,他油嘴滑舌的,对我说“那是因为在梦里跟你做了好多遍吧”。
我没信过他这种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不可能相信这种话。事实就是你压根没法判断一个男人是不是第一次,他说什么你只能信什么,不信的话也没办法。他能为了骗你装作不熟练,也能骗你说他身经百战。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也不在乎陈阳到底和多少个女人睡过,我只知道他一开始死皮赖脸的态度确实多多少少打动了我。
因为没有男人那么主动地要求留下过。他们无一例外,睡过之后抽根烟就走,有的会留宿一宿第二天就穿上裤子走人。
我还碰见些有意思的男人。有一个是我上班的时候认识的同事,我喝醉了酒送我上来,把我衣服扒了一半,看见我身上的纹身就又给我穿好衣服赶紧跑了。他现在都以为我什么也没记住。
还有一个前戏很足的,他一上来就抱着你啃,跟你深吻,就像什么偶像剧里的情节一样。我实在不懂为什么他要对我像情侣一样,尤其是第二天早晨他走之前,还嘬了一下我的嘴。我只能装睡。
以前木头跟我说过,说那些一天睡一个男人的女生多可怕,还说那样的人是会染上艾滋的。我就跟他一起咯咯笑,现在觉得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他可能从来没有想过,我也会变成他口中私生活不检点的乱性青年。
不过那时候我就是什么好人了吗?我觉得不是。
当时特别看不起一口一个脏话的女生,也觉得那些早早就怀孕的女生很恶心。后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对同性的恶意能够这么大,也不知道我那些优越感都从哪个地方来的。
以前听人说,长大了就会长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我总是不信,总是觉得我和别人不一样,我就算做了再不堪的事我也会是这个世界上的例外。
直到有一天我开始妥协。
我和木头在一起的时候几乎每天都做,就是那种平时合不上腿经期合不拢嘴的。做的次数多了就难免对怀孕这种事提心吊胆,不过我这么多年确实没有怀过孕。
有一次我的经期延后了十天才来。那十天里面,我和木头都担惊受怕,甚至偷偷问了邻居阿姨该去什么医院打孩子。
我问他:
“我要是真的怀孕了你能娶我吗?”
“娶你是会娶你,不过是以后的事。你才多大就生孩子,就算有了也不能就这么结婚。”
我心说你还知道我多大,知道我没多大还跟我睡,不过在心里做了个鬼脸这事也就过去了。我总不能一边又怕怀孕了一边又怕他不娶我。
木头还是每天去上课,没有课了就跑回来,例行公事一样问我月经来没来,然而每次的答案都是没来,同样就像例行公事。
“你都请假多久了,要不去学校学两天?”有一天晚上睡觉前,他跟我商量。
“我不想去。你知道我不想去,上学太累了。”我埋在他颈窝那里,用一种撒娇的语气说,“还有,我万一真的怀孕了你舍得让我去学校吗?我可能就是太火大了才总不来月经。”
也就是那段时间我真正意识到,我差点就成了一个早孕的孩子妈妈,像那些终生挂着羞耻布的妇女一样,这辈子都要染上一个污点背负着一条人命。
原来我不过也是这种人。只有十四五岁的我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想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热衷于找借口,又好像就是在刻意逃避一些事情。但当一个人认真起来的时候,似乎所有事情都能被逃避掉。
初二和初三那两年,我都和木头困在他的房子里,准确来说是和他困在那张床上。那段日子毫无疑问是轻松快乐的,围绕在柴米油盐里面,我像是一个半大的家庭主妇。
有时候木头会破天荒地喊我学习,会问我要不要去学校,也会把资料堆在我面前,跟我说中考就要来了。
“我不能让你去职高。你知道那里面都是什么人吗?你去了会死在里面。”
他一本正经的跟我说,但我还是不以为然。
“为什么会死在里面啊?那些人又不能把我怎么样。就算考上高中也没什么用,不还是会跟你一样。”
我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沉默,是那种很沉很沉的沉默。空气里的窒息感剧烈活动,我意识到我说错了什么。
我就看见他好像瘫下去了一样,从眼皮到脚趾头都是软趴趴的,眼睛停留在天花板的那只苍蝇上,不说一句话。
日子太久远,以致于我都记不清他当时眼睛里是不是有眼泪。好像是有的,也好像是吊灯映到他眼里的光,就那样一晃一晃的,好像马上要掉出来。
那天晚上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后来我才知道我到底是碰到了他哪里的痛处。
“我知道我对你做错了很多事,但我还是想让你有一条更好走的路。”第二天早晨吃饭的时候,他对我说了这句话。
“哦。”我没想过他是不是真心说的。
-3-
陈阳比我小两岁,但他和我不一样。他上过大学,在高等教育的环境里停留过短暂的时间。
他高考考上了山大,是济南的校区。我问他为什么后来不上了,他对我说是因为他的一个朋友。
“我本来是要上的,但她复读了还没考上,就问我能不能别读书了陪她一起闯荡。当天我就买了去她那里的车票,晚课都没上。”
“就为了陪她?”
“是。”
“那你们后来怎么样了?”我问他。
“出了点事,就没再联系。”他说,语气很平淡。
我没有追问他口中的那个朋友是谁,我只知道那是个女生,他也只对我说了那是个女生。至于那是个怎么样的女生,我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
但自从跟我在一起之后,陈阳的世界里确实没多少异性。他不喜欢我和别的男人搭话,同时也很自觉和其他女人保持距离。
新欢打败不了他,但旧爱似乎可以。
我曾经在夜里偷偷看见他对着一个女生的照片打飞机。远远的从他手机的亮光中看到,是个穿着校服的青涩女生,和我这种完全不在一挂,就是我完全没法和那个看起来清纯又漂亮的女生比。
直觉告诉我,那是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我装作睡着了,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但那天晚上他在床头吸来吸去的煊赫门的味道,我却记住了很久。
换作之前,和木头在一起的那会,我可能会直接从床上蹦起来,歇斯底里地问那个照片上的人是谁。但我后来对这种事情开始麻木,因为我知道我现在还会对之前的男人有性幻想,我也偶尔会做梦梦到和木头在哪个地方复合了又开始日夜不分的性爱。
而我也同样的,没办法用这个对陈阳要求什么。
“宝贝,你问你妈了吗?结婚租房子的事。”
他站在洗漱台前面给头发剪分叉,朝着镜子里正在泡藕粉的我问。
“没有,还不想找她,你不用着急。”
我晃着手里的勺子,问他喝不喝藕粉。
“给我冲一碗吧。”他剪下来几撮分叉的头发,说,“你是不是不想和我结婚啊,嫌我穷?”
“我早跟你说过你想多了,我家不差你那几个钱,又不要孩子,租房买房没所谓。”
我把水壶放在一旁,没看他,继续搅拌着碗里的藕粉。
“我爸妈想让我早点结婚。”他说。
“我才二十五,他们可不着急嫁我。”
“你和我再分开,可能以后真就碰不见什么人了。”
他这句话的意思就好像是在说:
错过我这个老实人,就没人接你的盘了。
我把他的那碗藕粉留在了桌子上,就趿拉着拖鞋捧着碗去床上坐着了。本来我想雄赳赳气昂昂说一句“我又不是非得和谁一起过一辈子”,但我还是没说出来。因为我知道我这种人是没法一个人生活的,我需要不停地带男人回来才能让我空着的心里面有那么一点的满足感。
“宝贝,你不是说要对我负责吗?”
他吹完头发喝了口桌子上的藕粉,朝我笑着说。明明是认真的字句,从他嘴里出来,却让我感觉像是在插科打诨。
这让我突然回到零八年的那个夏天,我趴在木头的后背上,靠在他耳朵旁边问他:
“你会对我一直负责吗?”
我不知道那是我跟他第几次做完爱,而我也喜欢反反复复地这样问,好像生怕他是个骗完就跑的人。
“会,会一直负责。”他把我拉下去拽到怀里,看着我的眼睛。
“别瞎想,你要好好长大。”他又说。
似乎他察觉到气氛有些煽情,就又摸着我的胸来了一句:
“这里也是。”
我佯装生气轻推他肩膀,然后被他揽到怀里,就那样一直抱了很久,他的体温我到现在还记得。
后来我又问过他,我说重来一次的话,你会不会跟我睡。
“不会。”他用着一种很严肃的表情。
“咋,你不想负责了?”
我整日里把“负责”这个词挂在嘴上,像极了叼紧猎物不啃松嘴的野鸟。
“不是。我觉得太早了,对你不好。当时我们都太冲动了,也怪我没忍住。”尽管他的话让我发笑,但我也知道他只能这么说。
“我说,如果有一天你不想负责了,那你就不要负责了。”
他抬头看我,用眼神问我“为什么”。
“等到哪一天你对我的感情只有责任的时候,你就可以走了。我不会强迫你留下来。”
说那话的我很天真,以为放他走他还留下就是真爱,就代表着之后他都不可能走。
但哪有什么人是不会走的呢?尤其是当时那个年纪认识的人。
我和他过了将近两年的避世生活,困在几十平米的封闭空间里,偶尔开窗开门,出门买菜,饭后散步。像画地为牢一样自己把自己关了进去,但还心甘情愿没有出来。
因为平时名次就靠后,老师也不愿意管我,所以有时候直接翘掉一个周的课都没事发生。
我问过木头“你爱我吗”这种问题,但他越来越不爱说。后来我想过,一个人爱不爱你是能看出来的,也能感觉出来。所以大多数时候,我都因为能感觉到这种爱所以没有问,当我感觉不到的时候再去问,却会得到拒绝说出口的答案。
我把这当成人之常情。
我确实不知道爱具体该是什么样子,所以大部分时间我对它避而不谈。我对它的理解甚至没有性够透彻,压根没法看清楚它具体的样子。
说来也奇怪,并不是没被人好好爱过,也并没有失去爱人的能力。但现实就这样摆在眼前,一切都告诉我,我并不是一个能去正确爱别人的人。
我也暗示过我自己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但有时候我的确想不明白,如果我真的有好好爱一个人,他为什么又会那么快离开呢?
我有些朋友对我说过,说我是被木头骗了。但我一个连什么是爱都不知道的人,当然没法分辨到底什么是欺骗。
所以再往后,每一个无法分辨是非的时刻,我都把一切当成假话来听。
-4-
“宝贝,上午你睡觉的时候,我妈打电话给我,让我问问你们那边彩礼都收多少。”
“你随便啊,起码五万以上吧,买辆车首付得能付上。”我坐在被子上看着陈阳,他对着刚买的烤箱在研究说明书。
“你真不用跟家里问问?”
“他们早就不管我了。你不是不知道。”
“你知道我喜欢你的。”他对着烤箱上那些按钮看了很久,又转过头对我说,“所以早点结婚吧,我妈催我今年就把证领了。”
“都行。”
我语气像在敷衍,不过他也一样。他的那种敷衍是贯穿在他每一句话里的,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他着急跟我结婚是因为太喜欢我,还是为了给他家里一个交代。
不过,对于婚礼和婚纱,我早就不像以前那样向往。
有天晚上在外面吃饭,回去的时候下了小雨。木头把他外套脱下来搭在我头上,用右手搂着我胳膊。
“你想过怎么跟我求婚吗?”在雨里,我看着旁边婚纱店里白色的裙子,也在玻璃上看到了我们的脸。
“嗯。”他点头。
“快说快说,我好奇。”
“我不说。”他给我披紧了衣服,“这哪有先说出来的。”
“好吧。”我有些遗憾。
现在想想当初就该追问他到底,反正我也不可能再收到他所有故作浪漫的求婚。
“你能不能以后叫我有个称呼啊?”我又问他。
“什么称呼?”
“比如老婆,媳妇,宝贝也行。”
“太肉麻了。”他说,“换个别的。”
“我看别人谈恋爱都这么叫啊,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你别这样,我是真的说不出来。”
“那你管你前女友都叫什么?”我停下脚步,看着他问。
“就叫名字。”
“呕。”我做了个鬼脸,“我不管,你对我要对别人不一样。”
他笑着催我快走,我也就“哼”了一声。我没再纠结这种事,他继续喊我“那个” ,我也继续喊他“喂”。
当天晚上我就做了个梦,梦见我们结婚的时候,请帖上板板正正写着:
欢迎参加新郎喂,新娘那个的婚礼。
不过梦都是反的,我们压根没有结婚。和他分开之后,我一度认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和谁谈恋爱结婚。
考上职高之后,我就和木头分开了。他对我说他家里接受不了从职高里面出来的姑娘,我们没法走到最后,不如早早了断。
“我是和你在一起,不是和你家里人在一起。”我几乎是哭着跟他说。
“我知道。但他们不让我真的没办法,我拗不过。你知道他们天天给我介绍的那些女的,最次也是二本,都是中规中矩高中考上的,一个职高里出来的都没有。不是我对这个有偏见,是他们不同意,我没办法。”
“二本?你自己不也就是专科吗?”我就差对他人身攻击。
“我可以转本啊,他们都给我找好后路了,直接转本考公进编制。”他又顿了一会儿,说了一句,“我是独生子。”
“早知道这样你当初干嘛来招惹我?”
“我不知道会这样。”
那些誓言满天飞卷,我脑子里都是那些说过的二十三岁结婚一直相伴到八十三岁的承诺,现在想来也是天真幼稚。
“就不能珍惜当下多走一段吗?”我问他。
“我不是没想过。我和你分开我也不会好过,但我也知道长痛不如短痛。”
“长痛不如短痛”这个词我见过无数遍,但我从不知道这个词可以被用的让人心脏都疼。
看似精妙的理由,我没法反驳。我还记得那天他收拾我的行李,收拾到衣柜的时候他直接扑在那里哭,我就坐在床边看着他肩膀一耸一耸,看不见他被挡住的脸。
那是我印象里他第一次哭,那个画面在我的瞳孔里散发着很刺眼的光,通过视觉神经直达大脑,烙印在里面,连忘都没法忘。
他也是那个夏天离开的,回到了青岛报了转本的补习班,而我就那样在职高混着日子,各自打发着时间。一开始我会怪他,怪他睡了我又不对我负责,但最后我想通了,连我自己都没法对自己负责,我又怎么能要求别人对我负责呢。
在蝉鸣的声音里面,那个夏天永永远远的结束,我和他的人生好像才刚刚开始。无论我怎么爱他,我都爱不完他。
和他分开后的那段时间,我经常听张惠妹和周杰伦的歌,好像在我的印象里,那段日子就是那几首歌陪我过去的。循环过最多遍的是阿妹的《趁早》,现在脑子里都能自动播放那几句让我哭了好几个夜晚的歌词:
如果你不想要 想退出要趁早
我没有非要一起到老
我可以不问感觉继续为爱讨好
冷眼的看着你的骄傲
若有情太难了 想别恋要趁早
就算迷恋你的拥抱
忘了就好
...
陈阳见我总是发呆,就把他刚烤出来的地瓜拿到我眼前晃了晃。
“再不吃就没得吃了。”他用纸包着那根地瓜,一边在手里翻滚一边吹气。
“我小时候家门口就有烤地瓜的,我就一连吃了好几个冬天。”我跟他闲聊说。
“你尝尝我烤的。”他给我剥好了递过来。
我接到手里尝了一口,说:
“没之前吃过的好吃。”
“烤箱太小了。”他撇撇嘴。
那天晚上和他做的时候,他突然问我,能不能叫得年轻一点。
“我声音很老吗?”我问他。
他象征性的继续抽插了两下,跟我说:
“不是,我就是想听听。像你刚做爱的那会儿那么叫。”
“我不会。”我懒得理他。
“你再不叫我都快软了。”他低下头看看自己的小兄弟,又抬头看我。
“好好好听你的,那你用力点。”我心说我还没说我快干了呢,要不是这会儿有些兴致压根不会搭理你。
当晚我叫得像个高中妹,他就跟欲火焚身了一样,没两下就射了,浑身是汗地倒在我旁边。
我把那归结为他的恶趣味,实际上我不想去想他为什么要提出这种要求。
-5-
起初我对木头有着挺大的恨意,每天发动态都在说什么要操林黄暮他妈,一条条都成为我后来人生需要删除的黑历史。
而我对他的恨意消失那天,也恰好是我人生堕落到最深处的时候。
那天是霜降,我们分开了大概有三个多月。虽然是深秋,但天气却反常的冷。
我一如既往地在课上拿出手机和隔壁班的朋友聊天,却突然收到他发的短信。时隔很久的那条信息和熟悉的号码让我的呼吸都停滞了,我几乎是提着心脏点进的那条消息。
他发来一句:
“原来不管过了多久,都还是一样疼。”
我突然冒火,发过去一句“你有病吗”,却整整一节课没等到他的回复。
下了课我就跑到教学楼外给他打电话,打了大概两三通他都没有接。我只觉得我被耍了,那种羞耻感和愤怒促使我直接打给了他在青岛的朋友。
接通后我直接对着电话那边吼:
“林黄暮又怎么回事?你当初不是还跟我说让我把他忘了,现在他又跑过来找我给我发什么非主流信息,你天天跟他待一块都干什么的?”
“孙莹莹?”电话那头的人问。
“对。”
“林黄暮给你发什么信息了?”他问我。
“就矫情兮兮的,一句话,看起来跟求复合一样。”
“那个,我现在在医院,他刚刚跳楼了。”
“什么?”我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哑。
“林黄暮刚刚跳楼了。”他又重复了一遍。
那个下午很漫长,云好像结了冰,在我的头顶走来走去,明明冷到骨子里,却迟迟不肯下雨。
我偷偷翘课去了他的葬礼,看见他父母跪在遗照面前一口一个“儿子对不起”,那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他是真的自杀了的现实。
我以为他甩开我之后,会过上他口中那种被安排的很好的人生。但那时候我才明白,不是谁都喜欢那种被安排的人生的。我一直以为只有我是受害者,后来我发现他也是。
他朋友对我说,我们的事确实是他父母逼的。但林黄暮一直都没法忘了我,也没法继续这种人生。
“可能他确实没路可以走了,他前几天还对我说,他不能也不想做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何况他还那么喜欢你。”
我站在远处,眼睛已经哭到看不清东西。
我不知道他自杀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他疲惫的人生,但我无数次回想起他跳楼前给我发的那条短信,我知道他的死不会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而同时我也不再去怪他。原来只有他死了,我才能相信他的那些话。
我度过了很长很久的黑暗时期,甚至有一段时间能看见床头有他的脸。每次我压抑到极点的时候,就去找男人上床,把他们当成木头,而他们也不介意我一口一个陌生男人的名字。
我知道,说好听点这叫灵肉分离,实际上学校很多人都在骂我婊子和公交车。我对这些没否认过,我也清楚地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
初春的风还有点冷,我和陈阳刚从民政局出来,他牵着我的手,叫了我一声“老婆”。
“老婆,你之前有想过和别人结婚吗?”他突然问我。
“你呢?”
“我想过,不过现在不想了,我只想和你好好的。”
“我也是。”我说,“你想和她结婚的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他好像意识到这是我给他的送命题,特意思索了一会儿,说:
“她已经死了,坟头草都好高了。”
“我以前想嫁的那个人也是。”我看着前面的路,声音变得很小起来:
“他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