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飞a的小说集

郝建国的人生旅途

2023-12-15  本文已影响0人  陈飞a

遥远的地方有一条路,这条路叫做黄泉路,黄泉路边有一条河,这条河叫做忘川河,忘川河上有一座桥,这座桥叫做奈何桥,奈何桥头喝一碗汤,这碗汤叫做孟婆汤。喝上一碗孟婆汤,苦乐恩怨全抛光……

1

这天晚上天气特别寒冷,初冬时节,狂风大作,空中飘洒着漫天雪花。路边一个颓败的破庙,亮着一盏昏暗的豆油灯,虽然想尽办法堵塞窗户,依然有一阵阵的寒风透过塞满窗户的麦秸捆漏进来,灯火的火苗儿拼命摇曳着,映得人影在土墙上不断变化,像鬼怪般快速地来回晃动。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外面传来急促的声音:“到啦,到啦。”庙门一开,战士们扶着一个满脸蜡黄的老太婆进来:“接生婆到啦,快点快点。”

一阵强风带着雪花儿跟着进来,豆油灯又拼命摇曳了一阵子。屋里的男人们都出来了,在门口拼命搓手跺脚,没过多久,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传出庙门,大家兴奋起来,里面传出消息:“冬梅姐生了,是个男孩。”

这是冬梅的第一个孩子,降生在炮声隆隆的战场上,那是战火纷飞的岁月。过了一个多月,她才在蚌埠边的一个小镇追上刚打完淮海战役,正在休整,准备率部进逼长江北岸的丈夫,某步兵团团长郝奇。

夫妻见面,冬梅将孩子递给丈夫。郝奇接过来看了看,包在襁褓里胖呼呼的小男孩正酣睡着。他哈哈大笑:“哈哈哈,这个小东西,长得真他妈象我。”

冬梅说:“老郝,孩子还没有名字呢,你给起个名字?”

郝奇又哈哈大笑:“好好好,新华社不久前刚播发了毛主席的新年献辞,我们将马上要建立一个新中国,这个孩子,就叫郝建国吧。”

全国解放,战争结束了。郝团长脱下军装,成为县委郝书记,全家都安顿下来,几年一晃而过。建国后生活安定了,几年时间,冬梅又接二连三的为郝书记生下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郝建国七岁的时候,家里已经有四个兄弟姐妹。

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年代,全国掀起社会主义建设的高潮。郝建国七岁了,妈妈把他送到小学读书。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长得虎头虎脑,学习成绩很好,没多久,就被选为班长,第一批加入少先队。

县城中心小学离家不远,郝建国每天背着书包快快乐乐的上学,一同上学的还有五六个年龄相仿的小伙伴,那是一个快乐的年代,朝鲜战争结束好几年了,国家经济发展很快,农业生产连年丰收,百姓生活节节提高。

放学以后也没什么作业,少不得到河里摸鱼捉虾,或者爬到屋檐下掏鸟窝,拣小鸟蛋。回到家里一身汗一身泥,家里阿姨故作惊讶:“哎呀,小泥鳅回来啦!”冬梅就会应声而出:“干什么去啦?放学不回来,皮死了,赶紧洗个澡!”

爸爸最喜欢这个大儿子。只要不上课,他就溜进县委大院玩耍,门口传达室老头也不拦。有时爸爸在开会,他就钻到会议桌底下玩,被爸爸发现了,马上大声叫道:“小王,赶紧把这个淘气包带走。

县中队每周六上午擦枪,是他最开心的时刻。他会带几个县委、武装部领导的孩子跑到武器库帮助擦枪。那些战士逗他们:“去去去,别把枪弄走火了。”

郝建国马上反驳:“子弹都没上,走什么火?而且保险都关着呢。”

战士再逗他们:“你认识这些是什么枪吗?”

郝建国可来劲了:“什么枪不认识?”他指着手枪:“这是曲尺、史密斯左轮、马牌撸子、日本王八盒子、德国快慢机,这几支最好,五四式手枪,还是崭新的哦。”指着长枪:“三八大盖、汉阳造、水连珠、汤姆枪、卡宾枪、波波沙冲锋枪,机枪有马克沁、日本歪把子,哇,还有捷克造,太棒了……。”

“哎呀,厉害着呢……。”战士们和小伙伴鼓起掌来,这是郝建国最开心的时刻。

2

小学毕业时,爸爸调到省里,先担任重工业厅副厅长,后来任厅长,全家都搬到省会城市。

1966年,郝建国上高中三年级,就读全市最好的延安中学。这时17岁的建国已经是一个身高1.75米的小伙子,有了喉结,嘴上也长了一圈茸毛。

1965年底政治局势开始动荡,1966年“五一六通知”拉开那个特殊年代全面发动的序幕,整个城市变成了一个红色的海洋。学校已经很难进行正常的教学工作了,每天上午还必须到学校,进行“早请示”,集体跳“忠”字舞,完了后基本上就解散了。

延安中学成立了“延安精神”红卫兵,郝建国也参加了红卫兵,担任学生“文攻武卫战斗队”队长。

这天上午天气阴沉沉的,郝建国来到学校,刚进校门口,发现墙上新贴了许多大字报,有不少是攻击女校长刘红英的。有一张大字报直指刘红英出身地主家庭,是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异己分子。

瞄了几眼,正要参加早请示,红卫兵组织的司令王大为拉住他,还有几个男女同学,告诉他们,今天要批斗刘校长,他们几个人在旁边嘀咕嘀咕了半天。

早请示很快将结束,最后一个内容是齐唱、跳“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完后,主持的女老师大声地宣布:“早请示结束!”

话音未落,王大为跳到台上抢过她的话筒,大声喊着:“同学们不要走,还有一个内容,召开批判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阶级异己分子刘红英大会!”

郝建国率了几个男女同学,拦住了正要离开的刘红英校长,还有其他几位校领导,推推搡搡地把他们推到台前,拿出早准备好的高帽给戴上,硬将他们按着跪在台上。

刘红英坚决不跪,也不低头,拼命挣扎,还大声地说:“同学们,要文斗,不要武斗,不能搞法西斯那一套!”

王大为用话筒对着她大声说:“刘红英,你这个地主阶级分子,为什么要混进革命队伍?”

刘红英愤怒地说:“我背叛了地主家庭,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投身革命队伍,有什么错吗?”

这时一个女红卫兵冲上前,“啪”的一声,用武装带的铜头往刘红英的脑袋砸下去,马上一股殷红的血从她脑门发际线流了出来。郝建国一看不对劲,大声喊道:“同学们,要文斗,不要武斗!”

这里局面已经混乱,控制不住了,台上挤满了学生,几个校领导都被拳打脚踢倒在地上。等到人群散去,叫校医赶过来救治,刘校长倒在地上,已奄奄一息。

不久后就听说刘校长在医院去世了。但是已经很少有人关注这件事情,红卫兵们最关心的是前往北京的大串联。

8月份的北京,天气依然酷热难耐,但郝建国和他的同学们心里更热,激情如烈火般燃烧。他们坐了好几天的列车,晚上到达北京火车站,背着背包刚出站,就被省红卫兵联络站的人员接走,带到离天安门不远的一所中学,这里临时改为红卫兵大串联接待站。

每人领到了两个大馒头,一茶缸棒子碴粥,吃完了就在教室打开背包睡觉,一个教室躺了五六十个人,翻身都翻不了。其实根本睡不着,大家都非常激动,谈论着要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了,又谈论着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

有几个云南的红卫兵说准备报名到缅甸参加共产党游击队,解放东南亚。郝建国说:“我们哪儿都不去,就在福建等着,准备参加解放台湾的战斗……。”一直谈到下半夜一两点钟,才渐渐安静下来。

半夜三点钟,就被叫醒了,一人发两个馒头,三口两口填进肚子。郝建国穿上爸爸当年穿过的旧军装和解放帽、解放鞋,扎上武装带,戴上红卫兵袖标,胸前佩戴毛主席像章,背上挎包、水壶,右手举着《毛主席语录》。

郝建国举着红旗走在前面,来到长安街,路灯很昏暗,但是街上都是一队一队举着红旗的红卫兵,全都是往天安门方向。天安门广场的灯光都打开了,有许多红卫兵队伍已经在里面,外面还有象潮水一样的队伍涌进来,虽然人多,但是井然有序,并不特别乱。

广场上的大喇叭喊着:“请来自福建前线的红卫兵到前排来……。”郝建国带着他们的队伍挤到前排,列好队。到早晨六点多钟,整个广场已经成为红旗的海洋。

广场的大喇吧开始播放音乐,整个广场上百万人充满激情的高唱:“金色的太阳升起在东方/光芒万丈/东风万里鲜花开放/红旗像大海洋/伟大的导师/英明的领袖/敬爱的毛主席……。”

歌曲一首一首的接着唱下去,郝建国和他的同学们如醉如痴,豪情满怀地一遍一遍高唱歌曲,高呼口号,挥舞着红语录,接受了毛主席的检阅。这是他生命的高光时刻,这个美好时刻的记忆,激荡了他的一生。

3

1982年初春,万物萧瑟,寒风一阵一阵地吹着,路上的行人都低着头、缩着脖子匆匆而过,路边的草儿都还是枯黄着。只有河边向阳面的柳枝儿绽出了一点点嫩绿,流露出春的气息。

郝建国从狱中出来,门口只有他妈妈冬梅和最小的妹妹等着,郝建国跟身形消瘦的妈妈拥抱,母子俩眼中都流出了泪水。

在监狱不远的小镇找了个小店吃饭,郝建国问了句:“爸爸……还好吗?”

“还好,就是一天到晚太忙,没日没夜的干,常常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加班加晚了就住在办公室。”自从社会迎来了春天之后,爸爸官复原职。冬梅不敢告诉他,爸爸对他的气还没消呢。

当年郝建国从北京大串联回来,家里已经贴满大字报,他父亲皖南事变中突围出来,曾有两三天跟组织上脱离了联系,有人揭发他期间有叛变行为。人被打倒了,红卫兵一茬一茬前来抄家,这时郝建国𨚫跟他父亲划清界限,并揭发出父亲平时在家里的一些言论,落井下石,使得父亲下狱蹲了七年。

后来上山下乡,两年多就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中的优秀代表,招回城里当工人,到1976年已经是省属某大企业革委会负责人。反击右倾翻案风中,在时任省革委会某些领导的煽动下,率领人员冲击省委和大军区。

十年动乱结束后,郝建国被定性为本省“反党乱军”骨干分子逮捕,后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服刑期间由于表现良好,又没有现实危害性,几次减刑,坐牢七年就出狱。但留了一个尾巴,不能回省城,要就地安置,当地政法部门已经联系好,就在当地县农机厂上班。

冬梅看着狼吞虎咽的儿子,心里不禁泛起一阵酸楚,自己不怎么吃,不断给他夹菜。吃到肚子溜圆才放筷子,冬梅小心翼翼地问他:“要不要先回去看看爸爸?”

“不了。”郝建国点了一支烟,重重的吸了一口,然后眯着眼睛美滋滋地从嘴里和两只鼻孔喷了出去,在他和妈妈之间升腾起一片烟雾。“我必须先去报到,要离开本地,还要向派出所报告。”

郝建国看着妈妈:“妈,您先回去吧,我安顿好了再回去看你和爸爸。”转过头看妹妹:“你要照顾好爸爸妈妈。”妹妹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冬梅也含着泪水,把一叠钱塞到郝建国的手里。

农机厂在县城边的一条小山沟里,主要是维修农机具,也生产一些小农机和配件,比如滚筒式脱粒机、小型插秧机、手扶拖拉机的车厢等等,还生产农机配套的犁耙铧等各种机具。

郝建国文化程度高,十几年前就在省里国营大厂当过钳工,农机厂的工作技术性不强,没干多久,就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而且他是单身汉,又乐于助人,常常帮人顶替加班,没有多久,人缘就混得很好。

厂里大多是男性工人,大爷大叔占多数,年轻小伙子也有一些,女性却偏少,仅有五六个大妈,另外只有一个小姑娘南珍,是落实政策进厂的,干一些勤杂工作。

南珍长得黑黑瘦瘦,不算漂亮。厂里仅有这么一个女孩,自然会获得男孩的青睐,但是南珍对每个人都不冷不热,男孩们纷纷碰了钉子,也就望而却步。那时候,当个工人是金招牌,不愁找不到老婆,要找农业户口的,可以一把一把的挑。

郝建国没有太关注这个女孩。坐了多年的牢,重新回到社会,他还没有找到新的方向,也没有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成家的准备。

他可以感受到南珍对他的关心,和南珍都住在工厂里。住厂里的工人不多,宿舍是一排十间的平房,郝建国住最东头,南珍住最西头,中间住八户都是拖家带口的,屋檐下一排煤球炉,只有郝建国和南珍没有开伙,在食堂吃饭。

他的脏衣服都扔在门外一个脸盆里,一般过一段时间才会洗,现在南珍经常会帮他洗得干干净净叠好送过来。郝建国在爱情方面比较迟钝,当知青时也常有女知青帮他洗衣服,没太当回事。南珍还经常在集市上买些小零食,送给他吃。

有一个周末,他走过南珍的门口,看到南珍坐在小竹椅上,拿一本书在读,感到好奇,问她读什么书?她把封面给他看,原来是路遥的《人生》,就惊诧的问她:“你也爱读书?”

南珍默默地把他领到房间,这是他第一次进女孩子的闺房,一进去,就感觉一种清香的气息。房间虽很小,整理得很干净,有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有一个木制的书架,整整齐齐的放着许多书。

郝建国仔细看着一排排书脊,有不少世界名著,他抽出一本,是维克多. 雨果的《悲惨世界》,翻开看了看,书虽然很旧,但保护得很好。他不禁感叹:“这么多好书呀,你都读过了吗?”

“都读过了,只是,不一定消化得了。”南珍轻轻的说。

“你为什么不考大学呢?”郝建国问道。

“爸爸成分不好,初中只读了一年,没办法考大学。”南珍低下头黯然地回答。

从那之后,在工厂边上的小道上,河岸边,经常可以看到两人的身影。他们经常一起聊,聊文学、聊人生、聊对未来的看法。

一个初冬的夜晚,南珍病了,发烧得厉害,郝建国请来医生给她打针,又煎中药给她服下,还用冷毛巾帮她降温,折腾了一个晚上,也没回房间睡觉,就趴在床边的靠背椅上睡着了。

南珍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发现郝建国还趴在靠背椅上打鼾,推了他一下。醒过来后,看着躺在床上的南珍,发烧的红晕已经退了,摸了一下她的额头,不烧了。仔细端详一下,发现南珍原来也满漂亮的。

郝建国脸有点发烧,忙掩饰地说:“我要先走了。”南珍一下子坐起来,双手抱住他的脖子:“建国哥,多陪陪我吧。”

郝建国紧紧揽住南珍,喃喃的说:“南珍妹,嫁给我吧?”南珍在他怀里嗔道:“我就等你这句话呢。”

“我大你十几岁,还坐过牢,你不委屈吗?”“不委屈,人家愿意。”

4

出狱两年,郝建国一次都没有回省城看过父亲,尽管妈妈背后不断给父子俩做工作,郝奇不愿打电话,郝建国也不回去。

退休后的郝奇,由于战争年代落下的病根,文革中坐牢又受到折磨,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终于躺倒了。接到电报,郝建国带着爸爸从未见过的儿媳妇赶到省城的医院,在病床上见到十几年不曾谋面的父亲。

病榻上的爸爸苍老又憔悴,郝建国含泪一下子扑上前去,郝奇见到这个已经有些白头发的大儿子,精神也好了不少。四只手握在一起,紧紧抓住不放。

郝奇喘着气说:“我是个倔脾气,你比我更倔,出狱后也不来看我?”说完又喘了半天气。郝建国紧紧握着爸爸的手:“爸爸,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文革时就对不起,今天更对不起……”

郝奇摇摇头:“不用道歉了,你们还年轻,年轻人哪有不犯错的呢?”他转过头看着南珍:“你就是南珍?”

南珍也靠上前握住爸爸的手:“爸爸,我们来晚了……”

郝奇还是摇摇头:“不晚不晚,来了就好,南珍,这个小子就交给你啦,不听话就帮我揍他……。”说着说着,直喘大气,说不下去了,医生护士赶紧赶过来,又是输氧气,又是打强心针,折腾了半天。

也帮不上忙,家里的亲人们只能默默地流泪。当天晩上,这位身经百战的老战士就悄然离世了。

……

郝奇去世以后,厅长亲自带着相关人员来向遗体告别,看望和慰问遗属,商讨后事处理问题。

厅长说:“郝奇同志是我们厅德高望重的老领导,是坚持三年游击战争的老红军、新四军老战士,一定要高规格的处理好后事,同时要妥善解决家属提出的问题。”

冬梅表示感谢领导的关心和关怀,郝奇同志生前一再要求后事要从简,希望组织上考虑。家里唯一有一个要求,就是他的大儿子郝建国一家还在内地偏远企业工作,希望能调回省城,照顾母亲。

领导当场表示这个要求不过分,是符合政策的,马上要求办公室主任尽快抓落实。

这件事符合政策,组织上出面,事情就非常好办。人事处开好商调函,派一名得力干部下去,几天内就把手续办好,夫妻俩连户口一起迁回省城,跟妈妈住在一起。

可是具体到工作安排,困难就来了,重工业厅在省城的直属机构及企业人满为患,都不太欢迎新调入人员。再一看档案,曾被判过刑,没有一个单位肯收,都说现在正在清理“三种人(注)”,连在职的都要清理出去,还要再调一个进来,没有人愿意干。

下属机构和企业都是一方诸候,机关没有能力强压下去,厅领导又无人愿意帮助,因为郝奇已去世,当前形势下要安置一个“三种人”也是要承受压力的事。除非再找厅长,可是厅长已经帮到这个程度,没人再敢去找他了。

冬梅隔三岔五的往机关跑,急得上火,孩子的工作没有着落,媳妇肚子大起来了,这件事又不敢让儿子知道,那个倔脾气还保不定会憋出个什么事来。

这天正好一位郝奇战争年代的老部下来看冬梅,这位老部下也是建国初期转业,现在正担任厅属一家大企业的总经理兼书记,听冬梅向他倾诉,大腿一拍,说还有这事?老团长的儿子要安排工作,我怎么不知道?

马上用冬梅家电话打回单位,原来是他们企业分管人事的副总决定不要,在电话里说:“是劳改释放,又是三种人,不能要的。”

老部下马上批评这次副总:“什么三种人?本来就是革命的后代,是在淮海战役战场上出生的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年轻人哪有不犯错误的?改了就好,这个孩子我们要了。”

郝建国进了这家大企业,南珍因为是临时工,先以临时工的身份进企业,一年后再定编定岗。

老总要培养郝建国,直接将他安排在技术部门,学习机械设计制造。郝建国虽然没有上过大学,毕竟十年动乱前的高中生,文化功底扎实。跟着技术人员学习,自身又非常刻苦,业务技术能力提高得很快。

南珍干的是勤杂岗位,后来安排在技术室管图纸、资料等等。干了没多久,肚子越来越大,次年的二月,生下一个胖娃娃,郝建国给儿子起个名字叫“鼎新”,暗寓改革开放的意思。

5

郝建国仿佛焕发了新生,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每天早出晚归,妻子和孩子都顾不上照顾,还好有妈帮忙,消除了他的后顾之忧。

十年动乱耽误了他学习深造的机会,由于种种原因又经历了蹉跎的人生,这时候,已年近四十,恨不得一天当作两天来用。

那时候的国企效益不高,工人比较懒散。他边学边干,深入车间与工人一起研究解决技术难题,请教专家和企业资深技术人员,不长时间就提出了几项技术革新和技术改造的建议,解决了一些生产上的难题,一时间名声鹊起。

可是好景不长,只有一年多的时间,原来的老总突然中风住院。虽然抢救过来,难以承担重任被免职休养,接任的老总正是原来管人事的副总。

机关原来送了个报告,要提拔郝建国担任技术部的副部长,人事部门的考察程序已经通过,报告放在老总的办公桌上,只要老总签个字,过一个会,就可以任用了。

现在转到新任老总这里,老总一看,就把人事处长叫过来训斥一顿:“人事处是干什么的?就是替领导把关,选拔优秀干部的,不是叫你顺领导杆子爬的!这个郝建国是个三种人,能进我们企业就不错了,来了一年多就想提拔?马上拿个方案,下到车间锻练去!”

郝建国从技术部又下到车间。这时的他已经历过人世间反复磨砺,不复当年的红卫兵闯将,性格沉稳多了。让下就下,依旧认真地工作,照样搞技术革新和生产流程、工艺的改进,乐此不疲。

但是毕竟空闲时间多了,这是两人一起度过的最美好时光。跟妈妈住在一起,有时间多陪陪妈妈,冬梅也很开心。

冬梅四个小孩,唯有这个大儿子出生在战争年代,离家多年,受尽磨难,其他几个孩子毕竟一直在身边,她心里觉得亏久这个孩子,帮助带孙子是她的快乐。

南珍是个懂事孝顺的儿媳妇,人勤快,手脚又麻利,家务活基本上包了,又会照顾人。冬梅最喜欢这个儿媳妇。鼎新也一天天长大,从呀呀学语,一步步到幼儿园,都是奶奶带的。

上班、工作之余,两口子经常一起散步,之前长年颠沛流离,没有时间享受花前月下的生活。现在一起在城市的林荫道上散步,冷眼旁观匆匆而过的行人,见证城市一天天的发展繁华,心情格外开心。

两个人都喜欢读书,两口子收入不高,房间里一台彩电还是结婚时妈妈送的,但是爸爸原来的书房里整面墙都是书柜,其中一柜专门是两口子的藏书,只要有好的书籍,他们不吝啬花钱,买回来一起读,读完分享心得体会,这个是夫妻俩最契合的地方。

家里离西湖公园不远。公园不太大,以前是城市的郊区,现在却成为城市的中心。公园里绿草茵茵,花木扶疏,湖面波光粼粼,湖边垂柳成行,是城市高楼大厦中难得的一处休闲胜地。特别是炎热的夏季,晚饭后绕着湖边小道转一圈,凉风习习,清爽宜人。两个人常常拉着手在湖边慢慢走,边走边聊读过的书,心情格外舒畅。

这种安逸的生活过了几年。有一次,郝建国参加行业协会召开的技术革新交流会,一个企业的总经理找到他,邀请他到他们企业去,还答应了优厚的待遇,郝建国答应回家跟妻子商量一下再回复。

回家跟南珍一商量,决定答应。这个企业是下属一个地级市市属国有企业,经济效益很好,又答应解决南珍的工作问题,建国进现在这个企业这么多年,那位老总始终处处为难,南珍的工作问题没有着落,换个地方未必是坏事。鼎新马上要上初中,跟奶奶一起生活很习惯,新的企业不远,离省城只有一小时车程,回家也方便。反复盘算,树挪死,人挪活,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调动办得很快,几天后,夫妻双双就到新的企业上班,连户口一起办过去了。

6

在新的企业,郝建国被任命为技术部经理。初来乍到,企业就面临重大技术升级改造,他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但是技术功底也扎实,组织能力很强,擅于调动和发挥技术人员的积极性,升级改造很顺利,几个月就完成了。厂里召开庆功会,总经理亲手给他发了个大大的红包。

南珍也转为正式编制,由于她的文笔很好,被安排在厂部宣传科,专门负责写宣传报道,跟媒体沟通,她非常热爱这份工作,也非常勤奋,写了不少感人的宣传报道。

两人平时住在厂里,周末双双回省城,陪儿子和妈妈过周末。鼎新读书很认真,学习成绩很好,奶奶会照顾孩子,一家人其乐融融,享受这难得的好时光。

1998年,中国的改革进入了深水区,国务院推出国有企业大改制。综合运用经济、法律和行政手段,以纺织行业为突破口,逐步扩大到轻重化等行业,实行关停并转,工人优化组合,一大批工人离岗转岗。

郝建国所在的企业首当其冲,第一批关停并转。一切都来得很快,由于是外地人,他们夫妻都在离岗名单中。

一切又转回原点,回到妈妈的小楼。白发苍苍的妈妈坐在客厅等着他们,建国见到妈妈,扑过去抱住她,眼睛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断往下淌。他感觉到妈妈瘦骨嶙峋的身躯也在抖动,他颤抖地说:“妈妈,对不起,让你操心了。”

妈妈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傻孩子,妈有什么操心的,倒是你自己不要太发愁了。”

这时候郝建国深深的感受到,家就是心灵的最后港湾,也是最可靠的港湾。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妈,有妻子,自己的心就有安全的停泊点。

两个人都失去了工作,一时间没有收入来源,两口子四处找工作,处处碰壁。这次国企改革,全国有数千万工人转岗离岗,省城也关停许多国企,他们工作过的那家企业也都倒闭了,转岗出许多工人。郝建国已是五旬之人,南珍也年近四十,很难找到工作了。

南珍找到一个活计,有一家企业专门销售手工编织毛衣,她首先去参加培训,然后交几百块钱押金,租一台手摇针织机回家,根据企业的订单、花样,织出各种各样毛衣交给企业,赚取加工费。

一天忙下来可以赚几十元钱,虽然没有原来收入高,但是解决温饱没有问题,孩子读书的费用有了保障。郝建国又去租一台机器,取样拿毛线和送毛衣成品的活郝建国包了,回来后两台机子一起转,毕竟南珍手比较巧,织毛衣的效率高出建国一倍,建国怎么追也追不上。

新世纪过了不久,妈妈就病倒了,年近八十的老妈原本身体不好,战争年代负过几次伤,建国后受到政治运动冲击,退休后又一直操心儿子孙子,积劳成疾,住院后虽然医院多方抢救,无力回天,溘然长逝。

妈妈是离休老干部,老干局出面,协助郝建国兄弟姐妹料理完后事。机关事务管理局找上门来,父母居住的这幢小楼是公房,父母的房改房已经被弟弟妹妹拿走,爸爸是老红军,妈妈是老红军遗孀可以住,妈妈走了,郝建国一家就必须搬出来。

经过向领导反映,考虑到郝建国一家确实没有住房,退房是必须的,在一楼给他们留了一个小房间,供一家三口居住。

搬家折腾了几天,父母的遗物、自己买的家具没地方放的叫弟弟妹妹拉走,或者卖给废品收购站,郝建国仅留下一个大书柜和满满的书。

这一年也不全是坏消息,高考时郝鼎新考上深圳大学,念书去了,本来拥挤不堪的小屋子,一下仿佛变得空荡荡的。郝建国和南珍唯一感到骄傲的是,无论生活中遇到多大的挫折,夫妻俩从未互相埋怨过,红脸都很少,相互扶持、相濡以沫地过了大半生。

7

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郝建国六十岁后办理了退休,有了退休金,两年后南珍也有了退休金,就不用再打毛衣了。鼎新在深圳大学毕业后读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后留在深圳工作,后来成家生了孩子,南珍到深圳帮助带孩子。

郝建国自己一个人过日子,也过得怡然自得,年纪大了之后,变成一个慈眉善目的胖老头,年轻时健硕挺拔的身材已经走了形。除了读书也没有什么嗜好,每天白天就到街道志愿服务工作站,帮助维持交通秩序,疏导行人车辆,附近都知道有个认真的郝大爷,这个区间违反交通规则的事情少了很多。

街道有时给他发一点补贴,分文不取,如果硬要给,就拿去帮助困难群众。左邻右舍有个口角打闹,社区工作者解决不了的,去找郝大爷,只要郝大爷出面,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

有一次,高中同学聚会,谈到1966年那次批判校长刘红英的事件,同学们都感到痛悔。有一个同学说,刘红英的爱人王老师现在还在,我们应该去向老人家忏悔一下,了却这件憾事,大家一致赞同。

当年红卫兵司令王大为在动乱中就参加武斗被打死了,大家推郝建国带队到王老师家去。

这天上午,郝建国带着七八个人,提着礼物敲王老师家的门。门开了一点,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有点狐疑的伸出头来:“你们找谁?”

郝建国小心翼翼的说:“王老师,我们都是您和刘校长的学生,动乱中我们对不住您了,过来看您一下。”

老人一听勃然大怒:“又是来忏悔的,都是虚情假意,滚滚滚!不欢迎你们!”就要关门。

一个同学抢着说:“王老师,这是我们当时战斗队的郝建国队长,我们真的是诚心诚意过来的。”

老人停下来,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就是郝建国?……进来吧。”

进到里面客厅,墙边有一张桌子,墙上挂着刘红英校长的遗照,桌子上摆放着香炉,王老师先走上点上三柱香,颤抖着说:“红英啊,孩子们看你来啦……你不用着急啊,我很快就要陪你去了……”

说完转过身,满脸泪水,颤巍巍的走向沙发,郝建国他们赶紧扶他坐下。他们大家一起点了香,向刘校长遗像鞠了三个躬。

回到沙发边,郝建国含着泪水对王老师说:“王老师,我们对不住你啊……”

王老师打断他的话:“我不怪你,也不怪他们,当时我就在台下,拼命想冲到前面保护她,可是冲不过去……”

郝建国还要说什么,又被王老师阻止了:“你不要再说,我听到了,你那时在大声喊要文斗不要武斗……”

王老师高声说:“我不怪你们,只怪那些人!”他的声音更高了:“我们都是一家人!你们都是我们自己的孩子呀!……郝建国,你知不知道,在淮海战役的战场上,你妈妈早产,是我骑着马去把接生婆接回来的……。”

众人潸然泪下……

尾声

晚秋时节,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在秋风中,天空变得昏暗,山脊线也显得模糊,森林中的树木在风中瑟瑟作抖,一片片秋叶飘落在大地,还有一些被旋风卷上天空,不知吹向何处。

郝建国年初肝部有些疼痛,也没太当回事,一个月前到医院检查,医生看了检查报告,脸色严峻起来。南珍从深圳赶回来,医生告诉她,肝癌晚期,已经产生大面积转移,手术没有意义了。

郝建国一直忍着痛,没有告诉妻子,见到妻子赶回来,虽然自己不知道病情,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南珍带着泪痕坐在他的床边,郝建国叫她坐近点,南珍把头靠过去,他用指头轻轻地擦拭她脸上的泪水。

他深情地望着妻子,满头青丝已经有些许白发,握住南珍的手,这只手因为做家务变得有些粗糙,他轻轻抚摸着,慢慢地说:“珍啊,这一辈子,我干过不少坏事,对不起很多人,对不起刘校长,对不起爸爸妈妈,但是,最对不起的,还是你呀……。”

南珍含泪伸手堵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但他还要说:“你跟我一辈子,没过过好日子,还受了许多罪,你孝敬妈妈,照顾我,抚养带大鼎新,我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还不清呢。”

南珍打断他的话:“别这么说,我们下辈子还做夫妻。”

建国接着说:“我要先走了,到了黄泉路,要喝一碗孟婆汤,忘掉这辈子所有的苦难和哀伤。但是我会等你,你一定要到三生石上去找我,上面镌刻着我们的爱情,你就能忘掉一切苦难,但是不会忘掉我们的爱情……”

南珍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了……

几天后,鼎新带着媳妇和孩子也赶到病榻前,这时建国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他把鼎新招到面前,对着他的耳朵用尽全力发出轻轻的声音:“照顾好……妈妈……”

建国带着笑容轻轻地闭上眼睛,全然不顾病床前的一片哭泣声了。

注:“三种人”是动乱结束后清理“四人帮”残余的一种说法,指的是  1、造反起家的人;2、帮派思想严重的人;3、打砸抢分子。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