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之祭
青丝之祭
今天是苏合去世的第七天。
阿诗看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红肿的双眼流着两行清泪，及腰的长发不知不觉地缩短到了胸前。阿诗明白，关于苏合的记忆正在渐渐消逝。
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的七天内，她争分夺秒用笔记录下脑海里关于苏合的一切记忆，生怕有所遗漏，以致心力交瘁。一阵眩晕后，她随手抓起梳妆台上的口红疯狂地在镜子上涂画着“苏合”两个字，近乎痴迷。
青鸾推开房门时，屋里一片狼藉，阿诗正精疲力尽地躺在地上，双手紧紧攥住日渐稀疏的青丝，浑身瘦的皮包骨，可怜至极。
“不出我所料，你关于他的记忆开始丢失了。”
“可是我不想忘记他。”阿诗气若游丝，只余一缕芳魂。
青鸾放下托盘里的热牛奶，捡起地上的一本笔记随意翻阅着，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苏合的名字。
“这是族人赋予你的本领，沉湎于过去记忆的沼泽里不能自拔，于你无益。你若是还放不下他，就去后山的祠堂走一走，族人们的灵魂会赋予你力量。”青鸾是阿诗唯一的亲人，她不愿让青鸾为她担心，便应下了。
2
青鸾是阿诗的表姐，身量不高，却美艳绝伦，尤其是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眸子里透露着远古的神秘。青鸾三年前突然出现在阿诗面前，说她在阿诗幼年时嫁到异乡，因不堪守寡之苦逃回娘家，却不想当年庞大的家族如今只余阿诗一人。两人四目相对，泪眼婆娑。阿诗因为多了个亲人高兴不已，不曾对青鸾的话有半分疑心。
阿诗听青鸾说，她们的发丝里储藏着关于恋人的记忆，爱的越浓烈深沉，青丝越绵长。一旦爱人死去，头发会自主地缩短，记忆也会随之丢失。青鸾第一次见阿诗，便称赞阿诗浓密的秀发是在族人中最有光泽的，如一匹黑缎、一瀑水帘，且有淡淡的香气。
后山还是郁郁葱葱的一片，多年来未曾有一丁点的改变，阿诗隐约记得上一次来此地身旁还有苏合作伴，他笑盈盈地说他像是故地重游，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无比熟悉，阿诗只是笑他爱说胡话。
山谷间仍回荡着苏合的誓言，当年意气风发的他说遇见阿诗是他的幸运，而今，他的离世却成了阿诗的不幸。整个后山的花草树木或许还记得他曾来过，但阿诗，不久之后却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阿诗沿着崎岖的石子路往上走去，惊起了草丛里的小飞虫。四周寒烟漠漠，竹林间龙吟细细，人迹罕至的后山渐渐变得寒气透骨，破败的祠堂就在眼前。
推开祠堂厚重的木门，红漆掉落后暴露出斑驳的岁月，梁上的燕子也没了踪迹，祠堂四角的柱子上结满了蜘蛛网。正中央的两排牌位上方供奉着一个古朴的沉香木盒子，精美的雕花布满了岁月的尘埃，阿诗喜欢这股岁月发霉的气息，这个充满了神秘的祠堂，阿诗对其既向往又恐惧。她摸着自己缩短到锁骨的头发，想起了苏合。
3
阿诗与苏合相识于大学的第一堂课。
上大学的前一天，青鸾早早地为阿诗准备了一件水绿色的改良旗袍。语气中带着命令:“穿上它，我精心为你准备的。”
“我不爱水绿色。”水绿色是青鸾最喜欢的颜色，阿诗一贯不愿与他人相争。
“会有人喜欢的，这是宿命的安排。”青鸾的话阿诗至今还摸不到头脑，她冰冷的表情让阿诗浑身发颤。
第一堂课苏合坐在了阿诗的身旁，阿诗看着这个男孩心想，或许这就是青鸾所说的宿命。苏合跟她讲的第一句话，是说见到阿诗就像是故人重逢，阿诗只当他是个花言巧语的俗人，不予理睬。谁知后来相处久了越发觉得他有趣，跟他在一起心里总觉得踏实，便以为他是自己的命定之人。阿诗把自己交给了他，两个人缠绵不休，如交颈鸳鸯，不需要言语便能懂得彼此。
“还记得第一次见你，你穿着一袭水绿色的旗袍袅袅娜娜地从我身旁走过。从我的梦里走进我的心里。”
“水绿色很适合你，像是一江浮萍，悲叹命运的无可奈何。你就像你的名字一样敏感脆弱。”苏合轻抚着阿诗的秀发，眼睛里充满了爱意，“我最喜欢你的一瀑长发。在梦里我们在一个狭小的祠堂，你怀里抱着我，眼泪滴在我的脸上。”
“阿诗，我好怕失去你。”
阿诗依偎在苏合的怀里听着他温柔如水的情话，单纯地以为日后便可以长相厮守，却不知琉璃易碎，好梦易醒，在两人爱得最浓烈的时候，苏合死于一场车祸。
4
吱呀一声，祠堂的木门再次打开，青鸾步态婀娜地走到阿诗身后，夹带着一股寒气，纤纤细手在阿诗的黑发上滑过，缓缓开口道：“阿诗，我活了两百年，就是为了等到此刻。”她嘴角露出诡异的笑，“你的男朋友苏合，是我生生世世的恋人。”
四周密不透风，烛台上的火焰映着阿诗苍白的脸，她颓然地坐在冰冷的地上，额头冒着冷汗，望着这个变得如此陌生的女人。青鸾还是穿着那件属于她的水绿色的旗袍，像是一团生机勃勃的青苔，在黑暗中肆意蔓延。
“别开玩笑了，你...你这么年轻，怎么可能两百岁？苏合...他是我的爱人，你是知道的。”
青鸾突然放声大笑:“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因为一个男人而心力憔悴，像极了两百年前的我。记忆越多，只会越痛不欲生，正所谓难得糊涂，族人们施加于我的痛苦远比现在多的多。”
“当年我不顾族人们的反对爱上了这个男人，在我们相约私奔的那个晚上，苏合被族人一箭射穿，死在了我的面前。我抱着他的尸体躲进了祠堂，他的鲜血染红了我水绿色的旗袍，我的头发就如现在你的一样，脑海中关于他的记忆被抽离，我努力回想都记不起我怀里的男人叫什么名字。”
青鸾紧握着双拳，眉头紧皱，“你知道吗，所有关于他的记忆我都不愿忘却，没有了他，我不过是个空壳。说到底，我们一族人不过是储藏记忆的容器。”
青鸾指着正中央的盒子，说道：“知道我们族人的记忆都去哪了吗？就在那个雕花的盒子里。打开它，你就会明白一切。”
阿诗目光颓然地望着青鸾，怀着异样的心情，径直走了上去。烛台上的蜡烛长明不灭，整整齐齐的牌位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阿诗颤抖着打开盒子，里面突然窜出一团乌黑浓密的长发，阿诗大吃一惊，将盒子扔到了地上，而那团长发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朝着阿诗的方向侵袭而去。阿诗吓得连连后退，干呕了几次，心里五味杂陈。
青鸾瞧着阿诗浑身发抖的样子轻蔑地笑出了声：“世间所有的记忆与秘密，都在这一团肮脏的头发里，你的发丝载着你跟苏合的记忆最终也会回归此处。这个盒子是生命的起源，也是罪恶的源头。想知道为什么我们族人全部都是女人吗？”
阿诗突然觉得事情复杂起来，她害怕血淋淋的真相。只见青鸾咬破自己的手指挤出一滴血滴向盒子中，那一团头发就像嗜血的猛兽，瞬间把鲜血吸了个干净。它们开始疯长，分化出一团被黑发包裹的小肉球，蹦出盒子外，片刻后，从一个胚胎长成人形，阿诗仔细一瞧，是青鸾的模样。
阿诗突然明白，为什么在她的记忆里族里只有女人，为什么青鸾说这个狭小的盒子是生命的起源。她们通通都是这个盒子里蹦出来的复制品。
“我每一世都会找到他，在他生命终结的那一刻，带他回到这里，滴入他的鲜血，就能获得一个崭新的他。”青鸾语调低沉，“但代价是每一次他都活不过三十岁。”
“直到上一次苏合离世，我不愿再生生世世这样活着，你知道一次次看着他在我怀里死去我有多心痛吗？他滚烫的鲜血烫的我满身伤痕。他的青春和梦想还没有实现就要长辞于人世。所以这一世我让苏合跟你相遇，让你们相恋，我苦心筹谋了那么久，就是为了让你心甘情愿地献出自己的记忆。”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盒子的主人，只有拥有主人的记忆，才能操纵这罪恶之源。得到人世间全部的记忆，通晓天地万物者，便可长生。”
阿诗听闻此言如五雷轰顶，她想起第一次与苏合相遇穿的那件水绿色旗袍，苏合口中的故人重逢、故地重游，原来都不是她。她不过是青鸾处心积虑设下的一颗棋子，苏合爱错了人，错把阿诗当做青鸾。
5
记忆不过是一种累赘，你以为你是记忆的主宰，却不知你不过是记忆的容器。记忆是活的，它们吸收你的水谷精华，充养于发，等你记忆里的那个人死去，它也会离你而去，以另一种形式存活在族人的祠堂。在夜里仔细聆听，能听到形形色色的人的呻吟与哀嚎。生离死别，求而不得，世间百般凄楚，最终不过化作一个小小的盒子。
“我若不愿割舍这份记忆呢？”阿诗像是待人宰割的牲口做出最后的无力地抵抗。
青鸾微笑着伸出手指，指向祠堂左侧：“看见那泛红的地方了吗？那是血渍。若强行挽留，记忆会让你化成一滩血水。”
“你无需害怕，我只是摄取你的记忆，结束后，你可以像平凡人一样生活。我会用我的鲜血为引，为他续命。”青鸾面不改色，只是一命换一命后，却不能与苏合团聚，可见世间万事难以两全。
阿诗像是看透了她的心事，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难以接受，但阿诗相信，记忆会流逝，爱情会不朽。缘生缘死，谁人知晓?她坦然地直视着青鸾的眼睛，她不过也是个为爱痴狂的女人罢了。“我成全你们，用我的命换苏合的命，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
“不要告诉他我的存在，就当我是他生命里的一阵微风、一片落云。他跟我说他想要云游四方，可惜我不能陪他去了。”阿诗渐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能感受到发丝在吸收全身的精血，内心变得空落落的，头发在飞速缩短，相应的，青鸾的头发在飞速增长。阿诗用最后一点精力回想苏合的模样，却记不起半分。苏合，虽说你爱错了人，为你牺牲性命，我亦无悔。
术法结束，阿诗在世上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像一阵风，一片云，无人在意。青鸾捡起地上的盒子，捧在怀里，起身环顾这座两百年间屹立不倒的祠堂。她心爱的男人在此处死，在此处生，这里的土地浸润着他们祖祖辈辈的鲜血与眼泪。她大踏步走了出去，奔向她心爱的男人。祠堂在她身后瞬间坍塌，所有的罪恶被历史的尘埃掩埋。
多年后青鸾跟苏合四处寻访大好河山偶然至此地，物是人非，青山依旧。苏合的心突然疼了一下，怅然若失道：“我好像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女孩。”
青鸾一愣，“傻瓜，你生生世世只爱过我一个人，”继而挽住苏合的胳膊，娇嗔道:“我们去别处吧，去听风声萧瑟，看云卷云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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