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
说说吃的。
从西瓜泡泡糖开始,它总是最先被想起的那个。
那时候这种泡泡糖可能很流行,否则父亲应该不会买那么一大罐子给她。他们对食物都不怎么挑剔,因而向来缺乏选择上的主动性。
当时他们正走在一条街上,一条外地的街,另一座城市。离开旅店前,父亲从那个黑色旅行挎包里拿出这个罐子交给她,脸上那种等着看她欢呼的神情藏也藏不住。
罐子是塑料的,透明的,可以看见里面装满了一粒粒的绿色小西瓜。起初她还以为是玩具,她对零食认识不足,看不出这也是种泡泡糖。不过,就算是个空罐儿也够她欢呼了,毕竟她还是个小学生,很知足那种。
当她把罐子抱在怀里跟着父亲出门时,谁也没觉得哪里不合适。父亲帮她拧开罐子,她边走边吃,仍然没人觉得哪里不合适。那天他们似乎漫无目的,也许父亲有,但他并没让她知道,再说有时候她也会忽略很多东西。没人告诉她泡泡糖不甜时还可以继续嚼,因此当他们走上那条被梧桐遮蔽的街时,她已经吃了半罐。这时父亲突然捧腹大笑,指指她的脸,笑得自己直咳嗽。
但他们没有镜子。
他们找了半天,找到一辆停在路边的吉普车。这事没那么容易,那时候车辆与行人都不够多。
她在后视镜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好嘛,嘴巴周围糊满了泡泡胶,就像络腮胡,多么惨不忍睹的小学生啊……她只想痛哭一场。
这就是跟着父亲旅行的好处。
五岁时父亲曾经一个礼拜没有给她梳头,因此那些名胜古迹前留下的珍贵影像里,那两个在古代被称为“总角”的发髻真的变成了两只角。跟着母亲旅行时当然不会这样,母亲不仅会为她保持整洁,还会按照海报上明星的发型给她梳头发,最后还要再给她裹条花里胡哨的皮草围巾——那时人类自顾不暇,还想不到应该考虑小动物的处境。
再一次关于泡泡糖的记忆要在几年后了。
那个暑假,父亲的一位朋友迷上了倒买倒卖,泡泡糖是他所有货品中的其中一种。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其实并不适合经商,当然大家伙儿都是后来才明白这一点,包括他自己在内。因此有一天,他气喘吁吁抱着两箱泡泡糖来探望父亲,希望父亲能帮他解决一下这个问题。
“太多了,卖不完,都化了。”他接过父亲递过的折扇,拉开衬衫领口唰唰朝里扇。
父亲欣然接受。
这就是那个暑假她吃了一暑假泡泡糖的原因。
但她理解父亲,他刚买了台冰箱,正发愁用什么东西来填满它。那时物资仍算不上丰沛,冰箱里往往只有鸡蛋和西瓜,这两箱粉色糖纸包装的条型物出现的正是时候。
那台冰箱是什么牌子的她已经忘了,她只记得门上有制冰机。还是那个暑假,一位同学来找她玩——好吧,其实主要是来找那台FC玩。风扇风力显然不够,他们边玩《SILK WORM》边吃光了储存的所有冰棍。他们勇敢地含起冰块,同学的粘到了舌头,她不得不请父亲帮忙处理,并在一旁努力做出“真的,一点也不好笑,抱歉抱歉,我这是面部神经炎”的表情。
关于食物的事,其实还有很多。永远都有很多。就这一刻,她脑子里就涌动着十七八件和食物有关的事。
毕竟人永远都得吃东西。动物就更不必说了,它们对待食物的态度显然更加单纯。
她曾经有只小黑猫,它最喜欢的食物是牛肉火腿肠配馒头,只因为那是那段时间里她最喜欢的食物。她和它有时一整天只吃这个,其他的一些时候,吃山楂酱或者草莓酱配馒头。
那只猫是她的生日礼物。
那是个非常奇怪的生日,那以前和那以后,她都没过过那样一个生日。
那个生日由一整个白天的寂静和一场黄昏开始的演出组合而成,印象中树只剩下轮廓。太阳落山后,她听到了声音,很乱的人声车声,她看到了灯光。
她收到了一只猫,两只麻雀,两只鸭子,几只大毛绒玩具,几只小毛绒玩具,几盘流行歌曲磁带,几本严肃文学的书,几件夸张的首饰……还有几箱水果和几箱碳酸饮料。然后所有人饿了一夜。因为她不知道有人会来。水果其实具有酒的功用,当时她得出结论,因为每个人看起来都醉醺醺的。
天亮之后,大家拆了她的“菠萝”从街上买回了早点——就是用浅褐色一分钱纸币叠的那种,那时很常见,它其实也是一件礼物,一位成年女性不久前刚送给她。还有人找出电饭煲亲力亲为焖了米饭,拌着白糖喂饱了自己。
她在边上看着人家忙活,什么忙也帮不上,倒是吃了不少人家买回来的早点。
当时她对食物的首要需求就是方便,正是因为那时的她还不会做饭。她记得有次为了表达谢意,给人家做了……
算了,往事不堪回首。
不过那个怪异的生日之后,她的一日三餐除了“饿肚子”,“牛肉火腿肠配馒头”,“干吃方便面”,又多了一种固定搭配——健力宝配酱牛肉。
没错,收到的那几箱碳酸饮料开启了她人生中新的泡泡之旅。
健力宝,时代的记忆。
后来的这一天,她无意中见到一家超市在卖健力宝,非常吃惊。好吧,可能有很多地方一直在卖,但她不太可能知道更多了。
总之,虽然新包装的配色一言难尽,她还是买了一罐,并且同时买了袋酱牛肉——当然不是过去吃的那个牌子。那个牌子恐怕已经不在了,她想。她带着这两样东西回了家,准备在数百下的咀嚼与吞咽中虔诚拜访从前的自己。
味道真的不一样了。最终她得出了迷惘而难堪的结论。